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跟在綠姝嬤嬤身后,穿過曲折的回廊。晚風(fēng)帶著庭院里殘余的梅花香氣,拂過她素凈的孝服,吹不散她內(nèi)心的憂思。綠姝嬤嬤一邊帶路一邊說道:“這是市舶提督的接風(fēng)宴,我們沈家的生意全靠這位劉提督的照拂。不光是夫人,大少爺也是指名要你來的。”
踏入擷芳軒那扇雕花繁復(fù)的朱漆大門,一股混合著濃郁酒氣、脂粉香、珍饈熱氣和某種雄性權(quán)勢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暖膩氣息,如同熱浪般撲面而來。疏影一時喘不過氣里,下意識地垂低了眉眼。
廳內(nèi)鋪設(shè)著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綿軟無聲。巨大的蟠螭鎏金銅獸爐中炭火熊熊,烘得整個廳堂暖意融融,甚至有些燥熱。主位上,坐著朱府如今的掌舵人沈伯韜。他今日一身簇新的寶藍(lán)緙絲云紋直裰,金冠束發(fā),面皮白凈,嘴角噙著一絲志得意滿的笑意,正舉杯與身旁一位身著緋色蟒袍、面白無須的中年太監(jiān)談笑風(fēng)生。
那太監(jiān)身形微胖,面團(tuán)團(tuán)的臉上堆著笑,一雙細(xì)長的眼睛卻精光四射,偶爾掠過廳內(nèi)侍立的婢女時,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估量,正是權(quán)勢煊赫的市舶司提督太監(jiān)——劉瑾。
下首陪坐的,皆是揚州城里有頭有臉的鹽商、絲商,個個衣著光鮮,推杯換盞,諛詞如潮。絲竹班子在角落奏著靡靡之音,幾個身段妖嬈的舞姬正隨著樂聲翩躚起舞,薄紗輕揚,媚眼如絲。
疏影的到來,如同一滴冷水落入滾油。喧囂的聲浪有片刻的凝滯,無數(shù)道目光——好奇的、審視的、輕蔑的、甚至帶著赤裸裸玩味的——瞬間聚焦在她身上。在這滿堂的富貴錦繡、鶯歌燕舞中,她一身素服,不施粉黛,顯得格格不入,如同闖入狼群的羔羊。
“喲,三妹妹來了?”沈伯韜放下酒杯,臉上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溫和笑意,但藏不住目光中的冰冷,在疏影身上刮過一遍,最終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快過來,見過劉公公。”
疏影強(qiáng)忍著心頭翻涌的屈辱,依禮上前,對著主位方向深深一福,聲音清冷而平穩(wěn):“疏影見過劉公公,見過兄長。”姿態(tài)無可挑剔,卻透著一股拒人千里的疏離。
劉瑾那雙細(xì)長的眼睛饒有興致地在疏影身上轉(zhuǎn)了一圈,尤其在看到她清麗卻過分蒼白的臉龐和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眸時,眼底掠過一絲異色。他捏著尖細(xì)的嗓子,慢悠悠地道:“咱家久聞沈家三姑娘才名,今日一見,果然……嗯,清麗脫俗。”那“清麗脫俗”四字,在他口中說出來,總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狎昵意味。
“公公謬贊了。”沈伯韜哈哈一笑,目光轉(zhuǎn)向疏影,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吩咐,“三妹妹,今日劉公公大駕光臨,乃我沈家之幸。妹妹箏藝超絕,不如就為公公獻(xiàn)上一曲,助助酒興?”
來了。疏影心頭一沉。她抬眼,平靜地迎上沈伯韜帶著笑意的目光,那笑意深處,是毫不掩飾的惡意與掌控欲。“兄長,”她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疏影尚在父孝之中,素服在身,恐沖撞了貴人雅興,更不宜奏樂娛賓。”
“誒~~”劉瑾拖著長長的尾音,打斷了疏影的話,他瞇著眼,手指輕輕敲著桌面,“孝道在心,不在其表。咱家倒是覺得,三姑娘一片純孝之心,正該以清音寄哀思,以雅樂慰先靈嘛。”他這話說得冠冕堂皇,眼神卻黏膩地在疏影身上逡巡。
沈伯韜臉上的笑意更深了,眼神帶著一種戲謔:“公公說的是!妹妹就不必推辭了。”他轉(zhuǎn)頭對著侍立一旁的管家吩咐,“去,把前朝那張‘九霄環(huán)佩’箏抬來!”
很快,兩名小廝小心翼翼地抬著一張通體暗紫、光澤溫潤、琴首雕著繁復(fù)云龍紋的古箏來到廳堂中央。琴身古樸大氣,一看便非凡品。
疏影看著那張名貴的古箏,心頭卻無半分波瀾。她知道,這不過是沈伯韜用來炫耀沈家底蘊、同時羞辱她的工具。
“三妹妹,請吧。”沈伯韜做了個手勢,目光卻帶著一種興味,意有所指地掃過疏影裙下那雙穿著素色青布鞋的腳,“此等名琴,需得心無旁騖方能奏出天籟。妹妹這身束縛,怕是會影響發(fā)揮啊~”他頓了頓“不如,脫了鞋襪,赤足撫琴?也好讓絲弦靈氣直通心脈,不負(fù)這‘九霄環(huán)佩’之名!”
轟——!
此言一出,整個擷芳軒的空氣瞬間凝固!
絲竹之聲驟停,舞姬僵在原地,滿堂賓客臉上的笑容凝固了。所有人都震驚地看著沈伯韜,又難以置信地看向場中那個孤零零站著的素服少女!讓一個未出閣的大家閨秀,在滿堂陌生男子面前赤足彈箏?!這已不是簡單的羞辱,這是要將一個女子的尊嚴(yán)徹底碾入塵埃!是比娼妓還不如的折辱!
這巨大的、冰冷的屈辱感仿佛要將疏影吞沒!她的臉頰瞬間褪去所有血色,變得慘白如紙,身體因極致的憤怒和羞恥而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帶來尖銳的疼痛,卻遠(yuǎn)不及心頭那被撕裂的萬分之一痛楚!
她猛地抬起頭,那雙一直平靜無波的眸子里,此刻燃起了熊熊的怒火!她死死地盯住主位上那個笑容滿面的兄長,那個享受著權(quán)力、視她如草芥的嫡長子!
沈伯韜!你好毒的心腸!
然而,更讓她心膽俱裂的是,在沈伯韜話音落下的瞬間,一股熟悉的、鉆心刺骨的劇痛,毫無征兆地狠狠扎進(jìn)了她的左腳腳踝!那處纏足留下的舊傷疤,驟然變得滾燙灼人,仿佛有無數(shù)燒紅的細(xì)針在里面瘋狂攪動!這劇痛來得如此猛烈,幾乎讓她瞬間站立不穩(wěn),眼前陣陣發(fā)黑!
是詛咒!“纏足錐心”的詛咒!在她遭受如此奇恥大辱、心神劇烈激蕩、怨憤滔天之際,被無觸發(fā)了!
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鬢角和后背。她死死咬住下唇,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qiáng)維持住身形沒有跌倒,但身體的顫抖卻再也無法抑制。
“怎么?三妹妹這是……不愿?”沈伯韜的聲音慢悠悠地響起,帶著刻意的疑惑和濃濃的不悅,“莫非是覺得,為劉公公撫琴一曲,辱沒了你的身份?”他刻意加重了“身份”二字,如同兩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疏影臉上。
疏影的胸口劇烈起伏,體內(nèi)的寒意與腳踝的劇痛交織翻騰,幾乎要將她撕裂。她知道,她沒有選擇。在這沈府深宅,在這權(quán)勢傾軋的宴席上,她這個無依無靠的庶女,不過是砧板上的魚肉。
與其被強(qiáng)行按著頭顱受辱,不如……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目光不再看沈伯韜,而是越過他,仿佛穿透了這滿堂的錦繡繁華,投向一個虛無的遠(yuǎn)方。那眼神空洞而冰冷,卻又帶著一種決絕。
她一言不發(fā),在滿堂幾乎要將人窒息的注視下,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走向廳堂中央那張名貴的“九霄環(huán)佩”古箏。
她忍著腳踝的劇痛走到琴前,停住。
然后,在無數(shù)道目光聚焦下,她慢慢地彎下了腰。素白的手指,微微顫抖著,伸向了自己腳上那雙半舊的青布鞋。
指尖觸碰到冰冷的鞋幫,那冰冷的觸感卻讓她腳踝的劇痛仿佛瞬間加劇了百倍!她死死咬住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強(qiáng)忍著那幾乎要將她撕裂的痛苦,一點一點,解開了鞋絆。
一只素白的、略顯瘦小的腳,包裹在同樣素白的羅襪中,暴露在微涼的空氣中。
擷芳軒內(nèi)響起一片壓抑的、倒抽冷氣的聲音。無數(shù)道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粘在那只腳上。
疏影的身體顫抖得更厲害了,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那深入骨髓的劇痛和幾乎要將她淹沒的羞恥感。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如同即將踏入刀山火海。手指伸向羅襪的邊緣。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及羅襪,準(zhǔn)備將其褪下的瞬間——
異變陡生!
她的左腳腳踝處,那處被詛咒纏繞的舊傷疤位置,竟毫無征兆地、驟然爆發(fā)出一種極其黯淡、卻無比清晰的幽綠色光芒!
這幽綠的光芒,與她在《補(bǔ)遺》書頁上看到的污穢磷光,一模一樣!是詛咒!是那“魘”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此刻,在她遭受巨大屈辱、心神激蕩之際,這詛咒的力量竟清晰地顯現(xiàn)了出來!
更讓疏影靈魂都為之顫栗的是,就在這幽綠光芒閃現(xiàn)的同時,她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猛地掃過整個擷芳軒!
她看到了!
在沈伯韜身上也有絲線,在他頭頂?shù)慕z線濃稠粘膩的幽綠光芒。
而在那位市舶太監(jiān)劉瑾身上,幽綠的氣息更加濃郁!更讓疏影心頭巨震的是,劉瑾放在桌案下的一只手,正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內(nèi)一個硬物。隨著他的動作,袖口微微掀起一角,疏影清晰地看到——那竟是一截漆黑的、帶著鯊魚皮鞘的刀柄!形制……絕非中土所有!那刀柄上,似乎也繚繞著一縷極其黯淡的、帶著血腥味的幽綠!
倭刀!
這劉瑾身為市舶司提督太監(jiān),袖中竟暗藏倭刀?!他與倭寇……與沈伯韜那些見不得光的生意,竟有何關(guān)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