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合金氣密門內部，那如同巨獸蘇醒般的金屬咆哮聲終于抵達頂峰。伴隨著一聲沉重到讓整個檔案室地面都為之震顫的“轟隆”巨響，厚重的門扇猛地向兩側滑開！

更濃烈、更刺骨的白色寒氣如同決堤的冰河，洶涌地噴涌而出，瞬間將門口的江豐吞沒。那寒氣帶著濃重到令人窒息的福爾馬林氣味，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卻詭異得讓人頭皮發麻的茉莉香精的甜膩，以及一種…仿佛被過度萃取、只剩下焦苦底子的藍山咖啡的氣息。寒氣拂過皮膚，帶來針刺般的劇痛和瞬間的麻木。

寒氣稍散，門后的景象如同地獄畫卷般在江豐眼前展開。

**核心實驗室。**

慘白到毫無人性的無影燈光，從極高的穹頂垂直打下，將下方的一切照得纖毫畢現，也投下濃重到化不開的陰影。巨大的空間里，矗立著無數冰冷的金屬支架和透明的圓柱形容器。大部分容器是空的，像一排排巨大的、冰冷的墓碑。只有最核心的區域，一個直徑超過三米的巨型圓柱體培養艙，如同心臟般搏動著幽微的藍綠色光芒。

培養艙內，充滿了粘稠的、半透明的、閃爍著熒光的營養液。而在那凝膠般的液體中心——

是李婧。

或者說，是李婧的軀殼。

她懸浮著，長發如同黑色的水草在粘液中緩緩飄動。身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仿佛由無數細微藍綠色光點組成的“紗衣”——那是活性極高的Z-15菌群形成的共生膜。她的身體呈現出一種非自然的僵直，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甚至能看到皮下細微的、同樣被菌絲滲透的血管紋路。

最讓江豐血液凍結的是她的脊椎。

七根粗大的、閃耀著冷硬金屬光澤的椎釘，如同巨大的蜈蚣足爪，從她的后頸一直貫穿到尾椎！釘帽深深嵌入皮膚，周圍的組織呈現出被電流反復灼燒過的焦黑和增生扭曲。此刻，釘帽的縫隙里，正不斷滲出粘稠的、深棕色的液體——那氣味，正是被高度濃縮、混合了神經鎮痛成分的藍山咖啡因溶液！這些棕黑色的液體如同污穢的血液，緩慢地滴落，融入下方粘稠的培養液中，又被無處不在的菌絲貪婪地吸收、分解、轉化。

“呃…呃啊…”

一聲極度壓抑、痛苦到變形的呻吟，如同破舊風箱最后的喘息，從李婧微微張開的嘴唇里擠出來。她的眼皮劇烈地顫抖著，似乎想睜開，但每一次嘗試都帶來更大的痛苦，身體在粘液中不受控制地抽搐。每一次抽搐，那七根金屬椎釘與骨骼摩擦的地方，都滲出更多的棕黑色液體。

培養艙外，連接著密密麻麻的管線。其中一組粗大的透明管道，正將深棕色的、混著菌絲絮狀物的液體——那所謂的“神經鎮痛劑V.49”——源源不斷地泵入李婧脊椎附近的注射端口。另一組管道，則從她身體各處，尤其是那七根椎釘的基座，抽吸出同樣混濁、但顏色更深的液體，里面似乎還夾雜著細微的組織碎片和…黯淡的熒光菌絲。

**“在抽她的髓…”**王珊珊那混合著絕望電流音的話語，如同詛咒在耳邊炸響。

“阿…阿婧…”江豐的聲音卡在喉嚨里，干澀得如同砂礫摩擦。巨大的悲慟和冰冷的憤怒如同兩只巨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臟，幾乎要將它捏爆。血管里那因“觀測焦慮”而沸騰的灼熱感，此刻被眼前的煉獄景象徹底點燃，化作焚心的業火！他忘記了背上的劇痛，忘記了王珊珊的威脅，甚至忘記了自己正身處險境，本能地就要向那巨大的培養艙撲去！

“別動！”

一聲嘶啞的、帶著金屬摩擦感的低吼在他身后響起，同時，冰冷的槍口死死頂住了他的后腰！

江豐猛地頓住，身體僵硬。他緩緩側過頭。

是王珊珊。她不知何時已經移動到了他身后一步之遙的位置，那只完好的、屬于人類的手，正握著一把造型奇特的脈沖手槍，槍口死死抵著他。她半人半機械的身體在慘白的光線下顯得更加扭曲詭異。那只冰冷的右眼閃爍著危險的紅光，死死盯著江豐，而那只尚算正常的左眼，目光卻越過江豐的肩膀，死死鎖定在培養艙中痛苦抽搐的李婧身上，里面翻涌著極其復雜的情感——痛苦、絕望、某種病態的守護欲，還有…深不見底的悲傷。

“再往前一步，”王珊珊的聲音像是生銹的齒輪在強行咬合，混合著電流雜音，“我就讓這脈沖瞬間燒毀你被菌絲感染的神經束！你會像一灘爛泥一樣癱在這里，然后…被它們同化！”她的槍口威脅性地往前頂了頂。

“同化？”江豐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微微發抖，他強迫自己不去看那煉獄般的景象，血紅的眼睛死死盯住王珊珊那只閃爍著人類情感的眼睛，“就像你對李婧做的那樣？！用那些惡心的釘子？！用這該死的咖啡和霉菌？！這就是你所謂的‘治病’？！你把她變成了什么怪物！”他幾乎是咆哮出來，唾沫星子飛濺。

“你懂什么！”王珊珊的情緒瞬間被點燃，那只正常的左眼瞬間布滿血絲，聲音陡然拔高，尖銳的電子音幾乎壓過了她的人聲，“是漸凍癥！是神經壞死！是看著她的身體一點點變成冰冷的石頭！看著她連呼吸都變成折磨！看著她…看著她求我…”她的聲音突然哽咽了一下，那冰冷的電子音似乎也出現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

“常規藥物沒用！手術沒用！什么狗屁干細胞都是騙局！”她猛地抬起那只菌絲和金屬纏繞的左手，指向培養艙，動作間菌絲簌簌掉落，“只有Z-15！只有這些來自檔案室深處、被遺忘的共生菌株！它們能寄生在壞死的神經上，延緩崩解！但需要養分！需要刺激！需要…錨定！”她的聲音帶著一種瘋狂的偏執。

“所以你就用金屬釘打穿她的脊椎？往她身體里灌這惡心的咖啡因和霉菌的混合液？！”江豐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掌心的劇痛壓制血管里奔流的灼熱和怒火，“你聽聽她的聲音！她在痛苦！王珊珊！那是生不如死的痛苦！”

培養艙中，李婧的身體再次劇烈地抽搐起來，喉嚨里發出更加凄厲、不成調的嗚咽。七根椎釘處滲出的棕黑色液體明顯增多。

王珊珊的身體也跟著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那只握槍的手甚至不穩地晃了晃。她那只正常的左眼中，巨大的痛苦和掙扎幾乎要滿溢出來，但隨即又被一種更深的、近乎絕望的固執覆蓋。“痛苦？呵…”她的電子音發出怪誕的冷笑，那笑聲在空曠冰冷的實驗室里回蕩，顯得格外瘆人，“那也比徹底消失好！比變成一具無知無覺的尸體好！阿姐…阿姐她知道的！她同意的！這藥…這配方…是她自己改的！”

“什么？”江豐瞳孔驟縮。

“咖啡因！”王珊珊的聲音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控訴，槍口卻依舊死死頂著江豐，“她說普通的神經抑制劑會麻痹菌群的活性…她需要保持神經末梢的…‘敏度’！她說咖啡因帶來的劇痛…能‘點燃’那些休眠的菌株！能讓她…感覺到自己還活著！哪怕每一秒都像在被凌遲！”她那只完好的右手指著自己的機械心臟，“這配方…這該死的V.49…是她躺在病床上，用還能動的手指，一個字一個字敲進數據庫的！她寧愿承受這地獄般的痛苦，也要抓住最后一絲‘存在’的可能！”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培養艙，聲音低了下去，帶著無盡的悲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可是…不夠…菌株的消耗…太快了…她的神經…還在壞死…需要更多的‘催化劑’…”她那只冰冷的右眼，紅光幽幽地轉向江豐，如同鎖定獵物的毒蛇，“…需要更強的‘觀測焦慮’。”

“我的焦慮…是她的藥？”江豐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荒謬感和憤怒交織，“就因為我拍了那張該死的照片？！”

“那張照片！”王珊珊的電子音驟然變得無比怨毒和尖銳，槍口因為激動而用力前頂，幾乎要戳破江豐的衣服，“阿姐墜橋前看到的最后畫面！是你！是你舉著相機！是你鏡頭反射的光！像針一樣扎進她已經開始模糊的視線里！那是她意識沉入黑暗前最后的‘錨點’！也是她神經崩解開始加速的‘起點’！你的存在！你的每一次窺探！都在提醒她那一刻的絕望！都在撕裂她試圖用菌絲和痛苦粘合起來的意識碎片！”

她的指控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刺入江豐的心臟。那張模糊的、被雨水打濕的墜橋現場照片…李婧最后望向鏡頭的、那雙空洞絕望的眼睛…瞬間無比清晰地在他腦海中炸開！一股強烈的、如同實質般的焦慮和負罪感，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血管里那股灼熱感如同被澆上了滾油，轟然爆發！他感到眼前發黑，太陽穴突突狂跳，仿佛有無數細小的冰針在顱內瘋狂攢刺！

“呃啊——！”江豐忍不住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身體因為劇烈的精神沖擊和生理上的連鎖反應而搖晃了一下。他的“觀測焦慮”，在對方刻意的引導和自身強烈的負罪感催化下，瞬間達到了頂點！

幾乎就在江豐精神劇烈波動的同時——

嗡——！

整個核心實驗室的燈光猛地一暗！巨大的培養艙內，幽藍的熒光菌群驟然爆發出刺目的光芒！粘稠的營養液如同沸騰般劇烈翻滾起來！

“呃啊啊啊啊——！！！”

培養艙中的李婧，身體猛地弓起！發出一聲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凄厲、都要絕望、仿佛靈魂被硬生生撕裂的慘嚎！她覆蓋著菌絲“紗衣”的身體瘋狂地扭動、痙攣！那七根貫穿脊椎的金屬椎釘，在巨大的力量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摩擦聲！釘帽周圍的皮膚和肌肉組織被撕裂，大股大股混著組織碎片的棕黑色咖啡液和藍綠色的菌液噴濺而出，染污了透明的艙壁！

連接在她身上的抽吸管道壓力驟增，發出不堪重負的尖嘯！那被抽吸出的液體顏色變得更深，幾乎成了墨黑色，里面翻滾的菌絲也更加粗壯、活躍，仿佛獲得了狂暴的能量！

“阿姐！”王珊珊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那聲音里充滿了巨大的恐慌和絕望，甚至壓過了尖銳的電子雜音！她握槍的手劇烈顫抖，再也顧不上江豐，猛地扭頭看向劇烈反應的培養艙，那只正常的左眼中瞬間蓄滿了淚水。

機會！

江豐強忍著顱內幾乎要炸開的劇痛和血管中焚燒般的灼熱，身體爆發出最后的潛能！在王珊珊心神失守的千鈞一發之際，他猛地擰身！右肘帶著全身的力量，狠狠向后撞向王珊珊持槍的手腕！

“咔嚓！”

一聲清脆的骨裂聲響起！伴隨著王珊珊一聲短促的痛哼，那把脈沖手槍脫手飛出，滑向遠處冰冷的金屬地面！

江豐毫不停頓，在撞開王珊珊的同時，身體如同獵豹般向前撲出！目標直指培養艙下方一個閃爍著紅色指示燈的緊急制動閥！那是他剛才在混亂中瞥見的，唯一可能切斷那致命液體泵入的裝置！

“休想！”王珊珊尖銳的電子音帶著瘋狂的憤怒和不顧一切！她那只被菌絲包裹的、被江豐戰術筆刺傷過的左臂，此刻爆發出遠超人類極限的速度和力量！菌絲瘋狂蠕動，暗綠色的粘液如同血液般滲出！那只非人的手臂帶著撕裂空氣的厲嘯，狠狠抓向江豐的后心！五指指尖，尖銳的合金爪刃彈射而出，閃爍著致命的寒光！

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

江豐甚至能感覺到背后那冰冷的勁風！他撲向制動閥的動作沒有絲毫遲滯，眼中只剩下那個紅色的旋鈕！他知道，自己躲不開這一爪！但他必須關掉它！必須切斷那正在瘋狂折磨、最終會徹底毀滅李婧的“藥”！

“滋啦——！”

就在那合金爪刃即將洞穿江豐后背的瞬間，一道刺目的藍色電弧如同憑空出現的毒蛇，猛地從側面激射而至！精準無比地轟擊在王珊珊那只抓出的菌絲機械臂上！

“轟！”

劇烈的爆炸伴隨著耀眼的電光和四濺的金屬碎片、菌絲粘液！強大的沖擊力將王珊珊整個左臂炸得粉碎！她發出一聲凄厲的混合慘叫，身體被巨大的力量狠狠掀飛出去，重重撞在遠處的金屬儀器架上，發出一聲巨響，癱軟下來，生死不知。

江豐也被爆炸的氣浪沖得一個踉蹌，但他死死穩住身形，撲到了制動閥前！右手抓住那冰冷的紅色旋鈕，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擰下！

“嘎吱——咔！”

一聲沉悶的機械咬合聲響起。培養艙周圍那幾根瘋狂泵入深棕色混合液的粗大管道，瞬間停止了工作！管道內殘留的液體因為慣性微微晃動了一下，便徹底沉寂下去。

幾乎在管道停止工作的同一時間——

培養艙內，那如同地獄般的沸騰和劇烈翻滾，肉眼可見地平息了下去。幽藍的菌群光芒也迅速黯淡，恢復了之前那種相對穩定的、幽微的狀態。

而懸浮在粘液中的李婧，那瘋狂扭動痙攣的身體，也猛地一僵。隨后，如同斷了線的木偶，緩緩地松弛下來。她臉上那極致痛苦扭曲的表情，如同冰雪消融般慢慢褪去，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心碎的疲憊和空洞。那微弱的呻吟也徹底停止了，只有嘴唇還在無意識地微微翕動。粘稠的液體包裹著她，像一個巨大而冰冷的琥珀，封印著一段無法言說的痛苦和絕望。

實驗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遠處儀器低沉的嗡鳴，以及江豐自己如同破舊風箱般劇烈的喘息聲。冷汗浸透了他的全身，冰冷地貼在皮膚上。血管里的灼熱感并未消退，反而因為剛才劇烈的精神波動和搏斗而更加洶涌，如同巖漿在奔流，每一次心跳都帶來劇烈的鼓脹感和刺痛。他撐著冰冷的培養艙外壁，才能勉強站立，視線因為劇烈的生理反應而陣陣發黑。

他成功了？切斷了那致命的“藥”？

就在這時——

“嘀…嘀…嘀…”

培養艙旁邊，一個原本處于待機狀態的監控屏幕，突然自動亮了起來。屏幕上沒有畫面，只有一行行冰冷的、不斷滾動的綠色數據流。在數據的間隙，偶爾閃過一些極其短暫的、模糊的影像碎片：

*一只手，顫抖著將一管深棕色的液體注入培養艙的輸入端口。

*一張年輕的臉龐，在培養艙幽光映照下，眼神空洞而麻木，嘴角卻帶著一絲詭異的弧度——那是更年輕的王珊珊！

*培養艙內，李婧的手指，在粘液中極其輕微地、無意識地勾動了一下，指向屏幕的方向…

江豐的目光死死鎖定在那些閃過的、屬于王珊珊的影像上。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上他的心臟。

**“告訴下個我…少放醬包…”**

**“告訴下個我…別加糖…”**

王珊珊在“融化”前的話語，如同魔咒般在耳邊回響。

她不是唯一的！這個瘋狂的計劃，這個將李婧轉化為菌群共生體以延續“存在”的絕望嘗試…可能已經進行了不止一次！每一次失敗…每一次李婧的神經在痛苦中加速崩解…是否就意味著一個“王珊珊”的“重置”？一個承載著相同記憶、相同絕望、相同偏執守護程序的…新載體？！

江豐猛地轉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向遠處儀器架下，王珊珊癱倒的地方。

那里，只有一灘正在快速冷卻、凝固的暗綠色粘液，幾塊破碎的金屬殘骸，以及…幾縷被粘液浸透的、屬于年輕女孩的黑色長發。她的身體…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那些無處不在的、貪婪的藍綠色菌絲分解、吞噬！

而在那灘粘液的邊緣，一小片尚未被完全覆蓋的、光潔如鏡的金屬地板上，幾滴深棕色的、散發著濃郁藍山咖啡氣息的液體，正如同擁有生命般，緩緩地蠕動著、匯聚著。它們并沒有像普通液體那樣擴散或蒸發，而是在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下，在地板上極其緩慢地…勾勒著痕跡。

江豐屏住呼吸，強忍著眩暈和劇痛，踉蹌著走近兩步，死死盯著那幾滴咖啡液。

它們扭曲、延伸、連接…最終，在地板上凝固成一個清晰的、由深褐色污漬構成的日期：

**2033.07.15**

冰冷的絕望，如同培養艙中那粘稠的液體，瞬間淹沒了江豐的全身。他踉蹌著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培養艙外壁上。

循環…沒有結束。

燃料，始終存在。

他顫抖著抬起手，看著自己皮膚下，那因劇烈情緒波動而變得更加清晰、如同燃燒的幽藍紋路在靜脈中流淌的痕跡。

觀測焦慮。

下一個“王珊珊”…會在何時何地，帶著相同的絕望和偏執，再次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