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出決定的那個夜晚之后,杜若溪陷入了一種久違的、近乎虛脫的沉睡。緊繃了數周的神經,在終于鎖定了一個清晰的目標,并得到盟友堅實的承諾后,仿佛被剪斷了纜繩的吊橋,轟然垮塌。她睡得很沉,卻沒有絲毫安寧。那些灼熱的、破碎的夢魘如約而至,燃燒的房梁、母親在火光中模糊的背影、以及那個被摔得四分五裂的布娃娃,在她意識的深海中反復地上演。
但這一次,她沒有再被驚醒。她只是像一個疲憊的潛水員,懸浮在黑暗的水域中,靜靜地看著這些無聲的悲劇,任由那股熟悉的、被遺棄的悲傷和恐懼,像冰冷的海水一樣,一遍遍地漫過全身。
當她第二天清晨醒來時,窗外的天光已經大亮。她感到四肢百骸都泛著一股酸軟的疲憊,仿佛不是睡了一覺,而是打了一場漫長的戰爭。公寓里安靜得可怕,只有冰箱在角落里發出細微的嗡鳴。她赤著腳走到浴室,鏡子里的女人臉色蒼白,眼下是兩圈淡淡的青黑,眼神空洞得像是失去了焦點。
“管理者”似乎也需要休息。在那個強大的、永遠追求邏輯和秩序的人格暫時下線后,杜若溪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作為宿主的、屬于她自己的那份脆弱與迷茫。她扶著冰涼的洗手臺,一個念頭不可抑制地冒了出來:他們真的能行嗎?林子辰的熱血,顧舒言的智慧,還有她自己這副破碎不堪的身心……要去挑戰一個連輪廓都看不清的、名為“玉契會”的龐大黑影,還要闖入一座被遺忘了半個多世紀的、專為“神魂”而設的古寺。
第一個障礙就如此現實而冰冷——那張進入西山封鎖區的通行證。在她為這第一道門檻而無聲憂慮時,那個承諾會砸開這扇門的年輕人,已經帶著一夜未眠的精干,站在了決策者的辦公室里。
刑偵支隊副支隊長王振華的辦公室里,煙味和茶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屬于老刑警的獨特氣味。他推了推老花鏡,審視著自己最得意的徒弟遞上來的申請報告,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復勘西山陳年失蹤案?”王振華的聲音沙啞,“子辰,你別跟我繞彎子。為了杜若溪的事,是不是?”
林子辰站得筆直,目光沒有絲毫閃躲:“報告王隊,有這個因素。但我的懷疑也有依據。‘玉佩命案’的儀式感很強,和西山那幾起懸案卷宗里的一些零散記錄,比如失蹤者遺物旁的怪異刻痕,有遙相呼應的地方。我認為有并案追查的價值。杜博士只是提供了這個方向,我覺得不能因為她被停職,就放棄一條可能的線索。”
他的話半真半假,卻邏輯自洽。王振華沉默地盯著他,辦公室里只剩下掛鐘的滴答聲。許久,他才從筆筒里抽出一支鋼筆,重重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四十八小時。安全問題,你自己負責。”他將那張薄薄的、卻重若千斤的許可單遞了過去,“你一個人去。這是命令。”
“是!”林子辰敬了個禮,轉身的瞬間,嘴角溢出一絲勝利的微笑。
當那枚紅色的印章落下,現實的第一個障礙被清除時,杜若溪正站在浴室的鏡子前,用冷水一遍遍地拍打著自己的臉,試圖讓自己清醒和振作起來。她知道,她不能沉溺于軟弱。她開始進行物理上的準備,打包衣物和裝備。
這個過程,是她的“管理者”人格重新上線的體現。她從那個封存了她所有過去的紙箱里,翻出了最耐磨的戶外工作服和防滑登山靴。她的動作一絲不茍,背包里的每一件物品都用密封袋分門別類地裝好,再整齊地碼放進去,不留一絲多余的縫隙。她準備的個人急救包里,有三種不同規格的繃帶和三支不同型號的注射器。建立秩序,是她對抗內心混亂的唯一方式。
當她將一卷無菌紗布和一瓶碘伏放進急救包時,顧舒言的警告再次在她耳邊響起——他們將要面對的,最大的危險并非來自物理層面。她準備的是應對物理傷害的紗布與藥品,而她真正的守護者,此刻正在為她那可能被撕裂的靈魂,編織一張看不見的、由智慧和知識構成的安全網。
在市中心那間安靜得能聽見陽光在地毯上流淌的書房里,顧舒言推掉了所有的預約。他的面前沒有病人,只有一堆泛黃的故紙。他正在翻閱一本民國時期出版的《海右風物考》,書頁上用豎排的繁體字,記錄著本地的山川異志和民間傳說。
他找到了關于“護心寺”的、僅有的一段模糊記載:“西山有古剎,名護心,傳乃前朝異人所建,不供佛陀,唯鎮山中一石,石常泣,人近之則心神搖曳,如墜夢魘。后毀于天火,遂絕于世。”
“不供佛陀,唯鎮一石……”顧舒言用指尖輕輕摩挲著這行字,眼神愈發凝重。這印證了他的猜想,那座寺廟,根本就是一座為了“鎮壓”或“穩定”某物而存在的、功能性的精神堡壘。而他們,即將闖入這座堡壘的核心。
他合上書,開始準備自己的“裝備”。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由實心黃銅打造的、手感沉重的金屬陀螺,一小瓶濃度極高的薄荷精油,以及幾張他親手過塑的、印有“5-4-3-2-1”接地氣步驟的防水卡片。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在那個古老的儀式場中,建立一個現代科學的心理防御陣地。他準備的,是為一個即將踏入精神風暴中心的人,準備的船錨與燈塔。
他將這些東西小心翼翼地收進一個防水尼龍袋,目光望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樓宇,看到那個正獨自與內心交戰的身影。
他所做的一切,杜若溪無從知曉。此刻,她正面臨著整個準備過程中,最核心、也最艱難的抉擇。
她已經將所有能想到的裝備都打包完畢,那個雙肩包被塞得滿滿當當,充滿了物質上的安全感。然后,她拉上了拉鏈,動作卻在最后一刻停住了。
整個公寓的空氣,仿佛都在這一刻凝固。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緩緩移向了客廳角落的那個恒溫恒濕展示盒。
那里,躺著那枚黑色的玉佩。
它像一個沉默的黑洞,靜靜地躺在天鵝絨的底座上,仿佛在嘲笑著她剛才所做的一切努力。那些手電、繩索、藥品,在它所代表的那種神秘而詭異的力量面前,顯得如此可笑和無力。
一場無聲的戰爭,在她內心轟然爆發。
“不能帶!”理智,那個強大的“管理者”人格,用最嚴厲、最冷靜的聲音在她腦海中警告,“這是混亂的源頭,是引爆你精神狀態的‘臟彈’。你所有的失控,都與它有關。帶著它去一個本身就充滿精神風險的地方,這是自殺行為,是邏輯上最愚蠢的選擇!”
“管理者”的聲音清晰、正確,不容置疑。杜若溪的身體甚至下意識地認同了這種判斷,她后退了半步,想要遠離那個危險的盒子。
但,就在她后退的瞬間,另一股更深沉、更執拗的力量,從她靈魂的基座上升騰而起。那不是一種聲音,而是一種感覺,一種混雜著“戰姬”的戰斗直覺與“狂詩仙”的宿命預感的強大沖動。
這股力量在告訴她:必須帶上它。
它是鑰匙。
那座寺廟,那塊石碑,那所謂的“護心”儀式,與這枚玉佩,它們之間存在著凡人無法理解的、屬于同一個古老系統的深刻共鳴。你想進去,你想知道真相,你想明白自己到底是誰,你就必須帶著這把鑰匙。是的,它會灼傷你的手,它可能會將你引入更深的黑暗,但它也是你唯一能打開那扇緊鎖之門的工具。逃避它,你將永遠被困在自己的心牢之外,不得其門而入。
杜若溪站在客廳中央,一動不動。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劇烈地擂動,呼吸變得急促,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她的身體,正在被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意志,撕扯得幾近分裂。
最終,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時,眼中所有的猶豫和掙扎,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破釜沉舟的澄澈。
她走到展示盒前,用微微顫抖的指紋,解開了鎖。當她的指尖第一次,在沒有任何防護的情況下,直接觸碰到那枚玉佩時,一股冰涼滑膩的觸感,混合著一種幾乎無法察覺的、低沉的能量脈動,瞬間沿著她的神經末梢,傳遍了全身。
她感到一陣熟悉的、輕微的眩暈,心底那面沉寂的戰鼓,仿佛被誰用鼓槌重重地敲擊了一下,發出一聲悶響。
但她沒有松手。
她用一塊柔軟的絨布,將玉佩小心翼翼地包裹了一層又一層,像是在包裹著一枚沉睡中的心臟,然后將它放進了背包最深的夾層里,緊緊貼著自己后背的位置。
當她做完這一切,再次拉上背包拉鏈時,內心所有的喧囂與戰爭,都奇跡般地平息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籠罩了她。那不是“管理者”用秩序強行壓制出來的冷靜,而是一種在直面了最深的恐懼、并最終遵從了靈魂深處的直覺之后,所獲得的、無畏的安寧。
當那個決定在她心中塵埃落定,兩天的時間,便在一種奇異的平靜中轉瞬即逝。
約定的日子,黎明時分,當城市的第一縷晨光還未刺破地平線時,一輛深灰色的、經過改裝的警用越野車,像一頭沉默的野獸,悄無聲息地滑到了杜若溪的公寓樓下。
林子辰靠在車門上,手里捧著一個保溫杯,正小口地喝著熱咖啡。他已經換上了一身黑色的戰術服,顯得格外精神干練。沒過多久,顧舒言也背著一個雙肩包,準時出現在了街角,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地溫和而沉穩。
又過了兩分鐘,公寓的單元門被推開。
杜若溪走了出來。她也穿著一身便于行動的深色戶外裝,將頭發利落地扎在腦后。清晨微涼的空氣中,她的臉色顯得有些蒼白,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里面燃燒著一種混合了緊張、恐懼和堅毅的復雜光芒。
三人誰都沒有說話。所有的溝通,似乎都在前兩天的預案中完成了。此刻,他們之間只剩下一種無需言言的默契。
林子辰打開后備箱,杜若溪和顧舒言將各自的背包放了進去。關上后備箱門的“砰”的一聲,像是為這次行動,敲響了出征的鼓點。
“上車吧。”林子辰說。
杜若溪最后回頭,望了一眼身后這座依舊在沉睡中的、由鋼筋水泥構成的繁華都市。那曾是她賴以生存、并試圖用邏輯和秩序去理解的全部世界。而現在,她即將離開它,去往一個完全由神秘、直覺和未知力量主宰的領域。
她沒有絲毫留戀,毅然決然地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越野車平穩地發動,匯入空曠的街道,然后一路向西,朝著城市邊緣那片在晨霧中若隱若現的、墨綠色的山巒,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