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窟里的火塘只剩最后一點紅,像江硯魂體剛凝出的銀紋那樣,忽明忽暗地喘著氣。
林卓把紀承舟給的帕子鋪在鐵砧上,“卓硯”兩個字被火光照得發暖。他伸出手,指尖懸在“硯”字的缺筆處——那里還留著江硯銀紋燙出的小凹痕,涼絲絲的,像剛從井里撈出來的石頭。
“傻子。”他對著帕子低聲說,聲音在空石窟里蕩出淺回音。后頸的紫藤烙痕還在隱隱作痛,但比剛才輕了些,想來江硯的魂體暫時穩住了。
鐵砧旁的斷齒木梳倒在地上,齒間纏著幾根林卓的頭發。是江硯剛才“梳頭發”時扯下來的,他那時還笑罵“你這頭發比石窟的裂縫還難梳”。林卓撿起來,用指腹摩挲著斷齒的截面,那里磨得很光滑,該是江硯魂體纏了無數次的緣故。
“咔嗒。”
火塘里的木炭塌了一塊,火星濺到青磚上,燙出個淺白的印。林卓突然起身,往青銅棺的方向走——剛才江硯的虛影蜷縮在鐵砧旁時,他看見棺蓋內側的紫藤花刻痕,有幾道比昨天深了些。
青銅棺的寒氣順著褲腳往上爬。他伸出手,指尖剛觸到棺蓋,就聽見“嗡”的一聲輕響,是江硯藏在棺角的木牌在震。那枚刻著“硯”字的鼎片,此刻正泛著極淡的銀光,和帕子上的銀紋隱隱呼應。
林卓的拇指按在木牌的缺口處——那里是當年父母魂煉時,鼎片崩裂的痕跡。他突然想起江硯說過,每次摸到這缺口,就像摸到了塊沒焐熱的紅薯,又燙又暖。
“你藏得夠深。”他對著木牌說,指腹的溫度慢慢滲進鼎片里,“連紀承舟都不知道你有這個。”
木牌的震動停了,銀光卻更亮了些,映出棺蓋內側的紫藤刻痕。林卓數了數,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七道——是他和江硯認識的年數。十三歲那年鎖魂針之后,江硯在棺里刻了五年,出來后又在石窟的石壁上刻了九年,加起來剛好夠。
他轉身往火塘走,路過補了一半的裂縫時,腳踢到個硬東西。低頭看,是塊被鑿子劈下來的碎石,形狀像極了江硯小時候削的木劍劍柄。
“還說我跟石頭較勁。”林卓彎腰撿起來,塞進懷里,貼著心口的玄鐵。玄鐵的涼意透過布衫滲進來,卻沒像往常那樣灼得慌,想來是江硯的魂體在帕子里穩住了氣息。
石窟外傳來老瘸子的拐杖聲,篤篤篤,敲在青石板上,像在數著什么。林卓把帕子疊起來,塞進貼肉的衣襟里,又將木牌揣進另一個口袋,動作慢得像在給傷口纏繃帶。
“小鐵疙瘩,火快滅了。”老瘸子的聲音在洞口打了個轉,帶著煙袋鍋的焦味,“李嬸家的事,你別往心里去。”
林卓沒回頭,往火塘里添了塊新木炭:“她兒子……是鼎爐備選?”
老瘸子的拐杖頓了頓,接著是劃火柴的聲音,煙袋鍋亮起來:“玄霄宗的狗鼻子,聞著點陰氣就瘋。那孩子去年掉過一次河,魂差點被水鬼勾走,從那以后……”
“就成了半陰體。”林卓接過話,指尖在火塘邊的青磚上劃著圈,“跟江硯剛成魂體時一樣。”
煙袋鍋的火光晃了晃,老瘸子走到他身邊,拐杖往青銅棺的方向指了指:“那縷魂……穩些了?”
林卓的手停在半空,圈劃到一半,像被凍住了:“嗯,他在棺里刻花呢。”
老瘸子突然笑了,咳嗽著笑,煙袋鍋的灰掉在地上:“跟他娘一個德性,當年你娘繡藏魂壇布,也是邊繡邊罵,說針腳歪得能塞進去一只麻雀。”
林卓的喉結動了動,沒接話。他想起江硯的銀紋里,總浮著林卓母親繡活的樣子——她總把線繞在江硯手腕上,說“這樣繡出來的紫藤,能纏著魂不散”。
“紀承舟來過?”老瘸子突然問,煙袋鍋敲了敲鐵砧,“他那聽魂弓的弦,換過三次了吧?”
“三次。”林卓答得快,像早就數過,“第一次是我十歲,他說弦被老鼠咬了;第二次是十三歲,玄霄宗來的那天;第三次……”
“是昨天。”老瘸子接道,聲音沉了些,“他換弦時,我看見弦芯是紫藤根做的,跟你娘墳頭那棵一個味。”
火塘里的木炭終于燃起來,紅光照在林卓手背上,把他掌心的月牙疤照得很清楚。他突然想起江硯的銀紋纏上這道疤時,總說“像塊沒長好的骨頭,得多揉揉”。
“老瘸子,”林卓慢慢開口,聲音被火烤得發啞,“我爹進鼎前,是不是也在這石窟里待過?”
老瘸子的煙袋鍋停在嘴邊,火星燙了手指也沒察覺。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把煙袋鍋在鐵砧上磕了磕:“你爹啊……總愛在鐵砧上烙紫藤花,說等你娘生辰,就烙滿一百朵,串成個花冠。”
林卓的指尖猛地攥緊,碎石硌得掌心生疼——他補石窟時,總在裂縫里塞曬干的紫藤花,原來不是為了蓋霉味,是潛意識里在替爹完成沒做完的事。
“他烙到第九十九朵時,玄霄宗的人就來了。”老瘸子的聲音輕得像煙,“最后一朵,是你娘后來烙的,就在鐵砧右下角,被銹蓋住了。”
林卓俯身去看,果然在鐵砧右下角找到個淺淡的烙痕,形狀歪歪扭扭,像江硯刻在棺蓋上的第一朵紫藤。他伸出手,指尖剛觸到烙痕,就聽見懷里的帕子輕輕動了一下,像江硯的銀紋在蹭他的皮膚。
“我去趟后山。”林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石屑。老瘸子抬頭看他,煙袋鍋的光映出他眉骨的疤:“找紫藤根?”
“嗯。”林卓應著,往洞口走,“他魂體弱,得用根須養著。”
老瘸子沒攔,只是把煙袋鍋往火塘里一插:“小心點,后山的根須纏人,跟當年你娘種的那棵一個兇。”
林卓走出石窟時,晨光剛好漫過紫藤架,碎成一片淡紫的光。他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花瓣,花瓣在掌心慢慢化成銀粉,像江硯魂體里落的那些。
“等我回來。”他對著銀粉輕聲說,轉身往后山走。后頸的紫藤烙痕還有點暖,想來是帕子里的銀紋在應他的話——那縷魂沒散,只是換了種方式,纏著他罷了。
后山的草上還掛著露水,打濕了林卓的布鞋。他走得很慢,像在數著腳下的石子,每一步都踩得很輕,怕驚了藏在土里的根須。
轉過第二個彎時,他看見棵老紫藤,根須在地上盤成個圈,像只攤開的手。林卓蹲下身,指尖剛觸到根須,就聽見懷里的帕子又動了動,這次更明顯,像有人在輕輕拽他的衣襟。
“知道你怕癢。”他笑著說,從懷里摸出帕子,“出來透透氣吧,老悶著該發霉了。”
帕子上的銀紋慢慢浮起來,順著他的手腕往上爬,在晨光里泛著柔和的光。江硯的氣音從銀紋里鉆出來,比平時暖了些:“傻子,根須有刺,別用手拔。”
林卓沒聽,指尖已經捏住一根最粗的根須,輕輕一扯——根須斷口處滲出淡紫色的汁,滴在他手背上,像極了江硯銀紋里的血。
“你看,”他舉起斷根,對著銀紋笑,“沒刺,比你繡的紫藤軟多了。”
銀紋突然纏上他的手指,勒得他有點癢:“再笑,我就把根須纏你脖子上。”
林卓的笑聲卡在喉嚨里,看著銀紋在根須上繞了個結,像打了個永遠解不開的誓。晨光穿過銀紋,在草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極了那年玄器閣的紫藤架下,他和江硯搶烤紅薯時,灑在地上的陽光。
他慢慢站起身,手里攥著那截紫藤根,銀紋在根須上輕輕晃著,像在蕩秋千。后山的風很軟,吹得他后頸的烙痕暖暖的,再沒有半分灼痛。
原來有些牽絆,不用刻意抓著,也不會散。就像這根須纏著銀紋,銀紋纏著他的手指,而他的心口,永遠揣著那半塊帕子,和帕子里藏著的、沒說出口的“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