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云岫端著熱水進來，看到她蒼白如紙的臉色和眼下的青黑，嚇了一跳，“您……您一夜沒睡？臉色怎地這般難看？”

疏影強壓下喉頭的顫栗，聲音干澀：“做了噩夢罷了。水端來，為我梳洗罷。”她不能慌，更不能讓云岫察覺異樣。

正梳洗時云岫見疏影心事重重，“小姐剛回沈府，一時不適應也是正常的。王夫人也真是的，剛回來就讓您抄書，明顯就是下馬威。老爺如今不在她是越發藏不住了，司馬昭之心”

“以后這樣的話不要再說了，以防隔墻有耳。這不是在莊子里，若是被有心人聽到了，我想保也保不住你。”

“是，小姐。”云岫伏了伏身。

趁云岫出去倒水，疏影整理桌上的書稿，寫有那首詩的紙掉了出來。‘我竟真的寫了這首詩’，回想昨夜種種怪事，難道這本《女誡補遺》暗含什么詛咒，她從前從不信什么怪力亂神之說，如今卻開始動搖，‘這本書的怪處王夫人是否知曉，她想借非人之力悄無聲息地鏟除異己？’。懷疑的種子在疏影的心中種下。

梅子黃時雨，淅淅瀝瀝，下得人心頭都漚出一層霉綠。沈府后園西北角的聽雨閣，此刻更是浸在一種濕冷的死寂里。空氣黏稠得化不開，彌漫著濃重的藥味，卻壓不住那股若有似無的、如同陳年箱籠深處散發出的腐朽氣息。

沈疏影帶著云岫，沿著濕滑的青石小徑，悄然靠近這處被遺忘的角落。她是借口去庫房取新到的杭綢樣子，特意繞道過來。昨日正院請安，李姨娘那驚弓之鳥般的枯槁身影和嫡母王氏一句意有所指的“管好口舌”，如同冰錐刺入疏影心底。如果猜測是真的，那么王夫人必定會對李姨娘下手。

院門緊閉，門前石階縫隙里頑強鉆出的幾叢野草，也被踩踏得東倒西歪。疏影示意云岫留在幾步開外的竹叢旁望風，自己則屏息凝神，放輕腳步，如一道影子般貼向那扇斑駁的院門。

哭聲。

不是嚶嚶啜泣，也不是嚎啕大哭。是一種壓抑到了極點、仿佛從破碎肺腑深處硬擠出來的嗚咽，斷斷續續，夾雜著令人心悸的、如同幼獸瀕死般的嗬嗬抽氣聲。像鈍刀子，一下下刮著聽雨閣陰冷的空氣。

疏影的心驟然揪緊。她將耳朵貼近潮濕冰冷的門板。

“……別說了……求求你們……別再說了……”李姨娘的聲音沙啞破碎，帶著一種非人的絕望哀求，如同溺水者最后的掙扎，“我沒有……我沒有勾引老爺……那鐲子……是老爺自己賞的……不是我偷的……不是我傳的閑話……”

聲音陡然拔高，變成撕裂般的尖叫：“啊！走開！都走開！！”隨即是重物倒地的悶響和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咳嗽聲稍歇，又化作更深的、帶著泣音的喃喃自語，充滿了無法言喻的驚恐：“……都在笑……墻縫里……房梁上……全是眼睛……全是嘴巴……它們在咬我……啃我的骨頭……好疼……鉆心地疼啊……”

疏影聽得渾身汗毛倒豎，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直竄上天靈蓋！這哪里是尋常的失心瘋？這分明是精神被某種無形的、無處不在的惡鬼撕咬吞噬！《補遺》中“流言噬骨”篇的描述——“如萬蟻嚙心，白晝亦聞切切私語縈繞不絕，終致心神潰散，形銷骨立”——此刻在李姨娘身上得到了最駭人的印證！王氏，好狠毒的手段！

疏影倒抽一口冷氣，猛地后退一步。

是李姨娘。僅僅隔了一夜，她卻仿佛又老了十歲。原本豐潤的臉頰深深凹陷下去，顴骨高聳如嶙峋的山石，皮膚是一種失血的、帶著死氣的蠟黃。眼窩深陷，那雙曾經顧盼生輝的杏眼，此刻空洞得嚇人，眼白上布滿了蛛網般的紅血絲，瞳孔渙散地飄忽著，仿佛蒙著一層永遠無法消散的濃霧。她枯槁的頭發凌亂地披散著，幾縷被汗水黏在額角和慘白的臉頰上。身上那件半舊的藕荷色寢衣空蕩蕩地掛著，更襯得她形銷骨立。

她的目光茫然地掃過門外的疏影，卻又仿佛穿透了她，直勾勾地盯向虛空中的某個點。那眼神里沒有任何焦距，只有一片被無邊恐懼徹底淹沒的混沌死寂。

疏影心頭劇震，正欲開口試探。

突然，李姨娘渙散的目光猛地一凝！如同溺水之人驟然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那空洞的眼底瞬間爆發出一種極其詭異、近乎癲狂的光芒！那光芒里沒有希望，只有一種扭曲的、瀕臨毀滅的怨毒與指控！

“是你！”李姨娘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朽木，嘶啞尖利得變了調，枯瘦如柴、指節扭曲變形的手指猛地抬起，帶著一股非人的力量，直直戳向疏影的鼻尖！“我看見了！就是你！是你在說！是你在到處說我的壞話！你和她們是一伙的！你們都想要我死！！”她的表情因極致的怨毒而徹底扭曲，嘴角咧開一個怪誕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齒，眼中那癲狂的光芒幾乎要灼燒出來，“滾！滾開！你這長舌婦！你這害人精！我要撕了你的嘴！把你的舌頭拔出來！！”

這突如其來的、毫無理性的瘋狂指控，如同淬了冰的毒箭，狠狠扎進疏影的心臟！她瞬間明白，李姨娘的精神世界已被那“流言”的詛咒徹底摧毀、異化。她已完全淪陷在《補遺》編織的恐怖幻境里，任何靠近她的人，都自動被扭曲成加害者形象，成為她無邊恐懼和怨毒的發泄口！

“姨娘，你認錯人了！是我，疏影！”疏影急退一步，強壓住心頭的驚濤駭浪，試圖喚醒對方一絲理智。

“我沒有認錯！就是你！化成灰我也認得你這張臉！”李姨娘嘶吼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那枯瘦的身體爆發出不可思議的力量，竟猛地朝疏影撲了過來！那尖利如爪的手指，帶著一股腥風，直抓向疏影的臉頰！

“小姐！”遠處的云岫嚇得魂飛魄散，尖叫著沖了過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灰撲撲的身影更快地從門內閃出，是李姨娘身邊唯一留下的老仆婦張媽媽！她一把死死抱住李姨娘狀若瘋虎的身體，用盡全身力氣將她往后拖拽，布滿皺紋的臉上滿是焦急、痛苦和一種深不見底的恐懼。

“三姑娘快走！快走啊！”張媽媽一邊拼命箍住瘋狂掙扎的李姨娘，一邊扭頭對著疏影壓低聲音嘶喊，聲音里帶著哭腔，“姨娘她……她病糊涂了！魘住了！認不得人了！您快走！千萬別再刺激她了！”她的眼神死死鎖住疏影，那里面翻涌著的不僅是焦慮，更有一種近乎絕望的哀求——那恐懼并非僅僅源于李姨娘的瘋癲，更深地指向那本無形的、籠罩在聽雨閣上空的《補遺》詛咒，指向這朱府后宅里無人敢言說的恐怖秘密。

疏影心臟狂跳，知道此刻絕非解釋或停留之時。她最后看了一眼被張媽媽死死抱住、仍在嘶吼掙扎、目光怨毒如實質般刺向自己的李姨娘，那眼神中的瘋狂和絕望，如同烙印般刻進她的腦海。她不再猶豫，一把拉住沖過來的云岫冰涼的手，轉身疾步離開。

身后，李姨娘那凄厲怨毒的哭罵聲，如同跗骨之蛆，穿透雨幕，緊緊追隨著她們：

“害人精！你不得好死！我聽見了！我聽見她們都在說！說你是掃把星！克父克母的災星！下一個就輪到你了！哈哈哈……輪到你了！你也逃不掉！流言會鉆進你的耳朵！咬碎你的骨頭！你等著！你等著——！”

那癲狂的詛咒聲混合著張媽媽壓抑的嗚咽和安撫，在濕冷死寂的午后園子里久久回蕩，像一曲為活人奏響的、來自地獄深處的挽歌，每一個音符都浸透了令人骨髓發寒的恐懼與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