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死死釘在了房間最角落、那個同樣落滿灰塵、毫不起眼的舊樟木箱子上。
那箱子……從她住進這陰冷的靜蕖軒起,就一直堆在墻角,被她下意識地忽略著。箱子不大,樣式古舊笨重,暗沉的木色幾乎與角落的陰影融為一體,掛著一把銹跡斑斑的銅鎖。她曾以為那不過是廢棄的雜物箱。
可此刻,在這個被絕望和瘋狂念頭充斥的深夜里,在這死寂的靜蕠軒中,一個念頭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驟然在她心湖中蕩開漣漪——這里,是生母生前住過的地方!
母親……那個在她模糊記憶中總是帶著淡淡憂愁、最后無聲無息“病逝”在這府里的女人!她走得那樣倉促,那樣不明不白。她所有的遺物,要么被王氏封存,要么被隨意丟棄……而這靜蕠軒里,這個積滿灰塵的舊箱子,會不會還藏著什么?藏著母親最后未能說出口的話?藏著關于王氏、關于這《補遺》的蛛絲馬跡?母親臨終前那凄厲的警告,絕非空穴來風!
燒書的念頭瞬間被這個更強烈的渴望所取代?;蛟S……或許這箱子里,就有對抗這邪書詛咒的關鍵!是母親留給她的唯一生路!
疏影的心跳驟然加速,血液似乎重新開始在冰冷的四肢奔涌。她放下油燈,甚至忘記了赤足踩地的寒意,一步步走向那個角落的舊箱子。每一步都踏在厚厚的灰塵上,留下清晰的腳印。
箱子比她想象中更沉。她費力地將它從角落拖到油燈光暈勉強能照到的地方。銅鎖銹蝕得厲害,鎖孔黑黢黢的,仿佛封存了久遠的時光。
疏影的目光落在自己發間。她拔下了那根陪伴她多年、簪尾細長而堅韌的素銀簪子。在鄉下莊子時,她曾好奇地看老鎖匠用細鐵絲撥弄過類似的舊鎖。她屏住呼吸,將簪尖小心翼翼地探入冰冷的鎖孔,憑著模糊的記憶,輕輕地、試探性地撥動著銹蝕的鎖簧。
時間在死寂中流逝。只有簪尖與鎖簧摩擦發出的、極其細微的“咔噠”聲,以及疏影自己越來越清晰的心跳聲在寂靜中回響。汗水從她的額角滲出,沿著鬢角滑落,浸濕了衣領。冰冷的簪身硌得她手指生疼,但她不敢有絲毫松懈。
一次,兩次……鎖簧紋絲不動。就在她幾乎要絕望,懷疑這鎖早已銹死時——
“咔噠!”
一聲清脆的、宛如天籟般的彈響!鎖簧終于松開了!
疏影的心幾乎要跳出胸腔。她顫抖著手,撫上那冰冷粗糙的鎖身,深吸一口氣,用力一扳!
“啪嗒!”
銹蝕的銅鎖應聲而開,跌落在地,發出沉悶的聲響。
疏影的心臟在狂跳,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她定了定神,雙手按在沉重的箱蓋上,猛地用力向上掀起!
“吱嘎——”
陳舊的合頁發出刺耳的呻吟,一股濃烈的、混合著樟腦丸、灰塵以及布料陳舊腐朽氣味的濃重氣息撲面而來,嗆得疏影忍不住咳嗽了幾聲。箱內光線昏暗,借著油燈微弱的光,她看到里面堆疊著一些褪了色的舊衣料,幾件漿洗得發硬、式樣早已過時的舊衣裙,顏色灰撲撲的,如同被遺忘的時光。
疏影的心沉了沉,強忍著失望,伸手在那些柔軟的布料中翻找。指尖觸到的都是冰涼滑膩的綢緞或粗糙的棉布。就在她幾乎要放棄,準備將手抽回時——
指尖猛地觸到了一個堅硬、冰涼、四四方方的邊角!
她的心臟驟然一縮!一種難以言喻的預感攫住了她。她屏住呼吸,手指順著那硬物的邊緣摸索,用力一摳——
一個毫不起眼的、褪了色的紅漆描金妝奩匣子,被她從箱底一堆舊布的掩蓋下抽了出來!
匣子不大,比成年男子的手掌略長,式樣普通,紅漆早已斑駁脫落,露出底下暗沉的木色,描金的纏枝蓮紋也模糊不清,邊緣甚至有些磕碰的痕跡,顯然是個有些年頭的舊物。
疏影的心跳如擂鼓。她小心翼翼地將這輕飄飄的匣子捧到油燈旁,借著昏黃的光線仔細端詳。匣子正面有一把同樣小巧、布滿銅綠的銅鎖。
她再次拿起那根素銀簪子。這次,鎖似乎更容易對付些。簪尖在鎖孔里撥弄了幾下,又是“咔噠”一聲輕響,小銅鎖應聲彈開。
疏影的手指抑制不住地顫抖。她屏住呼吸,輕輕掀開了匣蓋。
沒有預想中的珠光寶氣。匣子內里襯著褪色的紅絨布,顯得空空蕩蕩。只有寥寥幾件東西:一枚打磨得異常光滑的桃木小梳,梳齒間還纏繞著幾根早已褪成灰白色的細長發絲;幾縷顏色暗淡、幾乎看不出原色的絲線;還有一個卷成小小一卷、用一根同樣褪了色的紅繩仔細系著的素白色絹帕。
疏影的目光,瞬間被那卷小小的素絹牢牢攫住!一種強烈的直覺告訴她,這就是她要找的東西!
她顫抖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解開那根早已失去韌性的紅繩。紅繩輕輕一扯便斷開了。她深吸一口氣,用指尖極其輕柔地、如同對待易碎的珍寶般,將那卷素絹小心翼翼地展開。
素絹不大,質地輕薄,上面用蠅頭小楷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跡。墨色因年代久遠而顯得有些暗淡,但那娟秀流暢的筆跡,卻如同烙印般瞬間擊中了疏影的心房——是母親的筆跡!她認得!在鄉下莊子時,她曾偷偷藏著母親早年寄來的唯一一封家書,那字跡早已刻入骨髓!
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疏影用力眨了眨眼,強忍著不讓淚水滴落玷污了這珍貴的遺物。她湊近油燈,借著那微弱卻無比珍貴的光芒,貪婪地、急切地閱讀著絹帕上的字跡。
開篇是些零散的閨中感懷,思念遠嫁他鄉、杳無音信的姐妹(疏影的姨母?),字里行間浸透著深切的孤獨;擔憂年幼的女兒在王氏手下處境艱難,句句都是剜心的牽掛……字字句句,都是母親生前未曾言說的辛酸與愛意,看得疏影心如刀絞。
然而,當她的目光移到絹帕的最后幾行時,那原本娟秀流暢的字跡陡然一變!變得凌亂、急促、潦草,筆畫歪斜顫抖,墨跡深深淺淺,甚至有些地方被暈染開,仿佛書寫者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瀕臨崩潰的邊緣!
“……余體日衰,非藥石可醫。夜夜驚夢,聞魘語切切,如附骨之疽,鉆心剜骨,痛不欲生……”疏影的心猛地揪緊,這描述,與李姨娘何其相似!
“……王氏……其心叵測!陰狠更甚蛇蝎!彼以《女誡補遺》示我,名曰‘修德正心’,實為……實為飼魘之餌!”“飼魘之餌”四字,力透絹背,帶著驚心動魄的恨意!
“……吾心稍有不平怨懟,默誦其文,則夜魘愈熾,身如刀鋸!百蟻嚙心,幻聽不絕!吾兒疏影……吾命不久矣,唯恐此魔……終將噬吾兒……”
字跡到這里,已經抖得幾乎無法辨認,墨跡拖曳,顯然書寫者已氣力不濟。最后一行,更是如同用盡生命最后一點力氣寫下的血淚控訴,帶著無盡的絕望和哀求:
“切記!此書乃噬心之魔!勿視!勿誦!尤忌……默念于心!此皆飼魔之餌!阿姊……阿姊救我……救我……”
“尤忌……默念于心!此皆飼魔之餌!”
“阿姊救我……救我……”
最后那扭曲變形、力透絹背的“阿姊救我”四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疏影的視網膜上,燙進她的靈魂深處!每一個顫抖的筆畫,都浸滿了母親臨死前那深入骨髓的恐懼和無助!
疏影如遭五雷轟頂!渾身冰冷僵硬,仿佛連血液都瞬間凍結!捏著素絹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骨節慘白,微微顫抖。
飼魔之餌!默念于心!
母親!母親竟是用自己的生命,親身印證了這詛咒最可怕、最隱秘的機制!那邪書不僅能被王氏主動利用,更能被動地吸收、吞噬任何靠近它之人心中默念的怨憤情緒,將其化作詛咒的養料和傷人的毒箭!而她昨夜……不正是心中充滿了對王氏的滔天恨意,對李姨娘的悲憫與不公的控訴,在默念那“流言噬骨”篇嗎?!
李姨娘今日驟然加重、甚至將矛頭直指自己的瘋狂……難道……難道真的是因為自己心中那無聲的詛咒,被《補遺》扭曲放大,反噬到了李姨娘身上?!
巨大的自責、冰冷的恐懼,和被至親以生命警示所帶來的錐心之痛,瞬間如同滔天巨浪,將疏影徹底淹沒!她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踉蹌著跌坐在地板上,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寢衣直刺肌膚。那卷染著母親血淚的素絹,如同千斤巨石,沉重地墜在她的掌心。
“是我……是我害了李姨娘……”一聲破碎的嗚咽,終于沖破了她的喉嚨,在死寂的靜蕖軒內幽幽回蕩,充滿了無盡的痛苦與絕望。
就在這心神劇震、幾乎崩潰的瞬間——
“篤……篤篤……”
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仿佛帶著某種冰冷節奏的叩擊聲,突兀地在靜蕖軒緊閉的窗欞上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