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室的空氣像是被抽干了所有活物存在的權利，只剩下冰冷和死寂。
頭頂的白熾燈管發著嗡嗡的低鳴，光線毫無慈悲地傾瀉下來，將不銹鋼桌面照出一片刺目的反光。杜若溪坐在一張被固定在地板上的金屬椅子里，雙手放在桌上，指尖無意識地在冰涼的桌面上劃著圈。這里和顧舒言那間帶著些許人文關懷的心理評估室截然不同。那里有柔和的燈光和試圖讓人放松的沙發，而這里的一切——從墻壁的顏色到空氣中消毒水和金屬混合的氣味——都在明確無誤地宣告著一件事：你，是等待被審判的嫌疑人。
坐在她對面的，是兩名內部事務科的調查員。主審的是個年近五十的老警官，肩章顯示他是警隊隊長，姓張。他有一張被歲月和無數案件磨礪得毫無表情的臉，眼神像鷹，銳利地仿佛能穿透人的骨髓。他旁邊年輕些的警員則低著頭，只負責在筆記本電腦上飛速記錄。
“杜若溪博士，”張隊開口了，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干枯、堅硬，不帶任何感情色彩，“根據《警務人員條例》以及內部紀律守則，我們現在就昨日你在‘玉佩命案’二級現場，暴力襲擊執勤警員王海濤，并嚴重破壞現場封鎖線的行為，進行正式內部調查。你清楚自己的權利和義務嗎？”
“我清楚。”杜若溪回答，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感到驚訝。
這是她的“管理者”人格在運作。在過去近十年的職業生涯里，這套機制保護著她，讓她在面對最血腥、最混亂的場面時，依然能維持超乎常人的理智和秩序。此刻，它正以最高功率運轉，試圖將眼前這場災難也納入可控的邏輯框架中。
“很好，”張隊點了點頭，身體微微前傾，“那么，請你解釋一下，你為什么要在現場采取如此過激的行為？根據你的履歷，你是國內頂尖的病理學法醫，對現場保護條例的熟悉程度，應該遠超普通警員。”
“是急性應激障礙，”杜若溪流利地給出了早已在腦中演練過無數遍的答案，“近期我參與了多起重大案件的尸檢工作，長期睡眠不足，精神壓力過大。在案發現場，某些環境因素……可能是氣味，也可能是光線，誘發了我的急性應激反應，導致了短暫的、非理性的行為。我對我同事造成的傷害和對現場紀律的破壞，深表歉意，并愿意承擔一切后果。”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像是在背誦一篇早已爛熟于心的學術報告。這是“管理者”最擅長的策略：用科學術語和邏輯閉環來包裹和掩蓋那些無法解釋的內在混沌。
但張隊顯然不吃這一套。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眼神中的懷疑沒有絲毫減退。“急性應激障礙？”他重復了一遍，尾音拖得很長，“杜博士，我們調閱了你的心理健康檔案，你在每年的評估中都表現優異，甚至被當作正面范本。你的抗壓能力，一直是你的強項。現在，你告訴我，一句來自同事的正常提醒，就能讓你這樣一個經驗豐富的專家，當場失控到襲警？”
杜若溪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對方在懷疑，但她沒有任何更好的解釋。她不能說，也絕不會說：“因為我的身體里住著另一個人，一個憤怒的戰士，她被喚醒了。”承認這一點，就等于承認自己是個“瘋子”，她前半生所有為維持“正常”所做的努力，都會瞬間化為泡影。
“任何人的抗壓能力都有閾值，”她強迫自己迎上張隊的目光，“我的閾值在那一刻被突破了。這在臨床上……并非沒有先例。”
張隊沒有和她爭辯臨床案例。他只是在桌上的一個小型播放器上按了一下。
一陣滋啦的電流聲后，一個因憤怒而扭曲、嘶啞，卻又無比熟悉的聲音，從擴音器里炸開：“你們竟敢毀滅我的證據，信不信我讓這整個現場顫抖！”
是她的聲音。
不，是“戰姬”的聲音。
杜若溪的血在瞬間涼了半截。她能清晰地回憶起顧舒言給她看監控時的那種割裂感，但親耳聽到這個聲音，沖擊力是毀滅性的。這個聲音里蘊含的暴戾、權威和不容置疑的憤怒，是“管理者”杜若溪絕對不會擁有的。
“‘我的證據’？”張隊關掉錄音，十指交叉放在桌上，目光如炬。“杜博士，我想請你解釋一下這句話。案發現場的所有物品都是警方案件證物，什么時候，成了‘你的’證據？這聽起來……不像是應激障礙，更像是一種……偏執的占有欲。”
“我……我不記得我說過這句話。”杜若溪感到喉嚨發干，辯解顯得無比蒼白。記憶斷層是真的，但此刻說出來，只會被認為是謊言。
“管理者”的邏輯高墻，在“戰姬”這句充滿力量和意志的宣言面前，出現了一道無法彌合的裂縫。透過這道裂縫，杜若溪仿佛看到了那個身披戰甲的幻影，她正站在自己心靈的廢墟中，冷冷地注視著眼前這一切。一股不屬于她的憤怒和屈辱感，像巖漿一樣從心底涌起，她桌下的手，不知不覺間已經緊緊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為什么你們不明白？她在內心狂喊。那些證據，連接著玉佩，連接著真相，連接著我存在的意義！如果它們被污染、被破壞，我……我們……就會被永遠困住！
這股狂暴的情緒險些就要脫口而出，但“管理者”用盡全力將它壓了回去。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急劇加速，太陽穴突突地跳。她甚至看到了一些破碎的畫面在眼前閃爍：燃燒的火焰，一個被摔得粉碎的布娃娃，還有母親那張在火光中模糊不清的臉。
“砰！”
審訊室的門突然被猛地推開。
“張隊！”林子辰幾乎是沖了進來，他的額頭上全是汗，警服的領口也有些凌亂，臉上寫滿了焦急。“這件事有蹊蹺！若溪姐……杜博士她絕不是那種會無故襲警的人！”
張隊凌厲的目光掃向林子辰：“林警官，誰允許你進來的？這里是內部調查，出去！”
“張隊，你聽我說！”林子辰不顧一切地快步走到桌前，雙手撐在桌面上，氣息不勻地說道：“是那塊玉佩！那塊黑色的玉佩有問題！從杜博士接觸了那塊玉佩開始，她就變得不對勁！我在實驗室親眼看到她因為玉佩而眩暈！這件案子本身就充滿了無法解釋的疑點，你們不能把所有責任都推到她一個人身上！”
林子辰的辯護充滿了感情和少年般的熱血。他將自己所有的觀察和信任都押了上去，試圖為杜若溪打開一條出路。
然而，在張隊這樣的老刑警看來，這番話非但沒有幫助，反而起了反效果。一個年輕警員，為了一個女同事，在正式的內部調查中，用“玉佩有問題”這種近乎鬼故事的理由來辯護，這本身就說明他極不專業，而且被個人情感嚴重影響了判斷力。
“把他帶出去。”張隊的聲音冷得像冰，“林子辰警官，鑒于你今天的行為，我建議你的直屬上級，暫時中止你參與‘玉佩命案’的一切工作，直到你學會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緒。”
“張隊！”林子辰還想說什么，但已經被兩名警衛從左右架住了胳膊。他掙扎著，卻無濟于事，只能隔著幾步的距離，向杜若溪投去一個充滿歉意和無力的眼神。
杜若溪靜靜地看著他被帶走，審訊室的門再次在她面前關上。心中剛剛因為他的闖入而升起的一絲暖意，瞬間被徹骨的寒冷所取代。
她明白了。連唯一相信她的人，也無法保護她。在這個用規則和證據構成的世界里，她的真相，一文不值。
“我們繼續，杜博士。”張隊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
但杜若溪已經沒有力氣再辯解了。她的“管理者”系統，在經歷了劇烈的情緒沖擊、邏輯鏈的斷裂和外部支持的失效后，已經瀕臨宕機。她垂下眼瞼，用一種近乎麻木的語氣說：“我沒有什么要補充的了。我服從組織的任何決定。”
審訊在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結束。
當杜若溪走出審訊室時，外面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走廊里的燈光昏黃，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像一個孤獨的符號。林子辰就等在不遠處的拐角，他看到她出來，快步迎了上來，臉上滿是自責：“若溪姐，對不起……我把事情搞砸了。”
杜若溪只是搖了搖頭，她甚至無法擠出一個微笑。她現在最害怕的，已經不是紀律處分或別人的眼光了。她害怕的是她自己，是她身體里那個她完全不了解、卻擁有強大力量的“戰姬”。如果連“管理者”都無法控制局面，下一次，她又會做出什么？
“你……先回去休息吧。”她輕聲說，像是在對自己說，又像是在對林子辰說。
她拖著疲憊的腳步，走在回臨時宿舍的路上。警局大院里的空氣清冷，混雜著泥土和植物的氣息。她卻感覺自己仿佛被一個無形的玻璃罩子罩住，與這個真實的世界格格不入。
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
她木然地掏出手機，屏幕上是一條來自顧舒言的短信。
“別怕，審訊也是一種壓力測試。它會讓你看清，單靠‘管理者’的邏輯，已經無法應對當前的局面。我們約個時間，聊聊你的‘內在戰場’。”
杜若溪停下腳步，站在一棵枝葉繁茂的樟樹下。她盯著那條短信，看了很久很久。
“內在戰場”……
顧舒言是對的。她一直以為自己要對抗的是外界的誤解和壓力，但真正的戰爭，其實一直在她的身體內部進行著。一場她既是士兵，又是戰場的戰爭。而今天，她的第一道防線，已經徹底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