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卓把最后一塊青石板嵌進裂縫時，指腹蹭到了新鑿的“生”字。陽光從石窟頂的破洞漏下來，在字上投下塊菱形的光斑，像江硯魂體里偶爾閃過的銀星。

“該做飯了。”他對著空蕩蕩的石窟說，聲音落在剛補好的石板上，彈回來點暖乎乎的回音。后頸的紫藤烙痕安安靜靜的，看來江硯的魂體今天穩得很——或許是昨夜那截紫藤根起了作用。

灶臺在石窟最里側，是林卓母親當年砌的，磚縫里還嵌著點紫藤花瓣的碎末。他蹲下身，從灶膛里掏出個黑乎乎的東西，是昨天埋進去的紅薯，表皮烤得焦脆，裂開道小口，露出里面金燦燦的瓤。

“還真敢烤。”江硯的氣音從帕子里鉆出來，銀紋順著灶臺的磚縫往上爬，在紅薯裂口里探了探，“不怕烤成炭？”

林卓沒說話，用柴刀輕輕撬開紅薯皮。焦糊的香氣混著點甜氣漫開來，他突然想起小時候，江硯總愛搶他烤焦的那半塊，說“糊的甜”，結果被燙得直吐舌頭，舌尖紅得像顆小櫻桃。

“給。”他把沒焦的那半遞到帕子前，銀紋卻纏上他拿柴刀的手腕，往焦糊的那半湊：“我要這個。”

“魂體吃糊的不好。”林卓想把紅薯換過來，銀紋卻突然收緊，柴刀差點掉在地上。“我樂意。”江硯的聲音帶著點犟，銀紋卷著焦皮往帕子里拖，拖到一半卻停住了——焦皮上沾著根細草，是林卓剛才從后山帶回來的。

林卓伸手把草摘下來，指尖不小心碰到銀紋，涼絲絲的，像碰了下井里的水。“慢點吃，沒人搶。”他把剩下的紅薯放在灶臺上，自己拿起焦糊的那半啃了一口，燙得直哈氣，眼角卻笑出了細紋。

銀紋在帕子里慢慢晃著，焦皮的碎屑從銀紋縫里漏出來，落在灶臺上，像撒了把碎金。“你娘當年烤紅薯，總在里面埋顆棗。”江硯的聲音突然軟下來，“說吃了能安神，魂體不容易散。”

林卓啃紅薯的動作頓了頓。灶膛的灰燼里，果然有顆被烤得發黑的棗核，是昨天埋進去的，他早忘了這回事。“你還記得。”他把棗核撿起來，用指甲刮著上面的焦皮，“我還以為你魂體不穩，早忘了這些。”

銀紋突然從帕子里飄出來，纏上他拿棗核的手指，輕輕咬了咬（其實什么也咬不到，卻固執地用銀紋勒出淺痕）：“你娘塞給我最后那顆棗時，說‘替我看著卓兒’。我要是忘了，豈不是對不起她？”

林卓的喉結動了動，把嘴里的紅薯咽下去，甜氣卡在喉嚨里，有點發澀。他想起母親臨終前，攥著他掌心的鑰匙說“別讓江硯碰紫藤根”，原來那時候，她就把兩個人的命，系在了同一句話里。

“我去挑水。”他突然站起身，紅薯皮往灶臺上一放，轉身就要走。江硯的銀紋趕緊纏上他的褲腳：“挑什么水？缸里還有半缸呢！”

“缸底的水沉渣多，燒出來的紅薯發苦。”林卓彎腰把銀紋解開，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什么，“你等著，我去后山的泉眼挑，那里的水甜。”

銀紋跟著他往石窟外飄，陽光照在銀紋上，泛著細碎的光，像撒了把糖。“我跟你去。”江硯的聲音里帶著點雀躍，“后山的泉眼邊有叢野菊，開得正艷，比你補石窟的縫好看。”

林卓沒反對，只是把扁擔往肩上勒了勒。水桶是空的，晃悠著撞他的腿，像在催他走快點。江硯的銀紋纏在扁擔上，隨著他的腳步輕輕晃，把沾在扁擔上的石屑都掃干凈——這根扁擔是林卓父親留下的，竹節處刻著小小的“卓”字，被磨得快要看不清了。

后山的泉眼藏在兩塊巨石中間，水涼得像剛從冰窖里撈出來。林卓放下水桶，彎腰去舀水時，看見水里映出自己的影子，眉骨的疤在水光里晃，像條沒游走的魚。

“你看。”江硯的銀紋指了指泉眼邊的野菊，黃燦燦的，開得擠擠挨挨，“我說好看吧。”

林卓直起身，手里的水瓢晃了晃，濺出的水珠落在野菊上，滾下來沾在銀紋上，像給銀紋串了串小珍珠。“還行。”他嘴硬著，卻把水瓢里的水往野菊根上澆了點，“別渴死了。”

銀紋突然纏上他的手腕，往泉眼深處指：“你看水里。”林卓低頭，看見泉底沉著塊小石子，形狀像極了江硯的木牌，只是沒刻字。“撿上來。”江硯的聲音里帶著點急，銀紋都亮了些。

他伸手把石子撈上來，水順著指縫往下滴，在石子上沖出道淺痕，像個沒刻完的“硯”字。“拿著玩。”林卓把石子塞進江硯的銀紋里，銀紋立刻纏緊了，像怕它再掉回水里。

挑著水往回走時，太陽已經偏西，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林卓的影子落在地上，江硯的銀紋影子浮在半空，偶爾交疊在一起，像塊沒補完的布。

“慢點走，水晃出來了。”江硯的銀紋替他扶著水桶，指尖（如果魂體能算指尖的話）偶爾碰到他的手背，涼絲絲的，正好壓下挑水的熱。林卓“嗯”了一聲，腳步卻沒慢，他想快點回石窟，用新挑的泉水，再烤個埋棗的紅薯。

快到石窟時，他看見老瘸子坐在門口的石階上，煙袋鍋的火光在暮色里一明一滅。“小鐵疙瘩，”老瘸子敲了敲煙袋鍋，“紀承舟遣人送了封信，說聽魂弓的弦……快磨斷了。”

林卓挑水的肩頓了頓，水桶晃出的水濺在褲腳上，涼得像塊冰。他沒回頭，只是對著空蕩蕩的左肩說：“知道了。”

江硯的銀紋纏在他的手腕上，突然收緊，勒得他有點疼。但這次，林卓沒像往常那樣松開，只是挑著水，一步一步走進石窟的暮色里——灶臺上的紅薯還溫著，泉眼的水甜得發暖，有些事，晚一點再想，也沒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