礪劍崖頂,死寂得只剩下礦洞深處沉悶如巨獸垂死的坍塌轟鳴,以及李翠花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煙塵從礦洞口裊裊溢出,帶著濃重的土腥和金屬粉末的味道。
張猛僵在原地,保持著懷抱雙臂的姿勢,嘴巴微張,足以塞進一個雞蛋。他臉上的懶散和看好戲的神情早已被極致的驚愕和茫然取代,眼珠子死死盯著地上那個“東西”。
李翠花四仰八叉地癱在冰冷的巖石上,渾身覆蓋著厚厚的灰黑塵土,幾乎看不出人形,粗布衣裳被碎石劃破多處,露出底下滲血的擦傷。她臉上黑一道白一道,汗水混合著泥灰沖出的溝壑里,只有一雙眼睛還倔強地睜著,瞳孔深處殘留著劫后余生的心悸和一絲尚未完全散盡的、源自玄鐵源髓力量的奇異亢奮。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頭頂——那口黝黑沉重的大鐵鍋,此刻正歪歪斜斜地扣在她腦袋上,鍋底朝上,邊緣處清晰地印著幾道被巨石砸出的、猙獰發(fā)白的凹痕和細微裂紋,正裊裊地冒著被劇烈撞擊摩擦產(chǎn)生的高溫白煙。鍋體本身依舊保持著基本形狀,只是那悠長的嗡鳴余韻尚未完全消散,無聲地訴說著方才洞內(nèi)那驚心動魄的撞擊。
整個畫面充滿了荒誕的沖擊力:一個剛從塌方礦洞里逃出來的、半死不活的泥人,頂著一口冒煙、變形卻依舊堅挺的鐵鍋。
礦洞深處最后一聲沉重的悶響傳來,隨即徹底陷入死寂,只有洞口溢出的煙塵還在緩緩飄散。
張猛感覺自己的腦子像是被那口鍋狠狠砸了一下,嗡嗡作響。他奉命來“督促”這個新來的、傳說中只會惹禍的“鐵鍋仙子”挖礦,預(yù)想中她要么哭哭啼啼,要么累得像條死狗。可現(xiàn)在……礦洞塌了!她頂著口鍋從里面沖出來了?還活著?!
這……這他娘的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
李翠花艱難地轉(zhuǎn)動眼珠,視線終于聚焦在幾步開外、如同石雕般僵立的張猛身上。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匯。
一個滿身狼藉,眼神茫然,頭頂扣著口冒煙的鍋,像剛從灶膛里扒拉出來的土灶精。
一個衣衫整潔,表情呆滯,手里還捏著塊準備記錄她偷懶的戒律堂玉牌,活像個被施了定身術(shù)的木頭樁子。
場面,死寂而尷尬。
李翠花喉嚨里發(fā)出一陣嘶啞的咳嗽,艱難地抬起一只手,想把頭上那口沉重礙事的鍋掀開。手臂酸軟得如同面條,試了幾下才勉強成功。
“哐當!”
鐵鍋被她隨手丟在旁邊的巖石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撞擊,滾了兩圈才停下,鍋底的白痕在崖頂?shù)奶旃庀赂裢獯萄邸?/p>
新鮮的空氣涌入鼻腔,李翠花貪婪地吸了幾大口,這才感覺胸腔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憋悶感稍稍緩解。她掙扎著想坐起來,全身骨頭都像散了架,尤其是雙臂和后背,傳來陣陣撕裂般的酸痛——那是強行爆發(fā)玄鐵源髓之力又被巨石反復(fù)撞擊的后遺癥。
“嘶……”她疼得齜牙咧嘴,索性放棄了起身,就那么癱在地上,有氣無力地對著還在發(fā)懵的張猛嘟囔道:“喂…那個誰…有…有吃的沒?餓…餓死俺了…”
張猛像是被這一聲“喂”驚醒,猛地打了個激靈。他看著李翠花那副理所當然討飯吃的模樣,再看看她身后那如同巨獸合攏了嘴巴、一片狼藉的礦洞入口,一股荒謬絕倫的感覺直沖天靈蓋!
“吃…吃的?!”張猛的聲音都變了調(diào),帶著難以置信的尖銳,“李翠花!你…你把礦洞挖塌了!你還想著吃?!你知不知道你闖了多大的禍?!這礦洞…這礦洞是宗門重要資源!你…”他氣得語無倫次,指著李翠花的手指都在抖。
李翠花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哼唧:“塌…塌了關(guān)俺啥事?俺就…就挖著挖著,它自己塌了!差點把俺埋里頭!俺還沒找宗門要湯藥費呢!”她理直氣壯地倒打一耙,順便摸了摸自己癟癟的肚子,饑餓感如同潮水般涌來,瞬間壓過了疼痛。玄鐵源髓的力量在改造強化她的身體,消耗也極其巨大。
張猛被她這番“強盜邏輯”噎得差點背過氣去,臉色由白轉(zhuǎn)青,又由青轉(zhuǎn)紅。他指著李翠花,你了半天,愣是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跟這種混不吝講道理,簡直是對牛彈琴!
就在這時,一道清冷如玉石相擊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從崖頂小徑的方向傳來:
“此地發(fā)生何事?為何靈氣波動如此紊亂?還有這…煙塵?”
張猛和李翠花同時循聲望去。
只見一襲纖塵不染的青云道袍映入眼簾,來人身材修長挺拔,面容清俊如畫中謫仙,眉宇間帶著一絲疏離的清冷,正是大師兄蕭霽。他顯然是路過此地,被礦洞坍塌的動靜和崖頂殘留的混亂靈氣波動吸引而來。此刻,他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正落在狼狽癱在地上的李翠花、旁邊那口冒著白煙、明顯遭受過重擊的鐵鍋,以及張猛那副氣急敗壞、如同見了鬼的表情上。
“蕭…蕭師兄!”張猛如同見到了救星,連忙收起臉上的猙獰,換上一副恭敬又帶著委屈的神情,快步上前行禮,指著李翠花和礦洞,語速飛快地告狀:“是李翠花!她…她在礦洞里不知干了什么,引發(fā)了大規(guī)模塌方!把…把礦洞給毀了!您看!她…她居然還活著爬出來了!還…還頂著這口鍋!”說到最后,他的語氣充滿了控訴和難以理解。
蕭霽的目光在李翠花身上停留片刻,看到她雖然狼狽,氣息卻比上次在傳功堂時要凝實厚重許多,甚至隱隱透著一股沉重內(nèi)斂的鋒銳感。他的視線又掃過那口邊緣發(fā)白、冒著煙的鐵鍋,鍋體上殘留的撞擊痕跡和那股尚未散盡的、奇特的玄鐵震蕩余韻,讓他平靜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
能扛住礦洞塌方的巨石沖擊?這鐵鍋……清虛師伯當日所言“能擋天雷”,看來并非完全虛妄。
最后,他的目光投向那幽深死寂、煙塵彌漫的礦洞入口。塌方很徹底,洞口幾乎被堵死。一絲極淡的、卻異常精純厚重的玄鐵氣息,混雜在煙塵中飄散出來,轉(zhuǎn)瞬即逝。這股氣息……絕非普通玄鐵礦脈所能擁有!而且,其中似乎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空間波動?
蕭霽的眉頭幾不可查地微微一蹙。
“礦洞塌了?”蕭霽的聲音依舊平靜,聽不出情緒,他看向李翠花,“李師妹,張師弟所言可是事實?你可知是何原因引發(fā)塌方?”
李翠花坐在地上,揉著酸痛的肩膀,一臉無辜加茫然:“俺…俺也不知道啊!俺就在里面挖礦,挖著挖著,那石頭墻‘轟隆’一下就塌了!好多大石頭往下掉!可嚇死俺了!要不是俺這口鍋結(jié)實,俺就成肉餅了!”她避重就輕,絕口不提石墜和玄鐵源髓,只強調(diào)自己是個倒霉的受害者。
張猛在一旁氣得直瞪眼,卻又無法反駁。他確實沒親眼看見李翠花“干了什么”,只聽到了那拆山般的動靜和最后她頂著鍋沖出來的震撼一幕。
蕭霽沒有追問,深邃的目光再次掃過李翠花和那口鍋,又深深看了一眼塌陷的礦洞入口,仿佛要將那絲殘留的異常氣息和空間波動刻入腦海。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清冷依舊:
“礦洞塌陷,事出有因。李師妹能脫險,實屬萬幸。張師弟,你即刻前往戒律堂,將此地情況如實稟報鐵刑師叔,言明礦洞突發(fā)塌陷,李師妹僥幸生還,但礦道已毀,短期內(nèi)無法開采。請師叔定奪后續(xù)處置。”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李翠花身上,“至于李師妹……傷勢無礙便好。礦洞既毀,挖礦懲處暫且擱置。你好生休養(yǎng)。”
他這番安排,四平八穩(wěn),既沒有偏聽張猛的“指控”,也沒有深究李翠花明顯有所隱瞞的說辭,將塌方定性為“突發(fā)事故”,無形中替李翠花擋掉了一些麻煩。
張猛雖然心有不甘,覺得李翠花肯定脫不了干系,但蕭霽發(fā)話,他不敢不從,只得躬身應(yīng)道:“是,蕭師兄!弟子這就去!”臨走前,他還狠狠瞪了李翠花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算你走運”。
看著張猛匆匆離去的背影,李翠花悄悄松了口氣,對著蕭霽露出一個帶著討好意味的、沾滿灰塵的笑容:“謝…謝謝大師兄!”肚子適時地發(fā)出一陣響亮的“咕嚕”聲。
蕭霽的目光在她那口還冒著絲絲熱氣的鐵鍋上停留了一瞬,又看看她灰撲撲卻亮晶晶的眼睛,清冷的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頷首:“不必。”說完,他不再停留,轉(zhuǎn)身沿著小徑,飄然而去。白色的道袍在崖頂?shù)娘L中輕輕擺動,不染塵埃,與地上狼狽的李翠花形成了鮮明對比。
直到蕭霽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盡頭,李翠花才徹底放松下來,整個人又癱回地上。饑餓感如同洪水猛獸般襲來。
“餓死了…餓死了…”她嘴里嘟囔著,掙扎著爬起來,目光第一時間鎖定了那口“勞苦功高”的大黑鍋。也顧不上身上的傷痛和塵土,她手腳并用地爬過去,把鍋扶正,仔細檢查了一下鍋底的凹痕和白痕。
“嘖,有點變形,蹭掉點皮…不過還好,沒漏!”她用手指敲了敲鍋底,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滿意地點點頭,“師伯說得對,果然能擋天雷!”她自動把落石升級成了天雷級別。
環(huán)顧四周,崖頂光禿禿的,只有些雜草和嶙峋的怪石。她眼睛一亮,看到了不遠處石縫里頑強生長的一小叢灰撲撲的菌類,還有幾株葉片肥厚、看起來水分充足的不知名野草。
“嘿嘿,天無絕人之路!”李翠花咧嘴一笑,露出沾著灰塵的白牙。她手腳麻利地薅下那些菌子和野草,又在附近尋摸了幾塊相對平整的石頭,壘了個簡易灶臺。
接著,她解下腰間那個癟癟的、同樣沾滿塵土的水囊——里面只剩下可憐巴巴的一小口水。她珍惜地倒了一點在鍋里潤潤底,然后將那些菌子和野草一股腦兒丟進鍋里。
“火…火…”她摸了摸身上,除了破衣服和鍋,啥也沒有。目光掃過四周,最后落在幾根散落在崖頂?shù)摹⒏煽輬皂g的灌木枝條上。
李翠花撿起兩根枯枝,看著干燥的斷面,眼神里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她深吸一口氣,調(diào)動起體內(nèi)那股溫順流淌的玄鐵精氣,將其凝聚于雙手掌心。
“嘿!”
她低喝一聲,雙手猛地將兩根枯枝緊緊夾在一起,然后開始高速地、用力地搓動!玄鐵精氣帶來的強橫力量被她轉(zhuǎn)化為最原始的摩擦動能!
嗤嗤嗤——!
干燥的枯枝在她蠻力的瘋狂搓動下,接觸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黑、冒煙!幾顆微小的火星迸濺出來!
成了!
李翠花心中一喜,更加賣力!火星越來越多,終于,“噗”地一聲輕響,一小簇橘黃色的火苗在枯枝的摩擦點頑強地跳躍起來!
她小心翼翼地將這來之不易的火種移到簡易灶臺下的枯草堆里,看著火苗漸漸變大,舔舐著鍋底。
很快,鍋里傳來了“咕嘟咕嘟”的微響,水汽混合著菌子和野草被加熱后散發(fā)出的、一種混合著土腥和微澀草香的奇特味道,在礪劍崖頂彌漫開來。
李翠花盤腿坐在鍋邊,雙手托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鍋里翻滾的、顏色可疑的“湯”,喉嚨不受控制地滾動著,臉上寫滿了虔誠的期待。對她而言,此刻填飽肚子,就是最大的勝利和幸福。至于塌掉的礦洞、可能的責罰、還有大師兄那若有所思的眼神……等吃飽了再說吧!
崖頂?shù)娘L吹過,帶著煙火氣,也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奇異的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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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青云宗千里之外,一片終年被灰紫色魔云籠罩的荒蕪山脈深處,矗立著巍峨猙獰的魔宮。
白骨壘砌的王座之上,魔尊蒼溟閉目假寐。他周身翻涌著粘稠如實質(zhì)的魔氣,如同活物般扭曲蠕動,散發(fā)出令人靈魂凍結(jié)的恐怖威壓。突然,他猩紅如血的眼眸猛地睜開,兩道凝如實質(zhì)的血光洞穿虛空!
他緩緩抬起覆蓋著猙獰漆黑骨甲的右手。掌心處,一塊青灰色、毫不起眼的板磚,如同最頑固的污漬,依舊死死地“粘”在骨甲之上。任憑他如何催動魔火煅燒、空間切割,甚至用神識強行沖擊,那板磚都紋絲不動,連一絲痕跡都未曾留下,反而隱隱傳來一股沉重、剛硬、排斥一切的奇異力量,讓他感到掌心持續(xù)傳來微弱的麻癢感。
恥辱!前所未有的恥辱!
蒼溟完美無瑕的臉上,陰鷙得能滴出水來。他堂堂魔界至尊,竟奈何不了一塊凡俗的板磚?!這簡直比被它拍了一下更讓他難以忍受!
“玄鐵……”他低沉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如同九幽寒風刮過,“好一個玄鐵靈根…好一口鐵鍋…好一塊板磚!”
他猛地攥緊了左手,骨節(jié)發(fā)出爆鳴!一股暴虐的殺意沖天而起,攪得殿內(nèi)魔氣如同沸水般翻騰!
“李!翠!花!”這個名字被他從齒縫間擠出,充滿了扭曲的殺意和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探究欲。一個螻蟻,竟擁有能傷他本源魔軀、甚至讓他感到“麻癢”的力量?那鐵鍋和板磚,絕非普通凡物!
“來人!”蒼溟冰冷的聲音響徹大殿。
兩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王座下方,單膝跪地,頭顱深埋。他們?nèi)砘\罩在貼身的黑色鱗甲中,氣息陰冷內(nèi)斂,如同潛伏在陰影中的毒蛇,正是魔尊座下最精銳的斥候——影牙衛(wèi)。
“潛入人界!目標,青云宗后山玄鐵礦脈!”蒼溟猩紅的魔瞳中閃爍著冷酷而算計的光芒,“給本尊查!徹查那個叫李翠花的螻蟻!查清她的鐵鍋、她的板磚!查清她身上所有的秘密!還有那礦脈…本尊要最詳細的訊息!任何異常,即刻回報!”
“是!吾主!”兩名影牙衛(wèi)的聲音嘶啞低沉,如同金屬摩擦。他們沒有絲毫猶豫,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墨水,瞬間消失在大殿的黑暗之中,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王座之上,蒼溟再次緩緩抬起右手,凝視著掌心那塊礙眼的青灰板磚。他伸出左手覆蓋著骨甲的手指,帶著足以洞穿山岳的恐怖魔能,狠狠地點在板磚表面!
嗡——!
板磚發(fā)出一聲極其輕微的、沉悶的震顫。依舊毫發(fā)無損。
反而一股更清晰的“麻”感,順著指尖傳回。
蒼溟的臉色瞬間陰沉到了極致。他猛地收回手指,周身魔氣如同暴怒的狂龍般咆哮翻騰!大殿內(nèi)堅硬的魔紋石地面,無聲無息地龜裂、下陷!
“螻蟻…你的東西,你的命…本尊都要定了!”充滿無盡暴戾和占有欲的低語,在大殿的陰影中幽幽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