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扇厚重的機關石門在身后合上,世界便被重新定義。
他們從一個充滿了遠古秘密與現代陰謀的“異境”,跌回到了一個更純粹、更原始的現實——生存。密道之內,是伸手不見五指的、令人窒息的黑暗??諝庀”《蹪?,充滿了千萬年塵埃的味道,每吸一口氣,都像是在吞咽一把干燥的沙土。
這段回歸的路,遠比來時更加漫長和痛苦。
林子辰走在最前面,但他早已不是那個意氣風發、一馬當先的開路者。他幾乎是半拖半爬地在前進。那記高壓電擊不僅在他的后背留下了一片焦黑恐怖的傷口,更讓他的半邊身體都處于一種持續的、不受控制的麻痹與痙攣之中。他緊咬著牙,將那柄唯一的匕首當作第三條腿,支撐著自己不倒下去。每一步,都伴隨著從喉嚨深處溢出的、被死死壓抑的悶哼。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是這支瀕臨崩潰的小隊唯一的物理屏障。
顧舒言攙扶著杜若溪,走在中間。他幾乎將杜若溪大半的重量都承擔在了自己身上。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這個女人——或者說,這具由“管理者”人格駕駛的軀體——雖然在行走,卻像一具沒有靈魂的、正在耗盡最后電量的機器人。她的腳步精準、高效,卻沒有任何屬于人類的、應對崎嶇地形的微調與適應。好幾次,若非顧舒言及時將她拉住,她便會因為這種機械的步伐而直接撞上巖壁或被腳下的碎石絆倒。
他自己的體力也早已透支到了極限。但相比于身體的疲憊,更讓他感到心力交瘁的,是同時照看兩個“病人”的巨大精神壓力。他既要時刻關注著林子辰的傷勢,判斷他是否還能堅持;又要不斷地、用最低的音量,在杜若溪耳邊重復著一些簡單的、指令性的詞語,比如“抬腳”、“小心”、“跟上”,以維持她“管理者”程序的基本運轉。
不知在這條象征著他們狼狽逃竄的求生之路上跋涉了多久,當林子辰的身體終于支撐不住,虛脫般地靠在巖壁上時,一股微弱的、帶著青草和濕潤泥土氣息的夜風,從前方吹了過來。
“出口……”林子辰的聲音嘶啞得如同夢囈。
三人精神為之一振,用盡最后的力氣,向著那股象征著“生”的氣息挪去。最終,他們從西山后山一處被巨大蕨類植物和瀑布水汽完美掩蓋的山澗裂口中,狼狽不堪地鉆了出來。
冰冷的、屬于凡塵的月光,再次灑在他們身上。劫后余生的巨大虛脫感,混合著被山風一吹而瞬間放大的、徹骨的寒意,讓三人都忍不住劇烈地顫抖起來。
遠處的城市,在夜幕下如同一片沉默的、由無數光點組成的遙遠星海。那曾是他們再熟悉不過的世界,此刻看來,卻恍如隔世。
回歸的路,同樣沉默。顧舒言從林子辰身上摸出車鑰匙,將他半拖半抱地弄進后座,又把如同木偶般的杜若溪安置在副駕駛。他開著那輛布滿泥濘的越野車,在黎明前最深重的黑暗中,向著那片遙遠的“星?!瘪側ァ]有人說話,車廂內只有林子辰因劇痛而發出的、壓抑的喘息,以及杜若溪那平穩到近乎于不存在的、機器般的呼吸聲。
顧舒言沒有選擇回任何人的家。他知道,他們現在最需要的,不是休息,而是一個絕對安全、能夠處理傷口、并且可以隔絕一切外界干擾的“巢穴”。他將車,徑直開到了自己那間位于市中心舊式洋房里的心理咨詢室樓下。
這里,是他的領域。一個用知識、理性和溫和構筑起來的、理應能治愈一切創傷的圣所。然而今夜,當他攙扶著一個身受重傷的同伴和一個靈魂破碎的病人,踏入這間熟悉得如同自己皮膚一部分的診室時,他第一次,對自己的信仰,產生了動搖。
他先將林子辰安置在最柔軟的沙發上,打開急救箱,小心翼翼地剪開他后背那早已和血肉粘連在一起的戰術服。當那片猙獰的、如同被閃電直接劈中的焦黑色傷口暴露在燈光下時,連顧舒言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傷口邊緣,呈現出詭異的、樹枝狀的淡紫色紋路,那是高壓電流穿過人體時留下的、名為“利希滕貝格圖”的恐怖印記。
“玉契會……他們的裝備,遠超常規?!鳖櫴嫜缘穆曇裟兀孟久藓炃謇碇鴤冢肿映降纳眢w因為劇痛而猛地繃緊,卻死死咬著牙,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就在顧舒言專注于處理物理創傷時,一直靜靜地、如同雕塑般站在旁邊的杜若溪,她的身體,突然開始微弱地顫抖起來。
那個被“福爾馬林”的絕對指令強行喚醒的“管理者”,在確認外界的物理威脅已經解除、生存危機暫時告一段落后,終于耗盡了它所有的能量。它那套用以維持秩序的程序,在無法處理的、來自“實驗樣本”真相的巨大沖擊面前,徹底崩潰、宕機。
如同潮水退去,露出了滿目瘡痍的、脆弱的灘涂。
“管理者”下線了。回歸這具身體的,是那個最原始的、承載了所有痛苦的宿主——杜若key。
她眼中的空洞與麻木,如同融化的冰層,迅速被一種更深沉的、無法言說的絕望所取代。那本從地宮里帶出來的、沾染著千年塵埃的研究筆記,雖然被留在了車上,但它上面那一行行冰冷的、如同判決書般的文字,早已化作最惡毒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靈魂之上。
【實驗體K-01,杜若溪?!?/p>
【……已鎖定唯一完美目標……】
【……樣本。】
她不是一個人。她是一件物品,一個樣本,一個從出生到此刻,所有掙扎、所有痛苦,都只是為了給別人提供研究數據的……實驗體。
這個認知,像一把由絕對零度的怨恨打造的尖刀,捅穿了她二十多年來賴以維生的、所有關于“自我”的認知。
她沒有尖叫,沒有哭喊。
她的身體只是緩緩地、無力地,順著墻壁滑倒在地。她蜷縮起身體,將頭深深地埋進雙膝之間,用雙臂死死地抱住自己,仿佛想要把自己縮回最原始的、未曾降生于世的胚胎狀態。一陣壓抑到極致的、撕心裂肺的、卻又發不出一絲聲音的嗚咽,從她劇烈顫抖的身體深處傳出。
那是一種連悲傷都無法形容的、屬于存在本身被徹底否定的、最根本的崩塌。
顧舒言剛剛為林子辰包扎好傷口,一回頭,便看到了這令人心碎的一幕。他立刻沖了過去,跪在杜若溪身邊,脫下自己的外套,將她連同她那破碎的世界,一同緊緊地、用盡全力地擁入懷中。
“沒事了……若溪,沒事了……”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任何語言在這樣徹底的絕望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他只能用自己的體溫,用這最原始的、屬于人類的擁抱,去嘗試著告訴她——你不是樣本,你是一個人,一個正在被我在乎、被我心痛的人。
這一夜,如此漫長。
窗外的天色,從濃得化不開的墨黑,漸漸變為帶著一絲魚肚白的青灰。當城市的第一縷晨光,如同遲來的、冷漠的探視者,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照亮了診室里那一片狼藉和疲憊時,一場決定他們未來命運的復盤,終于在一種極度壓抑和凝重的氣氛中,開始了。
林子辰靠在沙發上,傷口處的劇痛讓他無法安睡,臉色蒼白如紙。杜若溪則蜷縮在另一張單人沙發里,身上蓋著顧舒言的外套,她已經停止了哭泣,只是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凝視著虛空中的某一點,仿佛靈魂早已飄向了遠方。
顧舒言將那臺從地宮里冒死帶回的、軍用加固級別的筆記本電腦,放在了茶幾上。它的外殼堅固,在那樣的沖擊下居然沒有損壞,此刻正亮著屏幕,顯示出一個需要三重密碼才能進入的、充滿了科技感的登錄界面。
“打不開,”林子辰沙啞地說,“我試過了,它的加密方式,我從未見過。除非有頂級黑客,否則不可能在短時間內破解?!?/p>
“重要的,或許不只是它里面的東西?!鳖櫴嫜缘难壑胁紳M了血絲,但他的思維,卻在極度的疲憊中,變得前所未有的敏銳和清晰。他將那本同樣帶回來的、寫滿了研究記錄的紙質筆記本,放在了電腦旁邊。
“我們從頭捋一遍?!彼穆曇艉艿?,卻異常沉穩,“忘掉那些超自然的現象,忘掉我們的情緒,就用最純粹的邏輯,把所有的事情串聯起來?!?/p>
他像一個經驗豐富的案件分析師,開始在面前的白板上,畫出一條時間線。
“起點:‘玉佩命案’。玉契會的一次失敗的‘魂魄收割’儀式,讓我們第一次接觸到了‘魂器’和這個組織。這是誘因?!?/p>
“第二步:神秘的U盤?!彼眉t色的記號筆,在“U盤”這個詞上,重重地畫了一個圈?!八回5爻霈F在若溪的心理評估室,里面有指向‘護心寺’和‘淚碑’的直接線索,甚至……還有進入地宮的‘密碼’——那句詩?!?/p>
“第三步:護心寺探險。我們按照U盤的指引,找到了地宮,找到了淚碑,并且,在這里,”他指了指那本研究筆記,“我們發現了玉契會的陰謀。他們早就知道這里,并且已經把這里改造成了他們的實驗室?!?/p>
他停下筆,看向林子辰和杜若溪,問出了那個最關鍵、也最致命的問題:
“你們不覺得……這一切,太‘順利’了嗎?”
林子辰的眉頭緊鎖,他順著顧舒言的思路,開始飛速地思考。
顧舒言繼續說道:“玉契會是一個行事何等縝密、狠毒的組織?他們會愚蠢到,把能指證自己老巢位置和核心陰謀的U盤,隨隨便便地塞進警察局的門縫里嗎?他們會愚蠢到,在一間如此重要的秘密石室里,遺落一本記錄了所有核心機密的研究筆記嗎?”
“除非……”一直沉默的、如同靈魂出竅般的杜若溪,突然開口了。她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卻讓在場的兩個男人,同時感到一陣脊背發涼。
“除非,那個U盤,根本就不是他們給的?!?/p>
這句話,像一道黑色的閃電,瞬間劈開了所有的迷霧!
林子辰猛地從沙發上坐直,牽動了背后的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但他卻渾然不顧。“你是說……有第三方?!”
“是的?!鳖櫴嫜缘哪樕?,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拿起筆,在白板上畫出了一個代表著“未知”的問號,將它與“U盤”連接了起來。
“存在一個神秘的‘第三方’。這個第三方,對我們的情況了如指掌。他知道若溪的身份,知道我的心理治療,知道林警官你的介入。他甚至……比我們更了解玉契會,他知道護心寺的位置,知道玉契會的實驗計劃?!?/p>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的一樣。
“所以,真相只有一個?!?/p>
“這個第三方,策劃了這一切。他將U盤這個‘地圖’交給我們,不是為了幫助我們,而是為了利用我們,去完成一個他自己無法完成的、或者說,不屑于親自動手的任務?!?/p>
“他把我們當成了‘信使’,把若溪這個獨一無二的‘鑰匙’,精準地、毫發無損地,送到了玉契會早就布置好的‘鎖孔’里?!?/p>
“他根本不在乎我們會發現什么,也不在乎我們是否能活著回來。他唯一想要的,就是讓若溪與淚碑發生共鳴,讓玉契會用他們那些精密的儀器,去記錄下若溪力量爆發時,那份獨一無二的、最寶貴、最原始的‘神魂數據’?!?/p>
“我們所謂的探險,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場被精心設計、被嚴密監控的活體實驗。若溪是實驗的‘樣本’,我們是推動實驗進程的‘變量’,而強大的玉契會,甚至都只是被蒙在鼓里,為那個真正的幕后黑手,收集數據的‘技術員’?!?/p>
當顧舒言用最平靜的語調,說出這個最恐怖的推論時,診室內的空氣,安靜得能聽見心臟在絕望中碎裂的聲音。
林子辰呆坐在那里,他拼死帶回的筆記本電腦,此刻看來,不再是戰利品,而是一個充滿了巨大諷刺的笑話。他所有的守護,所有的犧牲,都只是這場巨大陰謀中,一個無足輕重的、推動劇情發展的可笑注腳。
而杜若溪,則緩緩地、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一滴清澈的、卻承載了她整個被否定的人生的淚水,從她緊閉的眼角,無聲地滑落,滴落在顧舒言為她披上的、還帶著他體溫的外套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無法挽回的痕跡。
原來,所謂的勝利,根本就不存在。
她不是逃出了地獄。
她只是……剛剛走完了,通往下一層、更深地獄的、第一級臺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