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的揚州，細雨如織。青石板上汪著水光，倒映著粉墻黛瓦的朱府高門。那門樓巍峨，兩只石獅踞守，鬃毛被雨水浸得濕亮，張著大口，無聲地吞噬著門外匆匆停下的青篷小轎。
轎簾一掀，沈疏影彎腰探出身來。一襲半舊的青蓮色棉布裙裾，漿洗得有些發硬，沾了泥點的裙角掃過濕漉漉的階石。貼身丫鬟云岫撐開一把褪色的油紙傘，急急罩在她頭頂，自己半個肩膀卻立刻洇濕了。
“小姐，仔細腳下涼。”云岫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長途跋涉后的疲憊。
疏影微微頷首，目光卻越過那高聳的門楣，投向門內幽深的庭院。雨絲斜織，將重重樓閣、曲折回廊都籠在一片濕冷的灰青色里，透著一股子化不開的沉悶。空氣里有新雨洗刷塵土的氣息，卻也混著一縷若有似無的陳腐味道，像是久閉的門窗、積年的箱籠散發出的，絲絲縷縷，纏繞鼻端。這便是沈府了。生母早逝后，她便被嫡母王氏以“靜養”為名，遠遠打發去了鄉下莊子，一住便是八年。如今父親新喪，熱孝未除，她便被一封措辭“關切”的家書，催回了這深似海的宅門。
引路的婆子姓錢，是王氏的心腹。一張臉繃得像塊漿過的硬布，眼皮耷拉著，只從縫隙里透出點精光。“三姑娘，隨老奴來吧。太太念著你舟車勞頓，吩咐先安置歇息。”語氣平板，聽不出半分念想。
穿過重重儀門、抄手游廊，腳步聲在空曠的庭院里激起輕微的回響，旋即又被雨聲吞沒。廊下偶有仆婦丫鬟垂手侍立，皆是屏息斂目，如同泥塑木雕。偶有視線掃過疏影身上那身半舊衣裙，便飛快垂下，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審視與疏離。府邸太大，也太靜。這靜，并非安寧，而是一種被刻意壓制、密不透風的死寂，沉甸甸地壓在心頭。疏影下意識地收攏了指尖，指甲陷入掌心，帶來一絲微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她不是歸家的女兒，她只是一個需要被重新安置、被納入某種既定秩序的物件。
她的住處被安置在府邸最西邊一處小小的院落——靜蕖軒。遠離主院的熱鬧，緊鄰著朱氏祠堂所在的僻靜區域。院門推開，一股更濃重的、混合著灰塵和霉味的潮氣撲面而來。小小的兩間廂房，窗欞糊的紗泛著陳舊的黃，屋內光線昏暗，僅有的幾件家具式樣古舊，漆面斑駁。墻角甚至能看到雨水洇過的淡淡痕跡。
“委屈三姑娘了，”錢婆子皮笑肉不笑，“府里人多屋少，太太一時也騰挪不開更好的。這院子清靜，正合姑娘靜心守孝。”她頓了頓，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疏影，“太太還吩咐了，姑娘既回了府，便該謹守本分，重拾閨訓。明日起，辰時三刻，需至正院聆訓，不可懈怠。這是姑娘的本分。”
疏影垂眸，掩去眼底所有情緒，只低低應了一聲：“是，疏影記下了。”
錢婆子一走，云岫立刻紅了眼眶，一邊麻利地收拾著帶來的簡單箱籠，一邊忍不住低聲抱怨：“這也太……分明是存心作踐人！這屋子，怕是比莊子上的柴房還不如……”
“噤聲。”疏影打斷她，聲音平靜，眼神卻銳利地掃過窗外寂靜的院落，“隔墻有耳。記住，禍從口出。往后，更要謹言慎行。”她走到唯一一張還算完好的梳妝臺前，銅鏡模糊，映出一張清瘦的臉。十六歲的年紀，眉眼間卻過早地沉淀著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沉靜與疏離。她抬手，指尖輕輕拂過鏡面，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沈府，她回來了。以一個不被期待、甚至可能被視為麻煩的身份。她記得母親生前最后的眼神，那里面盛滿了無法言說的恐懼和憂慮，總是望向祠堂的方向。母親就是在這府里，在生了她之后，身體迅速衰敗下去，最終無聲無息地“病逝”了。這靜蕖軒緊鄰祠堂，是巧合，還是王氏刻意的安排？一絲寒意，無聲地爬上脊背。
翌日，辰時三刻，疏影準時踏入正院上房。
屋內地龍燒得極暖，暖香馥郁，與靜蕖軒的陰冷潮濕判若兩個世界。楠木雕花羅漢床上，端坐著她的嫡母王氏。一身深赭色福壽紋妝花緞襖裙，發髻一絲不亂，簪著赤金點翠的簪子。她保養得宜，臉上并無太多皺紋，只是顴骨略高，嘴唇薄而緊抿，顯得格外嚴厲。旁邊侍立著兩位珠翠環繞的年輕婦人，是疏影父親的兩位姨娘，皆低眉順眼。再下首，坐著疏影的嫡姐沈含芳，正擺弄著一塊繡樣，見疏影進來，只懶懶抬了抬眼皮。
疏影屏息凝神，依禮上前，屈膝深深一福：“女兒疏影，給母親請安。”
王氏并未立刻叫起。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在疏影身上從頭到腳細細刮過一遍，從她素凈的銀簪，到半舊卻漿洗得干干凈凈的孝服，再到裙擺下露出的、穿著青布鞋的腳。那目光在疏影的腳上停留了片刻，帶著一種審視貨物的苛刻。
“嗯，”王氏終于慢悠悠地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回來了就好。你父親走得急，家里事多，一時也顧不到你。鄉下莊子住了這些年，規矩怕是生疏了。”她端起手邊的青花蓋碗，輕輕撇著浮沫，“女兒家，最要緊的是貞靜賢淑，恪守本分。尤其你，庶出的身份，更要時時自省，謹言慎行，莫要行差踏錯，辱沒了朱家的門楣。”
“女兒謹記母親教誨。”疏影垂首應答，姿態恭謹。
王氏放下茶碗，目光轉向旁邊侍立的大丫鬟：“翠縷，把東西拿來。”
翠簾應聲，捧過一個紫檀木托盤，上面端端正正放著一本藍布封皮、厚實的線裝書冊。書冊看起來年代久遠，封皮顏色深暗，邊緣磨損得厲害，透著歲月的沉重。
“這是先祖貞靜夫人親筆所著的《女誡補遺》。”王氏的聲音陡然變得肅穆，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意味，仿佛在供奉圣物，“貞靜夫人德行高潔，為世所欽，這部《補遺》，更是我沈氏后宅女子立身行事的圭臬！凡我朱門之女，必得時時誦讀，刻刻在心，以先祖懿德為鏡，正心修身。”她目光如電，射向疏影，“你離府日久，根基最淺。自今日起，每日除卻晨昏定省，需于靜蕖軒中，凈手焚香，抄錄《補遺》至少三頁。務必字字入心，句句體悟，不得有絲毫輕慢懈怠！若有不解，可隨時來問。”
疏影的心猛地一沉。抄錄？在靜蕖軒那陰冷潮濕的屋子里？她抬眼，目光觸及那本深藍色的《女誡補遺》。封皮陳舊，仿佛浸透了無數女子無聲的淚與嘆息。王氏的眼神里，除了訓誡，似乎還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期待？一種等著看她被某種無形之物吞噬的冷酷期待。
“是，母親。”她再次深深俯首，雙手接過那本沉甸甸的書冊。入手冰涼，書頁邊緣粗糙，像是某種生物的鱗甲，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陳舊紙墨與塵封腐朽混合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她手上，也壓在她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