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墨血濺壁·青鋒斷玉階
長安深秋,鉛云低垂,壓得宮闕飛檐喘不過氣。翰林院值房內,光暗如晦,唯剩案頭半干的墨痕,映著窗外枯枝上數點寒鴉,聒噪之聲穿破死寂,直如喪鐘長鳴。
一卷明黃絲帛,由面白無須的宣旨太監捧至。尖細的嗓音,字字如冰錐,釘入沉悶的空氣:
“……賜金放還,即日離京。欽此——”
尾音拖曳,帶著御苑深寒的回響,撞在四壁,又沉沉砸落。
李白背身而立,青袍裹著的身影在昏暗中顯得峭拔而孤絕。他面朝窗外那片被宮墻切割的灰白天穹,默然無聲。放在身側的手,五指緩緩蜷曲,指節因用力而寸寸慘白,恍如冷玉雕成。
“李供奉,還不謝恩領旨?”太監尖聲催促,語帶不耐,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如毒蛇吐信。
他緩緩轉身。臉上不見雷霆之怒,亦無失魂落魄。初聞圣諭時的錯愕,如薄冰乍裂,瞬息消融。眼底深處,是濃得化不開的千年寒潭之水,沉郁翻涌,最終沉淀為一種穿透世情的、凜冽如霜的了悟。失望的最底層,竟淬煉出一星幽藍寒焰,似冰層下燃燒,跳躍著近乎嘲諷的冷光。嘴角欲揚,終只化作一道苦澀而鋒利的刻痕。
他伸手,動作竟是出奇的平靜,接過了那卷沉甸甸的絲帛。指尖觸及冰涼錦緞上金線盤繞的猙獰龍紋,如同觸摸到極北苦寒之地萬載不化的玄冰。目光越過太監矮小的身形,投向門外幽深曲折、恍若直通幽冥的宮道,空洞卻又似洞穿了層層朱垣,投向遠方那片更遼遠、更自在、也更蒼茫的天地。
“臣……”聲音沙啞,在死寂中異常清晰,更帶著奇異的、仿佛自遠山深谷折返的回響,“李白……謝陛下隆恩。”
“隆恩”二字,咬得極輕,卻又極重,如同兩顆飽浸寒意的鐵膽,投入凝滯的死水,在值房窒息的空氣里,激蕩開無聲卻令人心悸的漣漪。宣旨太監心頭莫名一寒,頸后汗毛倒豎,竟不敢再直視那雙深不見底、仿佛蘊著九天風雷的眼睛。
李白不再理會這御前傀儡,徑直走向書案。案頭,堆疊文牘旁,一只小巧錦盒,盛著玄宗親賜、可憑此出入宮禁的金魚符。另有一方端硯,墨跡猶新,恍然殘留著沉香亭畔潑灑《清平調》的余溫。他抄起錦盒,看也不看,隨手擲入盛放廢棄文書的竹簍。
“咚!”
一聲悶響,如同丟棄一件沾染污穢的舊物。
旋即,他抓起那支曾寫下不朽華章的紫毫筆,飽蘸濃墨——那墨汁濃得發黑,似淤積心頭的熱血,又似沉積地底的玄冰。手臂懸空,凝滯一瞬,仿佛積蓄著開天辟地的洪荒偉力,隨即,猛地揮臂摜出。
筆鋒如匣中困龍,怒嘯而出!飽蘸墨汁,更飽蘸著積壓已久、足以焚山煮海的悲憤,狠狠撞向雪白刺眼的粉壁。
“啪——嚓!”
一聲沉悶如骨裂、驚心似雷崩的巨響!漆黑的墨汁如同壓抑千年的地火,在素壁之上轟然炸裂。淋漓飛濺,墨點狂舞,留下一個巨大、猙獰、觸目驚心的墨痕。那痕跡狂放不羈,似無聲的怒嘯,似天問的巨大詰號,更似一頭被囚鎖太久的洪荒巨獸,以血肉之軀撞向鐵籠,留下的那抹絕望而壯烈的——血印!
宣旨太監駭然失色,“啊”一聲短促驚叫,踉蹌后退,險些被自己的袍裾絆倒。
李白棄開殘破的筆桿。染滿墨污的紫毫滾落塵埃,如斷首之虬龍。他不再看壁上那驚心動魄的墨血遺痕,亦不屑瞥那嚇破膽的閹奴。轉身,步履沉凝,走向墻角衣架。架上,懸著昔日行走江湖的青衫,還有那柄須臾不離鯊魚皮鞘的古劍。
他一把扯下青衫,如同撕下過往的浮華虛飾。隨即雙臂一振,身上那件象征翰林供奉身份的青色官袍,被狠狠甩脫。
官袍委頓于冰冷地面,像一片失去生機的、黯淡的青苔。
然后,他伸出手。五指收攏,骨節凸起如嶙峋山巖,青筋畢現如虬結老藤,穩穩地、緊緊地握住了那冰涼、堅硬、無比熟悉的劍柄。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自掌心涌入,直貫四肢百骸,仿佛握住了支撐靈魂永不墜落的——最后脊梁!
他最后掃了一眼這間曾短暫囚禁詩魂與劍氣的逼仄斗室。目光掠過壁上如血的墨痕,掠過地上委頓的官袍,掠過簍中黯淡的金魚符。眼中,再無半分留戀,唯剩一片澄澈如洗的決絕。
他大步踏向門口。洗舊的青衫衣袂,在穿堂而過的凜冽寒風中,獵獵揚起,如展翼之鵬。腰間古劍,隨他決然如鐵的步履,發出低沉而清晰的嗡鳴!那聲音初如潛龍低吟,繼而清越如鳳唳,在空曠寂寥的翰林院回廊中幽幽回蕩、盤旋不去,壓過了窗外寒鴉的聒噪,蓋過了身后太監壓抑的抽氣。這劍鳴,帶著斬斷一切塵緣羈絆、劈開重重迷霧的決絕與銳利,直指宮墻之外、天地之間那一片——茫茫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