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一種比先前那吞噬一切的、連蟲鳴鳥叫都消失了的寂靜，更加深邃、更加令人膽寒的死寂。

就在山門之后那神秘的、非人吟唱響起的瞬間，西山這片被遺忘了半個多世紀的古老森林，仿佛連風都屏住了呼吸。空氣凝固得如同深海之下的水體，帶著巨大的、無形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擠壓而來，讓三人的每一次心跳，都變得沉重而滯澀。

那吟唱聲依舊在持續。它像一層薄薄的、無孔不入的霧，又像無數根看不見的、振動著的琴弦，繞過了耳膜的物理屏障，直接在他們的大腦皮層、在他們的骨骼縫隙、在他們靈魂最深處的共鳴腔里，嗡嗡作響。

林子辰感覺自己的太陽穴正被兩根冰冷的鋼針緩緩刺入。那聲音對他而言，是一種純粹的、帶有強烈警告意味的威脅信號。它讓他全身的肌肉都不自覺地繃緊，從警校學到的一切格斗術、擒拿法和戰術規避動作，如同被激活的程序，在他腦海中瘋狂運轉。他的身體，已經進入了某種臨戰狀態，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危險！遠離！

顧舒言的感受則更為學術和怪異。他感覺自己正被置于一個巨大的、由次聲波構成的能量場中央。那聲音瓦解了他的部分認知能力，讓他的邏輯思維變得遲緩，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接近于宗教體驗般的、混雜著敬畏與眩暈的恍惚感。他下意識地扶了扶眼鏡，試圖通過這個習慣性的動作，來重新校準自己與這個正在變得越來越“不科學”的世界之間的坐標。他明白，這是一種專門用來影響、甚至改造生物意識的強大工具。

而對于杜若溪，這聲音非但沒有帶來威脅感，反而像是一首失傳已久的、屬于她的搖籃曲。那滾燙的玉佩在她掌心之中，隨著那吟唱的節律，正以一種同頻率的、微弱的方式，輕輕搏動。一股奇異的暖流從玉佩中涌出，流遍她的四肢百骸，安撫了她那因為恐懼和緊張而瀕臨失控的神經系統。她感覺自己正被一股溫柔而強大的力量所吸引，那力量就在門后，在黑暗的深處，它在呼喚她，召喚她跨過這道門檻，回到它身邊。

“是陷阱！”林子辰終于從那種被聲音壓制的僵直狀態中掙脫出來，他猛地向后撤了半步，將杜若溪和顧舒言更嚴密地護在身后，聲音沙啞而急促，“別被迷惑了！這是故意引我們進去的圈套！”

他的目光如同一頭被激怒的獵豹，死死地盯著山門那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仿佛那后面隨時會撲出致命的危險?！拔覀儗锩娴那闆r一無所知！人數、武器、目的，全是空白！就這么走進去，跟自殺沒有區別！”

“子辰，冷靜一點?！鳖櫴嫜蚤_口了，他的聲音比平時要慢上幾分，顯然也在極力對抗那聲音帶來的精神影響，“你聽，這個聲音……它很‘平’。它沒有攻擊性，也沒有引誘的意圖。它更像是一種……背景音樂，一種維持某種特定狀態的儀式背景音。我傾向于認為，他們在里面正專注于某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很可能……根本就沒發現我們。”

“沒發現？”林子辰幾乎要失笑，“顧醫生，這不是在你的咨詢室里做沙盤推演！這是在野外！我們發現了他們的腳印，他們可能早就發現了我們！這聲音就是為了讓我們自亂陣腳，自投羅網！”

他所說的，是任何一個有經驗的警務人員都會做出的、最理智、最正確的判斷。

杜若溪的內心，此刻也正進行著一場天人交戰。她身體里那個永遠將邏輯和秩序奉為圭臬的“管理者”，正歇斯底里地尖叫著，完全同意林子辰的每一個字。它用最冰冷、最理性的聲音警告她：你手中的玉佩是混亂的根源，門后的聲音是未知的陷阱，你現在唯一正確的選擇，就是立刻轉身，帶著你的同伴，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這座該死的山，回到那個可以用科學和法律來解釋的、安全的世界里去！

但是，她做不到。

那股來自靈魂深處的拉扯感，那股混雜著“戰姬”的戰斗直覺與“狂詩仙”的宿命預感的強大沖動，死死地將她的雙腳釘在了原地。她能感覺到，自己內在的“保護者”們，這一次非但沒有因為危險而退縮，反而第一次，達成了驚人的一致——她們都想進去。

“戰姬”渴望戰斗，渴望直面那個隱藏在暗處的、名為“玉契會”的宿命之敵。

“狂詩仙”則被那充滿了悲劇與歷史塵埃的吟唱聲所吸引，她渴望知道那座“淚碑”的故事，渴望為那無言的悲傷寫下結尾。

而她自己，杜若溪，這個一直被她們撕扯、被她們保護的宿主，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如果今天她選擇了轉身，那么她前半生所有的逃避與掙扎都將變得毫無意義。她將永遠被困在自己這座無形的、由記憶碎片和人格面具構筑起來的心靈監牢里，永世不得解脫。

她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林子辰警惕的肩膀，望向那片深邃的黑暗。

“林子辰，顧醫生，”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不容置疑的堅定，“我們不能退。我必須進去?！?/p>

“若溪姐！”林子辰急切地回頭，“你瘋了！這不是逞能的時候！”

“我沒有瘋?！倍湃粝獡u了搖頭，她將那枚依舊滾燙的玉佩緊緊攥在手心，那灼熱的觸感，反而讓她感到一種奇異的清醒，“我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從‘玉佩命案’開始，到我被停職，再到這個地方……所有的事情，都像一根根線，最終在這里匯集。如果我不進去親眼看一看，解開這個結，那這個結就會變成絞索，遲早會勒死我?！?/p>

她看著林子辰，又看向顧舒言，眼神中帶著一絲近乎于懇求的決絕：“我花了近十年時間，用盡全力去維持一個‘正?！募傧?。但現在我知道，那不是正常，那是逃避。而我逃避的一切，它的源頭，很可能……就在這扇門后面。這一次，我不想再逃了。”

這番話，讓林子辰所有出于職責和理性的勸阻，都堵在了喉嚨里。他能反駁一個沖動的決定，卻無法反駁一個絕望者尋找救贖的決心。

顧舒言則長長地、無聲地嘆了口氣。他知道，杜若溪已經做出了她的選擇。這是一個充滿了巨大風險，卻又是她走向療愈與整合所必須邁出的一步。作為她的“錨點”，他不能在這種時候斬斷纜繩。他能做的，唯有陪她一起，潛入這片最危險的深海。

“子辰，”顧舒言的語氣恢復了鎮定，“若溪說得對。有些門，一旦走到了面前，就無法回頭了。做好最壞的打算，我們……陪她進去?！?/p>

林子辰的胸口劇烈地起伏了幾下，最終，他像是泄了氣的皮球，所有緊繃的姿態都垮了下來。他重重地點了點頭，眼神中的擔憂雖未減少，卻多了一份破釜沉舟的決然：“好。但是說清楚，一切聽我指揮。一旦情況失控，我不管你們同不同意，都會強行帶你們撤離！”

“好。”杜若溪和顧舒言異口同聲地回答。

短暫的聯盟，在巨大的威脅面前，再次達成了脆弱而堅韌的共識。

杜若溪不再猶豫，她手捧著玉佩，如同捧著自己的心臟，開始繞著那巨大的山門基座，緩緩行走。她沒有目的，只是順著那股奇異的牽引力，用空著的左手，在那冰冷、濕滑、布滿了厚厚苔蘚的石壁上，一寸寸地撫摸過去。

她的指尖，能感覺到巨石內部傳來的、與那吟唱聲同頻率的、極其微弱的震動。

她的“管理者”在尖叫，警告她這不合邏輯。但她強行屏蔽了那個聲音。她放空了大腦，將自己所有的感知，都交付給了身體的本能。

就在她走到山門右側一處毫不起眼的、被巨大藤蔓和陰影完全覆蓋的角落時，她的指尖，突然觸到了一片與周圍粗糙石壁截然不同的、異常光滑冰冷的區域。

她心中一動，立刻用手撥開了那片厚厚的、幾乎能擰出水的苔蘚。

苔蘚之下，一個與周圍石壁渾然一體的、幾乎無法用肉眼分辨的凹槽，清晰地顯露了出來。

那個凹槽的形狀，宛如一滴倒懸的淚珠。

與她手中那枚黑色玉佩的輪廓，分毫不差，完美契合。

“在這里！”她壓抑著激動，低聲呼喊。

林子辰和顧舒言立刻快步趕了過來。當他們看到那個如同模具般精準的凹槽時，臉上都露出了無法掩飾的震驚。

“別！”林子辰看到杜若溪舉起了手中的玉佩，下意識地就要伸手阻止。

但顧舒言卻用眼神制止了他。他對著林子辰，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

一切，已經走到了無法逆轉的一步。

杜若溪深吸一口氣，在林子辰驚駭的注視與顧舒言默許的目光中，她遵從了靈魂深處那股最原始、最強烈的直覺，將手中那枚滾燙如火的黑色玉佩，毅然決然地，緩緩地、分毫不差地，按入了石壁上那個冰冷的凹槽之中。

“咔噠。”

沒有想象中的巨響。當玉佩完全嵌入凹槽時，只發出了一聲極其輕微的、仿佛精密鐘表齒輪咬合般的聲響。

緊接著，異變陡生！

那枚嵌入石壁的玉佩，其上暗紅色的光芒驟然大盛，亮如白晝！一道道刺目的、仿佛擁有生命的、灼熱的紅色光線，以玉佩為中心，順著石門上那些早已被歲月磨平、肉眼無法看見的古老神秘紋路，如同燒紅的鐵水在脈絡中奔流，瞬間便已游走遍布了整座巨大無比的山門！

“滋——嗡——”

一直被林子辰掛在胸前的、經過特殊改裝的警用小型EMF（電磁場）探測儀，在這一刻仿佛瘋了一般，發出了刺耳到幾乎要撕裂耳膜的、急促尖銳的警報聲！指針，毫無懸念地瞬間甩到了極限值，爆表的紅燈瘋狂閃爍。

“我的天……有強能量波動！極強的能量場！這不是物理機關！”林子辰驚駭地喊出聲來。他眼中那屬于科學與邏輯的世界觀，正在被眼前這無法理解的一幕，沖擊得搖搖欲墜。

就在他喊出聲的同時，一陣令人牙酸骨軟的、仿佛來自地殼深處的、巨石與巨石之間相互摩擦的低沉轟鳴聲，開始從山門內部傳來。

那兩扇重逾萬噸的、凡人根本無法撼動的巨大石門，并沒有向內或向外打開，而是在那遍布其上的紅色光芒的照耀下，以一種完全違背了萬有引力的、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緩緩地、一寸寸地、向上升起，縮入了門楣之內那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

地面，在劇烈地震動。無數的塵土、碎石和枯葉，從門楣的縫隙中簌簌落下，在手電的光柱中，如同下了一場灰色的、充滿了歷史塵埃的暴雨。

終于，當那轟鳴聲與震動達到頂點時，一切，又戛然而止。

巨大的石門，已經完全消失，只留下一個寬達十數米、高不見頂的、如同巨獸食道般的幽暗通道。

而就在大門完全開啟的瞬間，那股持續不斷的、仿佛亙古便已存在的神秘吟唱聲，也毫無征兆地，戛然而止。

世界，第三次，陷入了死寂。

一種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徹底、都要恐怖的死寂。仿佛門后那個正在舉行儀式的、看不見的存在，已經……發現了他們。

林子辰舉著手電，光柱顫抖著照向門內。光，似乎被那片深邃的黑暗所吸收，只能照亮前方十數米的距離。地面是由一種更為古老的、巨大的青石板平整地鋪成，一路向前，延伸入未知的黑暗?？諝庵?，那股混合了腐敗與潮濕的氣味更加濃郁，除此之外，還多了一絲若有若無的、仿佛無數線香在漫長歲月中燃燒殆盡后，所留下的、冰冷而絕望的灰燼味。

杜若溪呆呆地看著眼前的通道，她手中的玉佩，不知何時已經恢復了原本的冰冷與漆黑，正靜靜地躺在石壁的凹槽里，仿佛從未有過任何異樣。

三人就這么站在門內與門外的交界線上。他們的身后，是月光下危機四伏的荒野；他們的身前，是吞噬一切的、深不見底的人造黑暗。

他們知道，已經沒有退路了。

林子辰咬了咬牙，從腰間拔出了那柄閃爍著森然寒光的警用匕首，反握在手中，邁出了踏入黑暗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