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困境引發的思考
雨漸漸變成了毛毛雨,細細的,像篩子篩下來的。天邊亮了點,能看見水道上漂著些折斷的蘆葦,還有只翻了的小竹筐,順著水流慢慢往下游漂。
“這才剛開始。“
陳伯望著天上的云,云是灰黑色的,像塊浸了墨的破布。
“梅雨一到,就不是一天兩天能停的。“
他摸出煙袋,卻發現煙絲濕了,只好又塞回兜里。
往回走的路上,秦牧陽看見自家的竹床被搬到了屋檐下——許是哪個鄰居幫忙挪的,怕雨水淹了屋。院角的青菜被泡在水里,只露出幾片葉子,倒像是在水里洗澡。
祠堂里已經升起了火,老人們圍坐在火堆旁烤衣服,煙袋鍋里的煙絲終于能點燃了,嗆人的煙味混著潮濕的水汽,倒讓人覺得暖和。阿蓮把淋濕的紅領巾鋪在火堆邊烤,紅領巾上的黃星星被火烤得有點卷邊。
“今晚得有人守著。“
老李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子蹦起來,落在他的衣服補丁上。
“雨說不定夜里又下大了。“
秦牧陽舉手:“我守第一班。“
他年輕,熬得起夜,再說這村里的事,早已成了他的事。
天黑時,雨徹底停了,可天上的云還是沉甸甸的,壓得很低。秦牧陽披著陳伯的舊蓑衣,坐在祠堂門口的長條凳上,手里握著根木棍——不是防賊,是用來聽雨聲的。村里老人說:
“夜里聽雨得用木頭,木頭傳聲遠,能聽出雨來的方向“。
遠處的水道里,不知誰家的鴨子沒趕回家,在水里“嘎嘎“叫著,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傳得很遠。稻田里的水還沒退,偶爾有青蛙跳起來,“撲通“一聲,驚起一圈漣漪。
后半夜,他聽見西邊傳來“嘩嘩“聲,不是雨聲,是水流的聲音。趕緊叫醒老李,兩人舉著馬燈往西邊跑,發現西頭的涵洞口被水草堵住了,水排不出去,正往旁邊的棉花地里灌。
“拿鐮刀!“老李的聲音有點急。
秦牧陽摸出別在腰上的鐮刀,跳進水里割水草。水草纏在涵洞口,像團亂麻,鐮刀割下去,“咔嚓“一聲,帶著股腥氣。
清理完涵洞,天已經蒙蒙亮了。東方泛起魚肚白,把云染成了淡粉色。秦牧陽坐在田埂上,看著水流順著涵洞嘩嘩地排出去,棉花地的水漸漸退了,露出沾著泥的棉桃,像群怕冷的小娃娃,緊緊縮著身子。
“回去睡會兒吧。“老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手粗糙得像樹皮,卻很暖,“天亮了,大伙兒會來換班。“
秦牧陽點點頭,往家走。路過學校時,看見先生正帶著學生們往屋頂上搬新茅草,阿蓮舉著小錘子,在給瓦片敲釘子,小臉繃得緊緊的,像個小大人。
回到家,他把濕透的蓑衣掛在老槐樹上,水珠順著蓑衣的草葉往下滴,在地上積了個小水洼。他舀了瓢井水洗臉,井水比平時涼,激得他打了個激靈,卻也清醒了不少。
院心的石板路上,有串小腳印,是阿蓮昨晚送飯時踩的,現在被太陽曬得半干,像幅歪歪扭扭的畫。他蹲下身,用手指沿著腳印劃了劃,突然想起高中時在操場上畫的跑道線——那時的線是直的、硬的,不像這腳印,軟乎乎的,帶著泥土的溫度。
太陽升起來了,照在濕漉漉的稻田上,亮得晃眼。遠處傳來村民們的說笑聲,有人在修被風吹倒的籬笆,有人在往田里排水,還有人在曬被淋濕的糧食。
秦牧陽走進屋,找出那件洗得發白的粗布短衫換上。衣服上還帶著陽光曬過的味道,混著淡淡的草香。他摸了摸口袋,里面還揣著阿蓮塞給他的半塊饅頭,干了,有點硬,可嚼在嘴里,卻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讓人安心。
他知道,梅雨還沒結束,往后的日子里,還會有風雨,還會有辛勞。但此刻站在這片被雨水洗過的土地上,聽著村里的雞鳴狗叫,看著遠處田埂上忙碌的身影,他突然明白:所謂的家,不是一磚一瓦的房子,而是風雨來時,有人一起堵缺口;是泥濘路上,有人愿意伸手拉你一把;是哪怕天塌下來,也知道身邊有群人,會跟你一起扛著。
晨霧里傳來阿蓮的讀書聲,小姑娘正蹲在曬谷場邊念課本上的“鄉村振興”,聲音脆得像剛剝殼的花生。秦牧陽望著她手里的課本,封面印著嶄新的教學樓,窗明幾凈,不像村里的土坯房總在雨季漏雨。
“我可能錯了。”他摸了摸田埂上剛冒頭的新苗,指尖沾著的泥帶著潮氣,“守住落后,守住貧困并不是高尚。”陳伯常說“人勤地不懶”,可光靠鋤頭刨土,阿蓮們或許永遠要在漏雨的教室里上課,張嬸的風濕也總在陰雨天疼得直皺眉。
“唯財是圖肯定不對,”他想起城里同學發來的工廠照片,流水線的機器轉得飛快,“但創造財富改善居住環境,改變生活質量也是必要的。”比如修條能過拖拉機的路,讓肥料不用再靠人背;比如蓋間不漏雨的教室,讓阿蓮們能安安穩穩讀書;比如請個城里的醫生,給張嬸看看風濕。
風掠過稻田,稻葉摩擦的沙沙聲里,他仿佛聽見了更多聲音——是陳伯編竹筐時念叨的“這手藝該教給娃娃們”,是阿蓮說“想讓爺爺住有暖氣的房子”,是林晚秋在藥箱上寫的“得建個像樣的衛生室”。原來大家都在盼著變,只是怕變的路上,丟了手里的鋤頭,忘了腳下的土地。
他拿起墻角的鋤頭,又一次走向田野。這次沒直接去翻地,而是在田埂邊插了根竹片,用木炭在上面畫了個簡單的圖:左邊是稻田,右邊是間帶煙囪的小房子,中間畫著條彎彎的路。
腳下的泥還是濕的,踩上去軟軟的,像踩在時間的褶皺里。但這一次,他走得比任何時候都踏實——因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腳下的不僅是土地,更是根。而根要扎得深,既得靠鋤頭刨土,也得靠新雨澆灌;既得守著田壟里的稻穗,也得望著遠處可能升起的炊煙。
遠處的窯廠升起了新的煙,陳叔正往窯里添柴,火苗舔著磚坯,映得他滿臉紅光。秦牧陽朝著窯廠的方向揚了揚鋤頭,像是在打招呼,也像是在跟自己心里的答案打招呼。
他知道,往后的路不會是坦途。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既要懂節氣,也得算成本;既要護著老手藝,也得學著用新法子。但只要根還在這片土地上,那些關于“變”的念頭,就不是飄在天上的云,而是能落在土里、長出苗的種子。
就像這梅雨,既能澇了田,也能潤了土。而他要做的,就是帶著身邊的人,在雨停之后,把土地翻得更松,把苗栽得更穩,讓日子既帶著泥土的香,也透著新生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