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警局刑偵支隊的大樓,像一頭在現代都市的鋼筋水泥叢林中陷入沉睡的灰色巨獸。它內部的每一根血管,此刻都流淌著一種名為“魏子奇命案”的、新鮮而無解的毒素,讓整頭巨獸都陷入了一種焦躁而疲憊的低燒狀態。
重案會議室的門被關上了,但歐陽清似乎仍能聽到門外走廊上刑警們雜亂的腳步聲、壓低了嗓門的討論聲,以及偶爾因挫敗而爆出的一兩句粗口。他能聞到空氣中那股混合了廉價咖啡、尼古丁和男性汗味的、屬于集體性焦慮的獨特氣息。
但他對此毫不在意。
這個空間,連同里面所有的人,對他而言,都只是需要被過濾掉的、無關的背景噪音。
王副支隊長信守了他的承諾,或者說,屈服于了來自更高層級的壓力。一間獨立的、臨時用作檔案查閱的小辦公室,一臺連接著內部數據庫的加密終端,以及一杯尚在冒著熱氣的、據說是王副支隊長親手泡的上品龍井——這便是歐陽清得到的、用以解剖這起“鬼案”的全部工具。
他優雅地解開西裝上那粒紐扣,在終端前坐下,卻沒有立刻開始工作。他先是端起那杯龍井,用杯蓋輕輕撇去浮沫,淺啜了一口。滾燙的茶水順著喉嚨滑下,帶來一絲清苦的回甘。他的動作從容不迫,仿佛不是在面對一樁棘手的、足以讓整個刑偵支隊焦頭爛額的懸案,而是在進行一場棋局開始前必要的、焚香靜心的儀式。
在他看來,這并無區別。解構一樁復雜的罪案,與解構一盤精妙的棋局,其內在的樂趣與美感,是相通的。
放下茶杯,他的手指才終于落在了鍵盤上。屏幕亮起,海量的、經過授權的卷宗數據,如同一片灰色的數字海洋,呈現在他面前。
歐陽清的瀏覽速度快得驚人。他的目光像最精準的掃描儀,飛速地掠過那些常規的、可以被歸類的案件——情殺、仇殺、財殺、激情殺人……這些案件,無論手法多么殘忍,動機多么扭曲,它們的底層邏輯都是清晰的,都建立在人類最基本的情感模型之上。貪婪、憤怒、嫉妒、恐懼。這些,都不是他要找的東西。
他像一個經驗豐富的淘金者,在巨大的礦石傳送帶上,用肉眼迅速地分辨并剔除掉那些無價值的、屬于凡俗的“石頭”,只為了尋找那枚真正與眾不同的、散發著異常光芒的“金礦”。
很快,他的屏幕上,只剩下了兩個獨立的卷宗。
一個,是剛剛發生的,代號為**【國手之死】的魏子奇命案。另一個,是發生在半個多月前,代號為【玉佩之謎】**的玉佩命案。
歐陽清將兩個案件的卷宗分置于屏幕的左右兩側,一場無聲的、只在他大腦中進行的“邏輯解剖”,正式開始。
他的左手邊,是【玉佩之謎】。他看到的關鍵詞是:粗糙,混亂,失敗。現場充滿了神秘主義的儀式符號,像是某種生澀的模仿。核心證物,那枚本應是儀式關鍵的黑色玉佩,被遺留在了現場——這是任何一個成功的儀式都不可能出現的重大失誤。最關鍵的變量,是負責此案的首席法醫杜若溪,在接觸證物后,出現了嚴重的、被定義為“急性應激障礙”的精神失控。整個案件,像一出準備不足、演員臨場出錯、最終草草收場的拙劣戲劇。
他的右手邊,是【國手之死】。他看到的關鍵詞是:精準,高效,完美。現場干凈到不合常理。沒有儀式符號,沒有搏斗痕跡,沒有多余的證物。受害者在一種近乎于自我獻祭的平靜中“死亡”,現場唯一“不合理”的,是那些超越了自然規律的細節——憑空多出的水汽,反常盛開的蘭花,以及那盤象征著生命能量主動交出的“葬送之局”。整個案件,像一場由技藝最高超的藝術家所主導的行為藝術,每一個細節都充滿了象征意味,并最終達成了一個完美的、無懈可擊的“終結”。
歐陽清靠在椅背上,修長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無意識地、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
“假設,”他在心里對自己說,“兩場演出的導演,是同一個人或同一個組織。那么,是什么導致了第一次的拙劣失敗,和第二次的完美成功?”
他將兩份卷宗里所有的人員名單、時間線、物證報告,全部導入腦中的思維宮殿,開始進行最關鍵的、變量的交叉比對。
地點不同,受害者不同,作案手法看似也完全不同。但,其核心的“非自然”屬性,卻是一致的。都指向了某種利用神秘學手段,以凡人無法理解的方式,奪取了某種“東西”的行為。在【玉佩之謎】里,他們想奪取,但失敗了。在【國手之死】里,他們成功了。
那么,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么變化?
歐陽清的目光,最終定格在了兩份卷宗里,那個唯一的、也是最核心的重合點上。
杜若溪。
在第一起案件中,她是核心的調查者,深度參與者。在第二起案件發生時,她已經被停職,是一個徹底的局外人。
一個人的“在場”與“缺席”,恰好對應了一場儀式的“失敗”與“成功”。
這,真的是巧合嗎?
在歐陽清的邏輯世界里,巧合,是給無能的調查者準備的、用以自我安慰的借口。當巧合的濃度高到不合常理時,它本身,就是通往真相的唯一路徑。
他調出了杜若溪最詳細的個人檔案。屏幕上,那張英姿颯爽的證件照下,是一份堪稱完美的履歷。國內頂尖法學院的博士,從業近十年,經手重大案件上百起,心理評估報告年年都是“優”,其冷靜、理智、抗壓能力之強,甚至被當作警隊的正面范本。
這樣一個人,一個將邏輯和秩序奉為圭臬的科學信徒,一個用手術刀和顯微鏡與死亡打了十年交道的專家,會因為在案發現場被同事提醒了一句,就突然精神崩潰,暴力襲警?
歐陽清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于嘲諷的微笑。
他知道,警方內部的調查報告,解釋不了這件事。顧舒言醫生那邊提交的、關于“急性應激障礙”的初步診斷,或許在醫學上成立,但在邏輯的鏈條上,卻是一個巨大的、無法被填補的漏洞。
他開始構建一個全新的假設模型。一個大膽的、足以推翻警方所有調查方向的、瘋狂的模型。
第一,杜若溪的“失控”,并非案件導致的結果。一個心理防線如此穩固的人,不會被常規的壓力所擊垮。她的崩潰,必然有更深層次的、非正常的誘因。這個誘因,極有可能就是那枚被她深度接觸過的“魂器玉佩”。
第二,既然她的失控是由“玉佩”引發的,那么,她的失控本身,就成為了整個儀式的一部分。“玉契會”的儀式,需要一個穩定的環境。而杜若溪的“失控”,就如同在一個正在進行精密化學實驗的燒杯里,投入了一塊不該存在的、性質不明的催化劑。這塊催化劑的出現,導致了整個化學反應的失敗。
第三,也是最關鍵的一步推論。在第一次儀式失敗后,“玉契會”意識到了問題所在。他們想要的“原材料”沒有到手,反而因為杜若溪這個“異常變量”的介入,暴露了他們的儀式手法和關鍵道具。于是,他們改變了策略。他們不再需要那枚“失敗”的玉佩,因為他們可能已經通過某種方式,從杜若溪的身上,獲得了比玉佩更重要的東西——關于“神魂共鳴”的某種“數據”或者“頻率”。在剔除了杜若溪這個唯一的“干擾項”之后,他們用一種全新的、更高效、更完美的方式,成功地進行了第二次“收割”。
這個推論一經形成,之前所有看似孤立的、無法解釋的疑點,瞬間被一條清晰的邏輯線完美地串聯了起來。
為什么第二次命案的現場如此“干凈”?因為他們已經不需要借助玉佩這種粗糙的、會留下痕跡的物理媒介了。
為什么魏子奇會擺出那盤“葬送之局”?因為他很可能在一種無法抗拒的精神影響下,主動地、平靜地,獻出了自己的“智魄”。
而這一切的核心,那個導致了“失敗”,又間接促成了“成功”的、最關鍵的“鑰匙”……
就是杜若溪。
她不是一個偶然卷入案件的受害者,也不是一個因壓力過大而崩潰的可憐人。
她,就是“風暴眼”。
歐陽清緩緩地靠在椅背上,長長地、無聲地,呼出了一口氣。那口氣,仿佛帶走了他腦中所有的雜念,只留下一種獵人終于鎖定獵物后,那種極致的、清晰的興奮。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高明的棋手,在所有人都對著混亂的棋盤一籌莫展時,他卻已經看穿了那層層迷霧,找到了那枚決定整盤棋局勝負的、最核心的“棋筋”。
現在,他需要做的,就是去親自“觸碰”一下這枚棋子,去驗證一下,它到底是由什么材質構成的。
他關掉了所有的卷宗,屏幕的光芒在他那副金絲邊眼鏡的鏡片上,反射出一片冰冷而銳利的光。他拿起桌上的手機,找到了王副支隊長的號碼,撥了過去。
電話接通,他沒有絲毫寒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屬于委托人的力量。
“王隊長,是我,歐陽清。”
“關于魏子奇的案子,我沒有找到任何關于兇手的線索。但是,我需要見一個人。”
“是的,就是那位已經被停職的,杜若溪博士。”
“理由?沒有理由。或者說,我的理由,你們警方可能無法理解。你只需要告訴她,以及她的主治醫生顧舒言先生,我受魏子奇家人的全權委托,想要從她這位‘玉佩命案’的親歷者口中,了解一些……關于‘儀式感’的細節。”
“是的,請您務必安排。我相信,這對于解開我們所有人的困惑,都會有極大的幫助。”
掛斷電話,歐陽清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是警局大院里那棵枝葉繁茂的巨大樟樹,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的嘴角,再次勾起那抹若有若無的、令人難以捉摸的微笑。
“杜若溪……”
他輕聲地、如同品嘗一道珍饈般,念出了這個名字。
“讓我看看,你的身體里,到底藏著些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