“太后要見你。”
“現在。”
蕭珩冰冷的話語,如同兩記重錘,狠狠砸在云影閣凝滯的空氣里,也砸在夢云緊繃的心弦上。那枚藏在懷中、仿佛烙鐵般灼燙的鳳凰血令,似乎也因這突如其來的召見而劇烈地搏動起來。
太后!
梁國真正執掌后宮、甚至能影響朝局的最高存在!她為何深夜召見?是因她這個“聲名狼藉”的晏國公主初入東宮便引發風波?還是……斷崖山的血案、那枚該死的血令,已經傳入了深宮?!蕭珩這深夜造訪,是警告,還是……引路?
巨大的壓力如同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夢云的咽喉。她看著蕭珩那雙深不見底、毫無情緒波動的眼眸,試圖從中找到一絲端倪,卻只看到一片寒潭般的沉寂。
“太……太后?”金兒嚇得聲音都變了調,下意識地看向夢云肩臂洇血的紗布和蒼白如紙的臉色,“公主她……傷勢沉重,此刻……”
“金兒!”夢云厲聲打斷,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和心頭的驚濤駭浪。避無可避,那便直面!她推開金兒攙扶的手,挺直了脊背,盡管身體因失血和劇痛而微微搖晃,但那份屬于晏國長公主的驕傲與堅韌,支撐著她站得筆直。她迎向蕭珩的目光,聲音平靜得可怕:“有勞太子殿下引路。金兒,更衣。”
沒有多余的廢話,沒有虛弱的推諉。夢云的干脆利落,讓蕭珩眼中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詫異,快得如同錯覺。他微微頷首,負手轉身,率先步出了云影閣,留下一個挺拔而冷漠的背影。
“云兒!”晏承武焦急萬分,眼中充滿了擔憂和憤怒。他本能地想跟上,卻被夢云一個眼神制止。
“哥,”夢云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眼神卻異常堅定,“守在這里。看好……東西。”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自己的胸口。晏承武瞬間明白,那枚血令!他重重點頭,握緊了“破軍”的劍柄,如同磐石般守在了殿門內側。
金兒手忙腳亂地取來一套相對素雅的宮裝,飛快地幫夢云換上,小心翼翼地避開傷口。夢云忍著劇痛,任由金兒擺布,目光卻透過敞開的殿門,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月光清冷,宮道漫長,蕭珩青色的身影已走出丈許,如同融入黑暗的引魂幡。
“公主,好了……”金兒的聲音帶著哭腔,看著夢云被冷汗浸濕的鬢角和強忍痛楚而緊抿的唇瓣。
“走。”夢云吐出一個字,邁步走向殿門。每一步,都牽扯著肩臂的傷口,帶來撕裂般的劇痛,但她臉上卻看不出絲毫異樣,只有一片冰封的沉靜。
金兒連忙跟上,攙扶住她的手臂。
踏出云影閣,深秋夜風的寒意瞬間包裹而來。宮道兩側高大的宮墻投下濃重的陰影,如同蟄伏的巨獸。前方,蕭珩的身影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疏離。他沒有回頭,沒有等待,只是保持著一種恒定而冷漠的速度,不疾不徐地向前走著。腳步聲在空曠寂靜的宮道中回響,單調而壓抑。
夢云在金兒的攙扶下,咬緊牙關,竭力跟上。傷口隨著步伐的震動,如同被無數細針反復穿刺,冷汗不斷從額角滲出,又被冷風吹干,帶來刺骨的冰涼。她看著前方那個似乎永遠無法觸及的背影,一股強烈的屈辱感和難以言喻的憤怒在心底滋生。這個奪了她繡球、攪亂她命運的男人,此刻如同押解囚犯般將她帶往未知的審判!她恨他的冷漠,更恨自己此刻的虛弱與無力!
金兒感覺到公主身體的顫抖和越來越沉的重量,心疼得幾乎要哭出來,卻又不敢出聲,只能更加用力地攙扶著她。
不知走了多久,穿過多少重幽深寂靜的宮門,前方的道路豁然開朗。一片更為宏偉肅穆的宮殿群出現在眼前,燈火通明,守衛森嚴。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濃郁的、混合著名貴香料與古舊檀木的奇異氣息,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威壓。
慈寧宮。
梁國太后的居所。
宮殿門口侍立的內侍和宮娥,個個屏息凝神,如同泥塑木雕。見到蕭珩和夢云一行,無聲地躬身行禮,動作整齊劃一,卻透著一股冰冷的死氣。無人敢抬頭直視,更無人出聲詢問。
蕭珩腳步未停,徑直穿過宮門,走向燈火最為通明的那座主殿側后方一處相對幽靜的偏殿。那偏殿的門楣上掛著一塊烏木匾額,上書三個古樸的篆字:**靜心齋**。濃烈的檀香氣味正是從這里源源不斷地散發出來。
走到靜心齋緊閉的雕花木門前,蕭珩終于停下了腳步。他并未叩門,只是微微側身,目光落在夢云蒼白如紙、冷汗涔涔的臉上,那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在打量一件物品。
“太后在里面。”他的聲音毫無起伏,如同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你自行進去。”說罷,他竟不再看夢云一眼,負手走到廊下陰影處,如同一個真正的引路人完成了任務,將自己隱入黑暗,仿佛接下來的事情與他再無半分瓜葛。
自行進去?
夢云看著那扇緊閉的、散發著濃郁檀香的門,心臟在胸腔里狂跳。門后,便是梁國權力的巔峰之一,一個能決定她生死、甚至影響兩國命運的女人!而她,重傷在身,懷揣著足以引發滔天巨浪的秘密!
金兒擔憂地看著夢云,嘴唇翕動,想說什么,卻被夢云抬手制止。她深吸一口氣,那濃郁的檀香涌入肺腑,帶著一種奇異的鎮定作用,卻又讓人莫名心慌。她松開金兒攙扶的手,挺直了背脊,用盡全身力氣壓下身體的顫抖和傷口的劇痛。
“在此候著。”她對金兒低聲吩咐,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然后,她抬起手,用那只未受傷的右手,輕輕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雕刻著繁復蓮紋的烏木殿門。
“吱呀——”
一聲悠長而沉悶的聲響,打破了佛堂的寂靜。
一股更加濃郁、幾乎凝成實質的檀香氣味混合著線香的煙氣撲面而來。殿內光線并不明亮,只在四角點著幾盞長明燈,光線昏黃搖曳,將巨大的佛像和殿內陳設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扭曲地投在墻壁和地面上。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莊嚴肅穆,卻又帶著無形壓力的氛圍。
夢云的目光瞬間被殿中央蒲團上那個背對著她的身影吸引。
那人穿著一身深紫色的宮裝常服,料子看似尋常,卻隱隱流動著暗光,顯是價值不菲。頭發一絲不茍地梳成一個簡單的圓髻,用一根通體瑩白的玉簪固定。她背脊挺得筆直,跪坐在蒲團之上,雙手合十,姿態虔誠而靜穆。雖只是一個背影,卻散發著一股久居上位、不怒自威的沉凝氣勢,仿佛與這香煙繚繞的佛堂融為一體,又仿佛凌駕于這方寸之地。
梁國太后——莊懿皇太后。
夢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腳步下意識地放輕,如同踩在云端。她強忍著傷口的疼痛和眩暈感,緩緩走到距離那背影約莫五步遠的地方,依照梁國宮規,深深福下身去,聲音帶著長途跋涉的虛弱和刻意的恭敬:
“兒臣夢云,參見太后娘娘,太后萬福金安。”她刻意用了“兒臣”的自稱,提醒對方自己太子妃的身份,也試圖拉近一絲距離。
殿內一片死寂。
只有長明燈燈芯燃燒的輕微噼啪聲,和線香燃燒散發的裊裊青煙。
太后仿佛沒有聽見,依舊保持著合十祈禱的姿態,紋絲不動。那靜默,如同無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夢云身上。冷汗順著她的額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磚上。傷口的疼痛和巨大的心理壓力,讓她眼前陣陣發黑,幾乎站立不穩。
時間仿佛被拉得無比漫長。每一息都如同煎熬。
就在夢云幾乎要支撐不住,身體開始微微搖晃時,一個平靜、蒼老、卻帶著一種奇異穿透力和冰冷質感的聲音,緩緩響起,打破了佛堂的死寂:
“抬起頭來,讓哀家看看。”
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空曠的殿宇內,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壓。
夢云心頭一凜,依言緩緩抬起頭。
這時,太后也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了身。
一張保養得宜、卻難掩歲月痕跡的臉龐映入夢云的眼簾。皮膚白皙,眼角有著細密的皺紋,但那雙眼睛——銳利、深邃、如同古井寒潭,沒有絲毫屬于這個年紀的渾濁,反而沉淀著洞察世事的冰冷與……一絲毫不掩飾的審視與挑剔!
她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瞬間鎖定了夢云。那眼神,從夢云蒼白如紙、毫無血色的臉龐,滑向她被宮裝掩蓋卻依舊能看出包扎痕跡的肩臂,最后定格在她那雙強作鎮定、卻難掩驚疑與戒備的丹鳳眼上。
那審視的目光,如同刮骨的鋼刀,一寸寸地刮過夢云的身體和靈魂,帶著居高臨下的冷漠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厭惡?
“哼。”一聲極輕、卻清晰無比的冷哼,從太后微抿的薄唇中溢出。她手中緩緩捻動著一串油潤發亮的紫檀佛珠,動作不疾不徐,那冰冷的眼神卻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與疏離,如同在看一件礙眼的穢物。
“晏國的夢云公主……”太后的聲音再次響起,平靜無波,卻字字如冰,“果然‘名不虛傳’。甫一入我梁國,便引來血光之災,斷崖山下,數千兒郎為你埋骨他鄉。這‘鎮哭之神’的名頭,哀家今日,算是見識了。”
話語如同淬毒的冰針,狠狠扎進夢云的耳膜,也扎進了她的心里!那刻意加重的“名不虛傳”和“鎮哭之神”,充滿了赤裸裸的羞辱與譏諷!將斷崖山晏國將士的犧牲,輕描淡寫地歸結為她帶來的“血光之災”!
一股怒火瞬間沖上夢云的頭頂!她幾乎要脫口反駁!然而,懷中那枚冰冷沉重的鳳凰血令,如同冰水澆頭,瞬間讓她沸騰的血液冷卻下來。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強行將那股屈辱和憤怒壓了下去。不能亂!絕不能亂!
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掩蓋住眼底翻涌的情緒,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恭順與虛弱:“兒臣惶恐。斷崖山遇襲,實乃奸人作祟,兒臣亦身受重傷,痛失護衛將士,心中悲痛萬分。此非兒臣所愿,更非兒臣能料。驚擾太后清修,實乃兒臣之過。”她將姿態放得極低,將責任推給“奸人”,試圖淡化自己的“災星”形象。
“奸人作祟?”太后捻動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頓,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滿譏誚的弧度,“好一個‘奸人作祟’!哀家倒想問問,是何方奸人,如此膽大包天,敢在我梁國境內,襲殺一國儲妃?”她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如刀,緊緊逼視著夢云,“公主殿下,你心中……可有答案?”
來了!
夢云的心猛地一沉!
這看似詢問,實則逼問!矛頭直指她!或者說,直指她背后的晏國!她在試探!在逼迫她表態!甚至……在誘導她說出對晏國不利的話!
懷中的鳳凰血令仿佛瞬間變得滾燙!巨大的危機感如同冰冷的巨蟒,纏繞住她的脖頸!她該如何回答?推說不知?顯得懦弱無能。指責梁國?正中對方下懷!暗示晏國?那更是自掘墳墓!
冷汗瞬間浸透了夢云的內衫。她強迫自己冷靜,腦中飛速運轉。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低沉、平靜,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穩定力量的聲音,突兀地在佛堂門口響起:
“刺客身份,兒臣已命人詳查。初步判斷,乃是盤踞斷崖山的悍匪‘黑狼幫’所為。此獠受雇于人,行事狠辣,蹤跡難尋。此事,兒臣定會查個水落石出,給太后,也給公主一個交代。”
蕭珩!
他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靜心齋門口。他并未踏入殿內,只是站在門外的陰影里,身形挺拔,目光沉靜地望向殿內。他的話,看似在向太后稟報,實則精準地接過了太后拋給夢云的致命問題,為她解了圍,也將調查的主動權攬在了自己手中。
太后的目光瞬間從夢云身上移開,如同冰冷的刀鋒,掃向門口的蕭珩。那眼神深處,一絲極其隱晦的慍怒和被打斷的不滿一閃而逝。她捻動佛珠的速度似乎快了一絲,聲音卻依舊平靜無波,只是那平靜之下,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
“哦?太子倒是勤勉。哀家不過隨口一問,太子便已有線索了?”她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回夢云身上,那審視與挑剔之意更濃,“只是這黑狼幫,早不出手,晚不出手,偏偏在公主踏入我梁國疆域之時動手……這其中的蹊蹺,太子可曾想過?”
她話鋒一轉,矛頭再次隱隱指向夢云,或者說,指向晏國!暗示晏國可能自導自演,嫁禍梁國!
佛堂內的空氣,瞬間降到了冰點。線香的青煙裊裊上升,在昏黃的燈光下扭曲變幻,如同此刻暗流洶涌的局勢。太后捻動佛珠的細微聲響,在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如同催命的鼓點。
夢云的身體因緊張和傷口的劇痛而微微顫抖,她感受到太后目光中那毫不掩飾的惡意和蕭珩在門外投來的、意味不明的注視。懷中那枚冰冷的鳳凰血令,仿佛化作了隨時會引爆的驚雷,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胸口,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她該如何應對?如何在這深不見底的漩渦中,保全自己,保全那要命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