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卓攥著帶齒痕的豆子,在石窟里轉悠了半宿。火塘的余燼暗下去又亮起來,老瘸子的呼嚕聲和陶罐里豆子發酵的“咕嘟”聲,裹著江硯若有似無的嘆息,在石壁間打轉。
天麻麻亮時,他摸到紀承舟擱在墻角的舊弓。弓把磨得發亮,纏著的牛皮繩脫了層毛,像條打蔫的蛇。林卓拽了拽弓弦,“嘣”的一聲,震得石窟頂落灰,驚得江硯的虛影往火塘邊躲,銀紋抖成細碎的星。
“別亂碰。”紀承舟的聲音從石窟口撞進來,帶著夜露的潮氣,“這弓是我爹的,弦斷不得。”他解下褡褳往地上一扔,里頭的箭矢磕出輕響,“鎮上的皮子匠不愿接玄器閣的活,跑了半條街,才尋著人換這副新弦。”
林卓把舊弓往他懷里塞,指尖擦過紀承舟虎口的繭——比自己的深,像長在骨頭上的疤。“您教我修弓吧,總麻煩皮子匠,不是事兒。”
紀承舟瞥他一眼,抽出腰間短刀削弦,刀刃擦過弓弦時,濺出幾點火星,“你娘在時,最煩我擺弄這些。說弓弦是玄器閣的筋骨,得像補石窟那樣,慢慢盤,急不得。”
江硯的虛影飄過來,繞著舊弓打轉,銀紋在弓把上晃出圈淡淡的光,“我記得這弓,紀叔總在月圓夜擦,說弦上沾著我娘的血。那年我娘……”他突然噤聲,指尖穿過弓把,虛握成拳又松開,像是怕攥碎什么。
紀承舟把新弦往弓上搭,動作慢得像在繡花。他用牛皮繩纏弦時,林卓看見他耳后有道淺疤,和老瘸子煙袋鍋燙的印子,莫名地像。“你娘教過我,纏弦要順時針,七圈半,多一圈太緊,少一圈太松。”紀承舟的指節抵著弓把,青筋繃得像要爆開,“當年你爹祭鼎,這弓就在他手里,弦斷時,崩出的血濺了我一臉。”
江硯的虛影蹲在紀承舟腳邊,銀紋映著他的褲腳,“紀叔,我娘說過這弓的故事嗎?”
紀承舟沒抬頭,繼續纏弦,牛皮繩“咯吱咯吱”響,“你娘說,這弓叫‘聽魂’,能聽見鼎里的哭聲。有回她帶著弓去后山,回來時弦斷了三根,說鼎里的魂在唱《紫藤謠》,和你小時候聽的一個調。”
林卓盯著紀承舟的手,看牛皮繩在弓把上盤出第七圈,突然想起補石窟時,舊符上的“生”字也纏著七圈紫藤花蕊。他鬼使神差地數了數,紀承舟的呼吸跟著數到“七圈半”時,猛地頓了頓,刀削的新弦“嘣”地彈起,抽在他手背上,血珠滾進弦縫里。
“見鬼了。”紀承舟甩甩手,把血往褲腿上抹,“你娘定是在弦里下了咒,七圈半,多一圈少一圈,都得見血。”
江硯的虛影湊到弓邊,銀紋里晃著紀承舟手背的血,“我娘說過,弦斷見血,是魂在找回家的路。”他的指尖虛虛點著弦上的血珠,像是想接住那抹紅,卻連弦都碰不到,銀紋暗下去,像盞被吹熄的燈。
老瘸子被吵醒,趿拉著鞋過來,煙袋鍋往紀承舟背上敲,“你爹的弓,哪有那么多講究。當年你娘教你修弓,你把弓弦纏成死結,她也沒說你半句,還說‘紀家的娃,手糙些才好握弓’。”
紀承舟把修好的弓往墻上一靠,弓弦撞得石壁“嗡嗡”響,“她是怕我哭。”他從褡褳里摸出半塊馕,咬得咯嘣響,“你娘走后,我再沒聽過《紫藤謠》,直到那天在柴房,江硯的魂體引動箭羽,弦上又飄出那調子。”
林卓撿起地上的舊弦,纖維里還纏著幾根紫藤花蕊,干得發脆,和補石窟的舊符上的一樣。他把花蕊湊到火塘邊,花蕊遇熱卷曲,竟吐出絲極細的青煙,飄向江硯的虛影,在他銀紋上繞了個圈,消失不見。
“這是……”林卓驚得攥緊舊弦,花蕊的青煙卻再也沒出現,像被江硯的魂體吞了。
江硯的虛影摸了摸胸口,銀紋亮得柔和,“我娘說,紫藤花蕊是魂的渡船,能把散落的魂,渡回該去的地方。”他的聲音輕得像嘆息,指尖又虛虛碰了碰紀承舟修好的弓弦,這次,銀紋沒再暗下去,反而亮了亮,像弦上真沾了他的魂。
紀承舟把馕掰成兩半,往林卓和江硯那邊各遞了遞——當然,江硯什么也沒接到,馕渣落在地上,被火塘的余燼烘得發黃。“吃完教你修弓,往后這‘聽魂’弓,得有人接著擺弄。”
老瘸子往火塘里添了塊柴,火星子濺在紀承舟的舊弦上,“你娘要是看見,準得說‘紀小子的弦,纏得比以前像樣多了’。”
石窟里的光慢慢亮起來,舊弓新弦靠在石壁上,纏著的牛皮繩泛著光,像條醒著的蛇。林卓嚼著馕,聽紀承舟講修弓的門道,看江硯的虛影在弓弦上晃來晃去,突然覺得,這弓上纏著的何止是弦,是娘的血、江硯的魂、紀承舟的舊時光,還有那些藏在紫藤花蕊里,沒說完的故事。
午后,紀承舟真教林卓修弓。他讓林卓先摸弓弦的韌性,手指要順著牛皮的紋路走,像給人撓癢癢。林卓學得認真,指腹被弓弦磨得發紅,江硯的虛影就蹲在旁邊,用半透明的指尖跟著比劃,雖然碰不到,可那股子認真勁兒,讓紀承舟都忍不住笑:“江硯要是活著,準能當個好弓匠。”
老瘸子在一旁補他的舊煙袋,煙袋嘴裂了道縫,他就用紫藤花蕊沾著樹脂糊,糊完還念叨:“你娘教過我,東西壞了別急著扔,補補還能用。”糊著糊著,煙袋嘴上竟纏出個歪歪扭扭的“生”字,和補石窟的舊符上的一模一樣。
林卓修到第七圈弦時,手一抖,弓弦纏成了死結。紀承舟也不惱,用短刀慢慢挑開,“你娘說過,死結解不開,就把它編進弦里,說不定能彈出新調子。”他說著,真把死結當裝飾,在弓把上盤出朵歪扭的花,“當年我爹祭鼎,弓上也有這么朵死結花,你娘說,是魂在弦上開的。”
江硯的虛影湊到死結花前,銀紋里晃著那朵歪扭的花,突然笑了:“我娘也給我編過這樣的花,在我的舊布鞋上,說穿上能嚇跑惡鬼。”他的指尖虛虛點著死結,銀紋亮得像把小鎖,把死結里的舊時光,鎖得嚴嚴實實。
傍晚,石窟外飄起細雨。紀承舟把修好的弓掛在石壁上,弓弦映著火光,像條會發光的河。林卓望著弓上的死結花,聽著雨聲里若有似無的《紫藤謠》,突然覺得,這弓、這石窟、這些人,還有那些藏在細節里的魂,就像幅被雨水暈開的舊畫,慢慢顯露出最本真的模樣。
老瘸子煨了壺紫藤茶,茶湯里飄著幾朵新摘的紫藤花,像浮在水里的魂。紀承舟喝了口,燙得直哈氣,“你娘的茶,總比這苦。”江硯的虛影蹲在陶罐邊,用指尖碰著上升的熱氣,輕聲說:“我娘的茶里,也總埋著顆冰糖,在最后一口,甜得能把魂叫醒。”
林卓笑著應好,看著陶罐里翻滾的紫藤花,覺得這普普通通的日子,真好。那些藏在弓弦、死結、茶水里的秘密,就像茶里的冰糖,慢慢熬著,總會在某個時刻,甜得讓人掉眼淚。
雨越下越大,石窟頂的裂縫漏下幾縷雨絲,落在舊弓新弦上,濺出細小的水花。江硯的虛影被雨絲映得發亮,像串會發光的珠子,沿著弓弦慢慢滑下來,落在林卓的肩頭。林卓沒動,任由那縷虛影的光,暖著自己的肩膀,仿佛這樣,就能把江硯的魂,真正留住。
紀承舟靠在石壁上,聽著雨聲和老瘸子的呼嚕聲,手里的弓把被捂得溫熱。他知道,這弓上的故事,還長著呢;這石窟里的魂,還沒找完呢。而他們,有的是時間,慢慢補,慢慢找,慢慢把那些散落的魂,渡回該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