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的門在江豐身后合攏，那輕微的氣流聲卻像一記重錘砸在他的耳膜上。三個王珊珊，六道目光，無聲地穿透他，將他釘在原地。茉莉花束的甜膩、泡面湯的咸腥油脂氣、手術刀上若有似無的消毒水鐵銹味——三種氣味擰成一股無形的繩索，勒緊他的喉嚨。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漿，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葉生疼。

“這是最后一次警告。”捧花束的王珊珊開口，聲音輕柔，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婉，花瓣在她手中微微顫動。

“記得按時吃藥。”端泡面的那個緊隨其后，語調平板無波，仿佛在念誦一段無關緊要的說明書，泡面的熱氣氤氳而上，模糊了她半邊臉孔。

“我愛你。”持刀的王珊珊吐出最后三個字，刀刃穩(wěn)穩(wěn)地懸在半空，尖端反射著頂燈冷硬的光，沒有一絲溫度，只有純粹的、解剖刀般的鋒利。她的嘴角甚至向上彎起一個僵硬的弧度。

三個聲音，三個方向，像冰冷的鋼針從四面八方刺入江豐的顱骨，攪拌著他瀕臨崩潰的理智。他踉蹌著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玻璃幕墻上。窗外，28樓之下的城市依舊浸泡在瓢潑大雨中，霓虹在灰暗的水簾里扭曲成一片片潰爛的光斑，像極了王珊珊手中那塊鳳梨酥上肆意蔓延的藍綠色霉斑。

幻覺？不。每一次細節(jié)都帶著刺骨的痛感，烙印在神經末梢。他猛地甩頭，視線死死鎖住那個持刀的王珊珊——她鎖骨下方那片蒼白的皮膚上，金屬的光澤在衣襟的陰影里若隱若現(xiàn)，冰冷的、有節(jié)奏的搏動感，隔著空氣傳遞過來。那是和李婧胸前裝置一模一樣的、非人的律動！

“你到底是誰？！”江豐的聲音嘶啞破裂，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在砂紙上磨過。他猛地指向那個捧著花束的身影，“李婧…李婧她…”喉嚨像被滾燙的沙礫堵住，那個名字燙得他無法完整吐出。三年前那場被匆忙蓋棺定論為麻醉事故的死亡，那份他親手簽下、用無數個夜晚的酒精試圖洗去的免責書…它們從未真正消失，只是變成了毒蛇，盤踞在記憶的暗處，此刻終于亮出了致命的毒牙。

捧花束的王珊珊微微歪頭，臉上是一種近乎悲憫的神情，聲音依舊輕柔：“學長，你總是這樣。重要的東西，總想藏起來，藏得自己都找不到。”她懷中的茉莉花香氣驟然變得濃烈刺鼻，那味道瞬間喚醒了江豐腦海深處最黑暗的角落：太平間冰冷的空氣里，絕望地彌散著的，就是這種甜到發(fā)膩、令人作嘔的花香！實習生們蒼白的手遞上花束，卡片上的卡通兔子咧著嘴，笑得天真又詭異…這圖案，和會議室糖紙上的兔子，完美重疊！

“啊——！”江豐發(fā)出一聲壓抑的痛吼，雙手死死捂住耳朵，指甲幾乎要摳進頭皮。混亂的記憶碎片如同高速旋轉的玻璃渣，瘋狂切割著他的意識。太平間慘白的燈光、實習生們模糊而悲傷的臉、解剖臺上覆蓋的白布下那令人窒息的輪廓、還有…還有那份免責書！茶水間里，滾燙的泡面湯潑濺在紙頁上，他氣急敗壞的斥責聲，王珊珊慌亂道歉時眼底一閃而過的、絕非慌亂的光芒！

“是你！”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雙眼像瀕死的野獸，死死瞪向那個端著泡面的王珊珊，“茶水間！第一次！你把泡面灑在免責書上！你故意的！”他語無倫次，恐懼和憤怒燒灼著他的神經。

端泡面的王珊珊只是平靜地看著他，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她甚至端起紙碗，湊到嘴邊，慢條斯理地啜吸了一口面湯。那粘稠的湯汁滑過她嘴唇的聲音，在死寂的辦公室里被無限放大。

“濃度剛好。”她放下碗，沒頭沒尾地說了這么一句。聲音平板無波。

濃度？什么濃度？江豐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一股冰冷的電流瞬間擊穿他的脊椎！三年前那份冰冷的尸檢報告，白紙黑字，像燒紅的烙鐵一樣燙進他的腦海——“致死原因：麻醉劑丙泊酚急性過量…血液濃度：7.2μg/ml…”報告書冰冷的觸感，消毒水的味道，法醫(yī)毫無波瀾的敘述…李婧身體里那致命的濃度！

此刻，眼前這碗廉價的泡面湯，那漂浮的油花，那蒸騰的熱氣…都化作了毒藥般的氣味！王珊珊剛才喝湯的動作，像一個被精準操控的慢鏡頭，帶著某種儀式般的恐怖感。江豐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襯衫，緊緊貼在那冰冷的玻璃上。

“麻醉劑過量…”江豐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目光在三個王珊珊之間瘋狂游移，“和今天的泡面…濃度一模一樣？”他幾乎是尖叫著問出最后一句。荒謬！這太荒謬了！可那三張一模一樣的臉，那三雙洞悉一切的眼睛，都在無聲地印證著這個瘋狂到極點的聯(lián)想。

持刀的王珊珊終于有了動作。她向前踏出一步，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清脆得瘆人。手術刀在她指間靈活地翻轉，帶起細微的寒光。她的目光越過江豐，落在他身后玻璃幕墻倒映出的、他自己驚恐萬狀的臉孔上。她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鋼針，精準地扎進江豐的耳膜：

“第七次共振倒計時，”她的視線掃過虛空，仿佛那里懸浮著一個只有她能看見的時鐘，“3分27秒。”她的嘴角再次勾起那個毫無溫度的弧度，“還記得你前女友是怎么死的嗎？麻醉劑過量…和今天的泡面濃度一模一樣。”

“第七次共振…”江豐喃喃重復，這個詞組帶著一種不祥的、物理規(guī)則層面的冰冷質感。他的大腦一片混亂，無數線索在瘋狂的旋渦中碰撞、碎裂。鳳梨酥的霉斑、免責書上的泡面油漬、糖紙上的兔子、此刻碗里的湯…還有那該死的、致命的濃度！這一切混亂的源頭，似乎都指向那個被他奪回后緊攥在手里的東西——那個印著李婧清晰指紋的、泛黃的醫(yī)療檔案袋！

檔案袋！像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又像是即將引爆的炸彈。江豐的視線猛地聚焦在自己緊握檔案袋的右手上。指尖因為用力過度而泛白，微微顫抖著。那粗糙的牛皮紙袋仿佛擁有生命，在他的掌心散發(fā)著微弱卻不容忽視的熱量，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陳舊血腥氣？

就是它！一切的異常，都是從他的指紋第一次真正觸碰這個袋子開始的！那詭異的靜止，同事們影像的疊加…

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放開它！立刻扔掉這個詛咒之源！

求生欲壓倒了所有探究的沖動。江豐猛地吸氣，手臂肌肉賁張，用盡全身力氣想要將這個燙手山芋甩出去！他只想擺脫它，遠遠地扔開這糾纏著死亡和幽靈的噩夢載體！

然而，就在他手臂揮出的剎那——

“呃啊——！”

一股無法形容的劇痛，毫無征兆地從他緊握檔案袋的右手掌心炸開！那痛楚并非來自皮肉，而是更深層，仿佛直接作用于神經末梢，又像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順著他掌心的脈絡，狠狠地刺向大腦深處！那枚北斗七星形狀的燙傷疤痕，瞬間變得滾燙灼人，仿佛有巖漿在皮膚下奔涌！

劇痛讓他眼前一黑，手臂瞬間脫力。沉重的檔案袋非但沒有被甩飛，反而“啪嗒”一聲，從他痙攣的手指間滑落，重重摔在光潔如鏡的辦公室地板上。袋子邊緣在撞擊下微微綻開，一縷極其微弱的、幽藍色的熒光，如同活物般從縫隙中悄然滲出，在地面暈染開一小片詭異的色彩。那藍光，竟與王珊珊那塊霉變鳳梨酥上的菌斑，如出一轍！

幾乎是檔案袋落地的同一瞬間，異變陡生！

“嗡——”

一種低沉到極致的蜂鳴，并非通過空氣傳播，而是直接震蕩在江豐的顱骨深處。整個視野開始劇烈地搖晃、扭曲。光線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蕩漾開一層層破碎的光斑。他面前的三個王珊珊，身影開始變得不穩(wěn)定，如同信號不良的電視畫面，劇烈地閃爍、抖動，邊緣甚至出現(xiàn)了令人眩暈的重影和像素化的雪花點。

辦公室的景象開始瘋狂地撕裂、重組。

江豐左側，原本是文件柜的位置，光線詭異地暗沉下去。冰冷的金屬解剖臺突兀地浮現(xiàn)，輪廓在虛空中由模糊急速變得清晰、冷硬。無影燈慘白的光束如同審判之矛，精準地打在臺面上，照亮了臺上一具被白布覆蓋的人形輪廓。濃烈到令人窒息的福爾馬林氣味，混合著若有似無的…茉莉花香？洶涌地灌入鼻腔！一個穿著染血白大褂的身影背對著他，站在解剖臺前，肩膀微微聳動，似乎正在無聲地冷笑。那背影，分明是李婧！卻又帶著王珊珊的某種特質！

“不…不可能…”江豐牙齒打顫，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而他的右側，景象再次切換！熾熱的焚化爐口帶著灼人的熱浪撲面而來！跳動的藍色火焰貪婪地舔舐著爐膛內部，扭曲的空氣里，一個模糊的、穿著病號服的身影正被緩緩送入那片毀滅的藍焰之中！焚化爐巨大的轟鳴聲和警報聲交織在一起，震耳欲聾！更恐怖的是，一個王珊珊的虛影，正清晰地倒映在持刀王珊珊那只分裂的瞳孔里——她的右眼，此刻完全被那焚化爐的烈焰所占據！

“看啊，”持刀的王珊珊聲音飄忽，帶著一種置身事外的殘酷，她微微側頭，右眼那跳動的火焰清晰無比，“多干凈。”

正前方，那個捧著茉莉花束的王珊珊身影并未消失，反而更加凝實。只是她懷抱的花束變了——潔白清香的茉莉，在江豐扭曲的視野里，花瓣的邊緣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速枯萎、焦黑！仿佛被無形的火焰吞噬！而捧著花的王珊珊，她的笑容也凝固在臉上，變得僵硬、詭異，如同葬禮上的紙人。

“呃…啊…”江豐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眼前的三重煉獄景象幾乎將他的意識徹底撕碎。他掙扎著，視線本能地向下，想要避開這恐怖的地獄圖景，卻死死定格在摔落地面的檔案袋上！

那袋子敞開的裂口處，幽藍的熒光如同呼吸般明滅。而就在那藍光映照下，袋子底部，一個之前被他忽略的細節(jié)，如同毒蛇般噬咬住他的視線——那是一個極其微小的條形碼！旁邊印著一行小到幾乎無法辨認的數字：**2019/7/15**。

2019年7月15日！

這個日期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閃電，瞬間劈開了江豐腦海中所有混亂的迷霧！三年前…李婧冰冷的身體被推入焚化爐的那一天！那份他簽完字后就再也不敢多看一眼的死亡通知單上，印著的就是這個日期！他前女友的忌日！

一股冰冷的死氣瞬間攫住了江豐的心臟！他猛地抬頭，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射向眼前三個姿態(tài)各異的王珊珊。檔案袋的日期，王珊珊的死亡時間…和李婧的忌日完全一致？這絕不可能！除非…除非她們根本就是…同一個？或者…都不是活人？！

“你…你們…”江豐的聲音抖得幾乎不成調，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他看著眼前三個王珊珊，她們的身影在扭曲的空間里明明滅滅，茉莉枯萎，焚爐咆哮，解剖臺上的冷笑無聲…這一切，都指向一個他無法理解、更無法承受的恐怖真相。

“日期…”他艱難地擠出兩個字，手指顫抖著指向地上的檔案袋，眼睛卻死死盯著那個持刀的王珊珊，“你的死亡日期…和李婧…是同一天？！”

持刀的王珊珊臉上那僵硬的微笑驟然加深，裂開一個極其詭異的弧度。她沒有直接回答，手腕卻猛地一翻！

寒光乍現(xiàn)！

那柄冰冷的手術刀，沒有刺向江豐，而是快如閃電般，狠狠劃向她自己纖細的脖頸！

“不要——！”江豐失聲驚叫，大腦一片空白，身體下意識地前撲。無論眼前是人是鬼，是幻是真，那刀刃抹向咽喉的決絕動作帶來的視覺沖擊，足以擊潰任何人的心理防線。

刀鋒入肉的聲音并未響起。

刀刃在距離她頸側皮膚毫厘之處，穩(wěn)穩(wěn)停住。刀尖微微顫抖，反射著頂燈和焚化爐的藍焰，刺得江豐眼睛生疼。

“記住，學長，”持刀的王珊珊的聲音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詭異的溫柔，她的目光穿透混亂的空間，牢牢鎖住江豐驚恐的雙眼，“下次見面時，要帶著這個…”

話音未落，她握刀的手腕猛地向下一沉！

目標，赫然是江豐那只因劇痛而痙攣、掌心烙印著北斗七星疤痕的右手！

太快了！快得超越了江豐神經反應的極限！他甚至連縮手的念頭都來不及升起！

嗤——

一陣冰涼、尖銳的刺痛感，并非來自刀鋒割裂皮肉的劇痛，而是某種更深入、更詭異的刻蝕感，瞬間從他掌心的疤痕中心爆發(fā)開來！那感覺，仿佛那枚早已愈合的陳舊燙傷疤，被無形的力量重新撕開，然后，一柄冰冷的刻刀，正沿著北斗七星每一顆星辰的軌跡，精準而殘忍地重新描摹、加深！

“呃啊啊——！”這一次的劇痛遠超之前，如同靈魂被撕裂。江豐發(fā)出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整個身體劇烈地弓起，左手死死抓住右手腕，仿佛要阻止那只手被無形的力量徹底摧毀。劇痛讓他眼前發(fā)黑，金星亂冒。

就在他痛得幾乎失去意識的邊緣，持刀王珊珊的身影，連同她手中那柄滴血未沾卻帶來極致痛楚的手術刀，開始急速地分解、消散。構成她身體的像素點如同被狂風吹散的沙畫，簌簌剝落，化作無數細小的、閃爍著幽藍色熒光的塵埃，在扭曲的光線中盤旋、飛舞。

辦公室的景象也隨之加速崩塌。解剖臺、焚化爐、枯萎的茉莉花束…所有疊加的恐怖幻象都如同摔碎的鏡面，片片剝落，露出其后搖搖欲墜的真實辦公室輪廓。那些像素化的塵埃如同有生命的螢火蟲，盤旋著，最終匯聚成一道微弱的藍光，如同歸巢的倦鳥，倏地沒入地上那個敞開的、依舊散發(fā)著幽藍熒光的檔案袋裂口之中，消失不見。

辦公室內，死一般的寂靜驟然降臨。

扭曲的光線平復了，刺耳的蜂鳴消失了，濃烈的福爾馬林和焚化爐的氣味也煙消云散。只剩下窗外暴雨持續(xù)不斷的嘩嘩聲，單調地敲打著玻璃幕墻，仿佛剛才那毀天滅地的幾分鐘只是一場集體癔癥。

江豐癱倒在地，背靠著冰冷的玻璃幕墻，像一條離水的魚，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冷汗浸透了全身，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他顫抖著，無比艱難地抬起劇痛鉆心的右手，舉到眼前。

掌心，那枚北斗七星形狀的燙傷疤痕，此刻清晰地浮現(xiàn)著一道新鮮的血痕！猩紅的血珠正沿著疤痕古老的溝壑邊緣，極其緩慢地滲出、匯聚。那道血痕，完美地覆蓋了原有的疤痕軌跡，如同一個剛剛烙印上去的、鮮血淋漓的圖騰！一種冰冷、詭異的聯(lián)系感，仿佛無形的絲線，正通過這道重新流血的傷口，將他與地上那個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檔案袋緊緊捆綁在一起。

“下次見面時要帶著這個…”

王珊珊最后的話語，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在他耳邊。

“呃…呃…”江豐喉嚨里發(fā)出無意義的嗚咽，身體篩糠般抖動著。他掙扎著想站起來，想逃離這個空間，逃離那個該死的檔案袋！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地上那幽藍的微光吸引。

檔案袋的裂口處，藍光似乎隨著他的注視而微微脈動了一下。仿佛一個沉睡的怪物，在黑暗中緩緩睜開了眼睛。

就在這時——

“江豐？江豐你在里面嗎？剛才警報響得嚇死人，出什么事了？”

辦公室的門把手被人從外面擰動，同事張強帶著明顯驚魂未定的大嗓門隔著門板傳來，伴隨著幾下急促的拍門聲。

門，被推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