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日頭把商場的玻璃幕墻烤得滾燙,塔塔圖推著購物車在居家區橫沖直撞,車斗里兩床胡蘿卜被罩支棱著邊角,活像頂了倆橙紅鮮亮的大雞冠。她踮著腳夠貨架頂層的粉白條紋枕頭,指尖剛碰到布料,鼻尖突然癢得厲害,一個噴嚏打得驚天動地,枕頭“啪嗒”砸在購物車沿上彈了彈:“這地方的陰氣黏糊糊的,比莫老頭假牙縫里摳出來的紅油還膩歪!”
黎緋捏著支草莓味牙膏站在旁邊,紫瑩瑩的眼珠轉了轉,突然往斜上方瞥了眼:“不是陰氣,是牌靈的氣息。”話音剛落,莫老頭像被按了暫停鍵似的定在原地,手里的購物籃“哐當”翻在地上,特價卷紙滾得滿地都是,有一卷還骨碌碌撞到了塔塔圖的聯名洞洞鞋。老頭嘴角掛著半片沒嚼完的鳳梨酥,假牙在嘴里打滑,含糊不清地嘟囔:“別跳……千萬別跳啊……”
“啥?誰要跳?”塔塔圖扒著購物車扶手蹦了蹦,順著老頭哆嗦的手指往頭頂看——商場中庭的玻璃穹頂下,鐘樓的銅指針正卡在三點十五分,陽光透過指針的縫隙,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而鐘樓邊緣的水泥臺上,坐著個穿白連衣裙的金發姑娘,裙擺被中央空調的風吹得獵獵作響,兩條細白的小腿懸空晃著,腳踝處的銀鏈子隨著動作輕輕碰撞,看著像只翅膀被打濕的蝴蝶,隨時要栽下來似的。
“我去!”塔塔圖拽起睡褲腿就往樓梯沖,“這高度摔下去,怕是要成攤扁乎乎的比薩餅!”黎緋眼疾手快拎住她的后領,紫眸在人群里亮得像兩盞浸了水的小燈籠,下一秒突然拽著塔塔圖往旁邊一縱——兩人竟踩著扶梯扶手往上飄,塔塔圖嚇得死死抱住黎緋的胳膊,看見底下的人群縮成密密麻麻的小黑點,尖叫卡在喉嚨里變成了嗚咽:“慢點慢點!我新買的被罩還沒拆封呢!刮壞了要你賠!”
“咚”的一聲輕響,兩人落在鐘樓平臺的水泥地上。那姑娘正低頭盯著手機,屏幕亮得刺眼,把她蒼白的側臉照得一清二楚。塔塔圖悄悄湊過去瞥了眼,聊天記錄停留在昨晚十一點——對方發來句“那晚只是意外,別再聯系了”,而姑娘的對話框里,十幾條沒發出去的草稿像排委屈的小士兵,最后一條是“我買了周六的電影票,你有空嗎?”。塔塔圖突然捂住心口往后倒,被黎緋一把撈?。骸昂眉一?,這渣男發言比我奶奶曬了三年的臘肉還齁人!”
“咕咕——”莫老頭手里的貓頭鷹權杖突然發出兩聲鳥叫,杖頭的黑曜石眼睛閃了閃,像兩顆浸在水里的黑葡萄。那姑娘猛地回頭,看見三個不速之客,嚇得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身子“噌”地往后一仰——塔塔圖嚇得眼都直了,眼睜睜看著她后背離平臺邊緣只剩一指寬,白裙的后擺已經飄到了虛空里。
可預想中的墜落沒發生。姑娘閉著眼尖叫,嗓子眼里擠出小貓似的嗚咽,卻發現自己明明該失重下墜,屁股底下卻軟綿綿的,像坐在剛曬過的棉花被上,暖乎乎的還帶著點彈性。她偷偷睜開條眼縫,看見自己懸在半空中,腰后仿佛有堵看不見的墻,把她穩穩托著,連裙擺的褶皺都沒晃一下。
“別怕,老頭子我早布了結界。”莫老頭晃了晃手里的貓頭鷹權杖,杖頭的鳥嘴動了動,像是在點頭,“這透明墻比你家防盜門還結實,別說坐個人,就是塞頭大象都掉不下去——上次我家鄰居的藏獒闖進來,撞得腦瓜嗡嗡響,墻都沒掉塊渣?!?/p>
女孩的眼睛瞪得溜圓,驚訝像小氣泡似的在眼底炸開:“你們是天使嗎?居然會魔法!”
塔塔圖沉默了片刻,突然把手指按在嘴唇上,故作玄虛地壓低聲音:“噓,其實我們是天使的手下。她老人家掐指一算,說有個小姑娘在鐘樓犯愁,特意派我們來搭把手。”
女孩苦笑了一下,淚珠像斷了線的玻璃珠子,“啪嗒”砸在手機殼上:“謝謝你們,”她轉回頭繼續俯視著商場,底下的人群像搬家的螞蟻似的挪來挪去,“不過不用救我,我就是在這兒看看風景。這里沒有喧鬧的人群,也沒有……那些讓人喘不過氣的眼神。”
黎緋走到她身旁坐下,紫色的裙擺和女孩的白裙并排垂在虛空里:“可以和我們說說嗎?你心里攢了不少事吧?”
女孩看了看她們,又低頭盯著手機背——那里貼著張被摩挲得邊角發卷的偷拍照片。照片里的男孩頂著一頭蓬松的棕色卷發,陽光斜斜地照在他側臉上,連絨毛都看得清清楚楚,滿是少年人的鮮活氣?;蛟S是陌生人的眼神太過溫和,或許是憋了太久的情緒像漲滿的氣球,她還沒開口,眼淚先涌了出來,像斷了閘的水龍頭。
“這是我高中時偷拍的?!彼穆曇魩е?,“高一剛開學那個夏日,蟬鳴得正兇,他穿著白T恤站在報到處,我一眼就栽進去了。這一喜歡,就是五年。”
她用指腹輕輕蹭著照片里男孩的卷發:“他占了我整個青春,也或許……他就是我的青春。一開始我只是默默看著他,連跟他說句話都要在心里排練八百遍。但他很熱心,會幫同學搬書,會替老師擦黑板,也……包括我?!?/p>
“有次班里團建,大家都去禮堂排練節目,我不喜歡吵鬧,就躲在多媒體室睡覺。突然一瓶冰鎮可樂‘咚’地落在我桌上,是他。”女孩的嘴角彎了彎,眼里卻更濕了,“那天不知怎么就聊得投緣,從動漫聊到球星,直到晚霞消失,直到天黑透,直到團建結束…后來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雖然只是朋友,但我已經很知足了?!?/p>
“我們一起去圖書館占座,他總把靠窗的位置讓給我;一起去看新出的動漫電影,他會提前買好我喜歡的草莓味爆米花。有次被同學撞見,班里開始瘋傳我們在一起了。他兄弟李賀當著全班的面喊‘你們倆啥時候官宣啊’,我緊張得手心冒汗,生怕他會撇清關系??伤皇欠藗€白眼,照舊挽著我的脖子拉我去圖書館看漫畫,說‘別理那傻子’。”
說到這兒,她吸了吸鼻子,淚珠又滾了下來:“我的心開始發芽,開始變得貪心。我是個膽小鬼,可如果讓我勇敢點的人是他,我怎么會不愿意呢。我準備在電影院跟他告白,還帶了親手做的袖扣——磨了好久,指尖都起了繭子??晌疫€沒開口,就看見他身后跟著個女孩,眼睛亮得像星星,笑起來有兩個梨渦,他們站在一起,般配得像漫畫里走出來的人?!?/p>
“自那以后,我們漸漸疏遠了。班級里的瘋言瘋語也停了,像被掐斷的收音機。后來高三,高考后,填志愿前一天,他突然問我要填什么志愿,我說中美學院。他說,‘那我也報這個’?!迸⒌穆曇舭l顫,“我以為是玩笑,可開學那天,我真的在校門口看見了他,還是那身白T恤,笑著沖我揮手?!?/p>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和那個女孩分手了,也沒敢問。我的愛從來都是小心翼翼的,像捧著易碎的玻璃。大學里我們好像又回到了剛認識的時候,一起上課,一起泡畫室,直到那天聚餐……”她的聲音低了下去,“我喝多了,腦子暈乎乎的,趁他送我回去時,沒忍住吻了他…”
手機屏幕不小心被點亮,屏幕停留在那個聊天頁面:“那晚只是意外,別再聯系了”?!翱晌覀兠髅骷s好了,今天一起去看新上映的那部科幻片啊……”她的聲音哽咽著,像被揉皺的紙。
黎緋看著她眼角不停滑落的淚水,聽著她哽咽到發顫的語氣,輕輕把她攬進懷里。紫裙和白裙交疊在一起,像兩朵相依的云:“愛是青春里最漂亮的一張牌,哪怕最后沒能打出同花順,至少握在手里的時候,是暖乎乎的。過程里的那些甜,夠你回味很久了?!?/p>
女孩的抽泣聲卻越來越大,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塔塔圖在一旁急得抓耳撓腮,突然眼睛一亮,從兜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巾遞過去:“吶,擦擦,哭花了臉可就不好看啦!”女孩接過紙巾,胡亂地擦著,可淚水像是決堤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
莫老頭拄著貓頭鷹權杖,慢悠悠地走過來,黑曜石眼睛在杖頭閃了閃,他清了清嗓子:“丫頭,聽老頭子一句勸,這世上好小伙多的是,就像那商場貨架上的商品,挑花眼了都!犯不著為了這一個,把自己困在這鐘樓頂上?!?/p>
女孩抬眸,淚眼朦朧地看著莫老頭,聲音帶著哭腔:“可是,我真的好愛他……五年了,我的青春里全是他,我怎么能說忘就忘?”
塔塔圖一屁股坐在旁邊,雙腿一盤:“我懂我懂,喜歡一個人就像著魔似的,可你瞅瞅他這態度,妥妥的渣男一枚!你在這里傷心,他說不定正和別的姑娘吃香喝辣呢!”
黎緋微微皺眉,瞪了塔塔圖一眼,示意她別亂說話,然后輕聲問女孩:“那你接下來打算怎么辦呢?就一直坐在這里嗎?”
女孩沉默了許久,目光落在手機屏幕上那條冰冷的消息上,像是下定了決心,深吸一口氣:“我不知道……但我不想再這么卑微下去了。我要去找他當面問清楚,哪怕答案會再次刺痛我,我也得給自己一個交代,給我的青春一個交代?!?/p>
“這就對嘍!”塔塔圖興奮地跳起來,“要我說,直接殺到他家門口,把他堵在屋里,看他還能往哪兒躲!”
莫老頭搖了搖頭,無奈地笑了笑:“年輕人就是沖動,這種事還是得好好想想,別到時候弄巧成拙。”
女孩望著他們仨,嘴角彎起個淺淺的弧度,那笑意卻沒抵達眼底,倒像蒙著層薄霧:“真的謝謝你們。”她指尖絞著白裙的衣角,布料被捻出幾道深深的褶子,“我知道你們是好心,可一想到要見他,我這心就跟揣了只兔子似的,撲通撲通亂撞,連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p>
黎緋伸手輕輕握住她的手,掌心溫溫的,像曬過太陽的鵝卵石。紫瑩瑩的眸子在陽光下泛著柔光,像盛了半眶融化的紫水晶:“別怕,我們陪你一起去。就像拆禮物,不管里面是糖還是石頭,拆開了才算完,總憋著才難受呢?!?/p>
塔塔圖剛要湊過來,肚子突然“咕?!币宦暎猪懹珠L,像誰在她肚子里吹響了悶葫蘆。三人齊刷刷轉頭看她,塔塔圖的耳朵“騰”地紅了,手在腦袋上撓出好幾道印子:“這……這真不能怪我??!”她梗著脖子辯解,“從醒來到現在,我就啃了半口莫老頭掉地上的鳳梨酥,胃早就空得能跑馬了!”
莫老頭被逗得哈哈大笑,假牙差點從嘴里噴出來:“你這丫頭,肚子比牌靈還靈?!彼滞鶚窍轮噶酥?,“負一樓有家牛肉湯館,老板熬的牛骨湯能鮮掉眉毛,配著剛出爐的油酥餅,管飽!”
“那先去吃飯吧。”黎緋順勢扶著女孩的胳膊站起來,白裙的褶皺隨著動作舒展開,像朵緩緩綻放的鈴蘭,“吃飽了才有力氣做決定,就算是吵架,也得底氣足不是?”
女孩被這話逗得彎了彎眼睛,眼里的薄霧散了些,露出點亮晶晶的光。她輕輕點了點頭,指尖的力道松了松:“好啊?!痹捯魟偮?,肚子也跟著“咕”地叫了一聲,聲音不大,卻剛好被眾人聽見,她的臉頰瞬間染上紅暈,像撲了層淡淡的胭脂。
塔塔圖立刻拍著大腿:“看吧看吧!不光我餓,你的肚子也在抗議呢!”她轉身就要往樓梯沖,又被黎緋一把拽住后領,“購物車!胡蘿卜被罩!”塔塔圖這才想起被忘在居家區的購物車,吐了吐舌頭:“差點把它們當人質丟在那兒了!”
一行人往樓下走時,女孩悄悄拽了拽黎緋的袖子:“你們……真的是天使的手下嗎?”黎緋回頭沖她眨眨眼,紫眸里閃過絲狡黠:“等會兒給你看個更厲害的——莫老頭能用權杖變烤紅薯,熱乎得能燙掉手指頭。”
牛肉湯館里飄著濃郁的香氣,老板正站在大鍋前揮著長勺,乳白色的湯面上浮著層金黃的油花。塔塔圖捧著大碗湯吸溜著,油酥餅的碎屑掉了滿桌;莫老頭慢悠悠地用小勺撇著湯沫,假牙在牛肉上磨得咯吱響;黎緋給女孩碗里加了勺辣椒油,看著她小口小口地喝湯,眼里的紅血絲漸漸淡了。
女孩喝到第三口時,突然“噗嗤”笑了出來,湯勺在碗里晃出圈圈漣漪:“其實我剛才在鐘樓,偷偷嘗了口他送的巧克力,早就化得只剩層糖紙了?!彼笾曜哟亮舜镣肜锏呐H猓艾F在覺得,還是這牛肉湯實在。”
塔塔圖嘴里塞著餅,含混不清地接話:“那是!巧克力哪有肉香?等會兒吃完,我請你吃冰淇淋,要加雙倍堅果碎的!”窗外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在桌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女孩看著碗里蒸騰的熱氣,突然覺得心里那點冰涼的地方,好像也跟著一點點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