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帶著鐵銹和塵埃氣息的積水,像無數細小的針,刺透了江豐的褲管,緩慢而堅決地向上漫延,最終淹沒了他的腳踝。那寒意直鉆骨髓,幾乎凍僵了他的小腿,可這徹骨的冰冷,卻絲毫壓不住他胸腔里那顆瘋狂擂鼓的心臟。每一次沉重的搏動,都牽扯著右臂上那個猙獰的傷口——被王珊珊驟然彈出的機械肋骨貫穿的地方。血,依舊溫熱粘稠,混著冰冷的井底積水,每一次脈搏的跳動都帶來一陣尖銳的抽痛,像是在無聲地控訴著剛剛發生的、那場超越常理的、血肉與金屬的獻祭。
他粗重地喘息著,灼熱的呼吸在陰冷潮濕的空氣中凝成一小團白霧,又被周圍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迅速吞噬。頭頂上方,那令人心膽俱裂的金屬斷裂和扭曲的尖嘯聲終于停歇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沉重物體徹底散架后,零碎部件持續不斷的、沉悶的“噼啪”墜落聲,像是最后的、絕望的余燼,跌入下方這片無邊無際的黑暗水潭里。每一次墜落聲響起,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江豐的心上。
珊珊…王珊珊!
這個名字在他混亂的腦海里轟然炸開,帶著血腥味和無邊的悔恨。他幾乎是憑著本能,用那只完好的左手,不顧一切地在渾濁、冰冷的積水和淤泥中瘋狂摸索。指尖劃過粗糙的井底混凝土,觸碰到尖銳的金屬碎片,還有某種粘稠、滑膩的、令人反胃的組織殘留物……每一次觸碰未知的冰冷,都讓他的心臟劇烈地抽搐一下。
就在近乎絕望的邊緣,他的指尖猛地碰到一個堅硬、冰冷、邊緣帶著細微鋸齒的小小凸起。他觸電般縮回手,隨即又顫抖著、小心翼翼地再次探去,屏住呼吸,用指尖最敏感的神經去感受那物體的輪廓。
一枚紐扣。
他猛地將它從淤泥中摳了出來,緊緊攥在手心。借著不知從多高的井口上方透下的、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天光,他勉強辨認出來——一枚再普通不過的校服紐扣,塑料材質,邊緣已經磨損得厲害,帶著長久使用的痕跡。但真正讓他渾身血液幾乎凝固的是扣面上那些東西。
不是泥土。
一層詭異的、散發著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幽藍熒光的菌絲,正以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生命力,在紐扣的塑料表面上瘋狂地生長、蔓延、纏繞。這些活物般的菌絲相互糾結、堆疊,最終在扣面上清晰地“編織”出一個嶄新的日期:
**2033.07.15**
日期下方,一個小小的扣眼里,一根同樣閃爍著微弱藍光的數據線,倔強地延伸出來。它像一條冰冷、堅韌的蛇,一頭扎進紐扣,另一頭則毫不猶豫地探入腳下那片深不見底的、濃稠的黑暗和渾濁的積水中。
江豐的呼吸徹底停滯了。他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身體晃了晃,幾乎要栽倒在這片冰冷的水里。他記起來了,清清楚楚,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靈魂上——就在那扭曲變形、急速下墜、最終炸成地獄火球的電梯轎廂里,就在他被王珊珊那綻放如死亡金屬花瓣的機械肋骨強行推入“牢籠”的瞬間,她那混合著機油、潤滑液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人”的悲傷氣息的聲音,穿透了金屬斷裂的尖嘯和空氣摩擦的嘶吼,狠狠鑿進他的耳膜:
“你修的電梯…你親手裝上去的那個Z-07零件…才是真正的時光機核心!”
那聲音里,有絕望,有洞悉一切的疲憊,甚至…還有一絲對他這個親手埋下禍根之人的、荒謬的憐憫。
“轟隆!”
一聲沉悶的巨響,帶著最后的、不甘的震動,從井底更深、更暗的角落傳來,伴隨著一片短暫升騰起的、帶著濃重焦糊味的橘紅色火光。火光一閃即逝,像垂死巨獸最后吐出的氣息,瞬間又被無邊的黑暗和冰冷徹底吞沒。
江豐的心臟被這巨響狠狠揪住。他猛地低下頭,目光死死追隨著那根從校服紐扣延伸出的、沒入黑暗積水中的數據線。沒有絲毫猶豫,他咬緊牙關,忍著右臂傷口被牽動的劇痛,左手緊緊攥住那根冰冷的數據線,像抓住一根通向地獄或救贖的蛛絲,用盡全身力氣猛地一拽!
“嘩啦!”
積水被攪動。一個沉重、灼熱、輪廓破碎的東西,被他從渾濁的水底拖拽了出來。
那是一塊金屬殘骸,表面覆蓋著厚厚的、同樣散發著微弱藍綠熒光的黏菌,還在頑強地燃燒著。殘存的、微弱跳動的火焰如同垂死的螢火蟲,在冰冷的積水和菌絲中掙扎,映照出扭曲的金屬結構——依稀還能辨認出是某種人造器官的碎片。殘骸中心,一個被燒得焦黑變形、布滿裂紋的透明觀察窗內,一小塊暗紅色的、不再跳動的肌肉組織正被火焰舔舐著,發出細微的“滋滋”聲,升騰起刺鼻的黑煙。
王珊珊的機械心臟!
那顆融合了未來科技、人類執念,最終在時光悖論中走向毀滅的“引擎”殘骸!
就在江豐的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灼熱、粘膩的殘骸表面的瞬間,一股微弱卻極其清晰的電流脈沖,猛地沿著他的手臂竄了上來!那不是物理的電擊,更像是一種冰冷的、帶著海量破碎信息的意識洪流,蠻橫地撞入了他的腦海!
**“核心異常:王珊珊攜帶未來機械骨…解決方案:李婧植入肋骨錨點…”**
**“本次故障時長00:15:00,倒流時空能量49%…”**
**“警告:錨點能量不穩定!時空坐標偏移風險極高!”**
無數閃爍跳動的故障代碼、扭曲變形的電梯結構圖、還有王珊珊在營養液艙中蒼白而痛苦的臉…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失控的彈幕,在他眼前瘋狂閃爍、疊加、撕裂!劇烈的頭痛如同鋼針扎入太陽穴,他悶哼一聲,踉蹌著后退一步,冰冷的積水再次漫過他的腳踝。
就在這時,異變再生!
“嗤嗤…”
如同無數條冰冷的蛇在黑暗中同時蘇醒。電梯井那布滿灰塵、霉菌和銹跡的粗糙混凝土墻壁上,毫無征兆地滲出大片大片粘稠的液體。那液體在微弱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深邃的靛藍色。它們像擁有生命般迅速匯聚、流淌,沿著墻壁的紋路蜿蜒而下,所過之處,墻壁上那些陳年的污垢和銹斑如同被強酸腐蝕,發出細微的“滋滋”聲,騰起縷縷淡藍色的煙霧。
更多的藍血從墻壁更深層的縫隙里涌出,它們不再僅僅是流淌,而是開始瘋狂地增殖、堆疊、扭曲。無數細密的菌絲從藍血中滋生,如同最精密的3D打印機噴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冰冷的混凝土墻面上“生長”、“編織”。
一個扭曲但異常清晰的人形輪廓被勾勒出來。長發,纖細的脖頸,穿著實驗服的肩膀…線條越來越具體,越來越完整。最終,一張江豐無比熟悉、此刻卻因恐懼而顯得異常蒼白的臉孔,在幽藍的菌絲和血光中凝聚成形——李婧!
她的“臉”由流動的藍血和發光的菌絲構成,在冰冷的井壁上微微起伏,仿佛隔著一層流動的、幽暗的水幕。那雙由菌絲構成的“眼睛”,空洞卻又帶著穿透靈魂的冰冷,死死地“盯”著井底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江豐。她的嘴唇部位,幽藍的菌絲劇烈地蠕動、重組,無聲地拼湊出幾個字,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江豐的視網膜上:
**“別救珊珊。”**
緊接著,更多、更小的菌絲在下方急速蔓延、組合:
**“否則…”**
最后一個詞,幽藍的菌絲凝聚得異常緩慢、沉重,帶著一種宿命般的、不容置疑的絕望:
**“2033年見。”**
冰冷的絕望像井底的積水,瞬間淹沒了江豐的頭頂。他死死盯著墻壁上那張由藍血和菌絲構成的、李婧警告的臉,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凍結了。別救珊珊?就在剛才,就在他頭頂的爆炸中,珊珊為了把他推出必死的絕境,已經用她那異化的機械之軀,化作了阻擋地獄烈焰的最后屏障!她已經…已經…
一股混雜著劇痛、荒謬和滔天怒火的洪流猛地沖垮了他搖搖欲墜的理智。他猛地揚起左手,緊握成拳,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朝著墻壁上那張幽藍的、無聲的臉孔,朝著那句冰冷的警告,狠狠砸了過去!
“砰!”
拳頭重重地砸在冰冷、粗糙的混凝土墻壁上。劇痛從指骨瞬間蔓延到整條手臂,皮膚破裂,鮮血立刻涌出,順著手背流淌下來,滴落在腳踝的積水中,暈開一小片刺目的鮮紅。墻壁上幽藍的菌絲和血痕,在他拳頭的撞擊下只是微微波動了一下,那張“李婧”的臉扭曲變形了一瞬,隨即又恢復了原狀,那雙菌絲構成的空洞眼眸,依舊冰冷地“俯視”著他,帶著一種非人的、令人窒息的漠然。
“啊——!”
江豐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充滿痛苦和絕望的嘶吼。聲音在狹窄、高聳的電梯井里瘋狂回蕩、碰撞,最終被上方無底的黑暗和下方冰冷的積水無情地吞噬。他背靠著冰冷的井壁,身體因為劇痛和情緒的劇烈沖擊而無法控制地顫抖著,緩緩滑坐下去。渾濁的積水再次擁抱了他,刺骨的寒意透過濕透的衣物,滲透進每一個毛孔。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重新籠罩下來。只有他自己粗重、紊亂的喘息聲,還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的悶響,在這片狹小、潮濕、散發著死亡和鐵銹氣息的囚籠里回蕩。右臂的傷口在冰冷積水的浸泡下,疼痛變得麻木而遙遠。他頹然地低下頭,目光失焦地落在自己砸在墻壁上、此刻正微微顫抖、被鮮血染紅的左手上。一滴溫熱的血珠,正沿著指尖緩緩滴落,墜入腳邊渾濁的水面,蕩開一圈微小的漣漪。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和死寂之中——
“滋啦…沙沙…”
一陣突兀的、極其微弱卻又異常清晰的電流雜音,猛地打破了井底的死寂!
江豐渾身一顫,猛地抬起頭,像受驚的困獸,布滿血絲的雙眼瞬間掃向聲音的來源——他掛在腰間工具帶上的那個老式、沾滿油污和銹跡的黑色對講機!
對講機小小的紅色信號燈,此刻正像垂死掙扎的心臟一樣,極其微弱、極其緩慢地閃爍著。剛才那陣“沙沙”的電流噪音,正是從它那布滿劃痕的塑料網格揚聲器里傳出來的!
是誰?在這個時間,在這個地獄般的井底?是救援?還是…更深的陷阱?
江豐的心跳幾乎沖出喉嚨口。他艱難地挪動身體,冰水隨著他的動作嘩啦作響。他伸出那只還在流血、沾滿污泥的左手,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才控制住手指的痙攣,一點點摸向腰間的對講機。冰涼的塑料外殼觸碰到他滾燙的掌心。
他猛地將對講機抓在手里,手指摸索著,用力按下了側面那個油膩膩的通話按鈕。
“沙沙…滋…沙…”
電流噪音更大了,像無數細小的砂礫在摩擦。
突然,噪音猛地一收!
一個聲音,清晰無比地,穿透了電流的雜音,從那小小的揚聲器里流淌出來,瞬間灌滿了江豐的耳朵,也灌滿了這口絕望的深井。
那聲音…帶著明顯的、屬于少女的青澀和變聲期的微啞,充滿了無法掩飾的、深入骨髓的恐懼,甚至帶上了一絲哭腔的顫抖:
“豐…豐哥?是你嗎豐哥?你在外面嗎?”
江豐的呼吸,在這一刻徹底停止了。他像一尊瞬間被冰封的石像,僵坐在冰冷刺骨的積水中,只有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因極致的驚駭而驟然瞪大到極限,死死地盯著手中那個還在發出微弱噪音的黑色對講機。
那個聲音…
他認識這個聲音!他無比熟悉這個聲音!在無數次檢修后,那個扎著馬尾辮、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總是偷偷塞給他一塊鳳梨酥的初中女孩,就是用這樣的聲音叫他“豐哥”!
那是王珊珊的聲音!
但絕不是剛才那個在電梯里脊椎爆出機械骨刺、復眼流轉數據流、最終化為通天塔般燃燒脊椎的王珊珊!
這是…十三歲的王珊珊!是2013年,那個暴雨之夜,被困在電梯里、丟失了校服紐扣、帆布鞋邊散落著鳳梨酥包裝紙的小女孩!
對講機里,少女驚恐無助的聲音還在繼續,帶著急促的喘息和強忍的哽咽,每一個音節都像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江豐的心臟:
“豐哥…電梯…電梯卡住了!它突然就停了!燈也滅了…我按了好多按鈕都沒反應…外面好黑…我…我好怕…”聲音停頓了一下,似乎女孩在拼命壓抑著即將崩潰的哭聲,只剩下壓抑的抽泣,“豐哥…你在聽嗎?你能…能聽見我說話嗎?快…快來救我出去…求你了…我真的好怕…”
“沙沙…”
對講機里的電流噪音重新響起,如同冰冷的潮水,試圖再次淹沒那個帶著哭腔的、來自十年前、來自另一個時空的求救聲。
江豐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比剛才砸墻時更加劇烈。他死死攥著那個冰冷的對講機,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輕響,幾乎要將塑料外殼捏碎。掌心傷口滲出的鮮血,混合著油污和鐵銹,順著對講機的邊緣,一滴滴落在他浸泡在冰水中的工裝褲上,暈開一片暗紅。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像瀕死的野獸,死死瞪向電梯井上方那片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黑暗深淵。
在那里,在某個無法觸及的時間褶皺里,那個十三歲的、驚恐萬分的王珊珊,正被困在冰冷的鐵盒子中,等待著他這個“豐哥”的救援。
而在他的腳下,那枚刻著“2033.07.15”的校服紐扣,依舊冰冷。那根連接著燃燒心臟殘骸的數據線,依舊固執地延伸向井底更深的黑暗和冰冷積水。墻壁上,由幽藍菌絲和血痕構成的李婧警告——“別救珊珊,否則2033年見”——在微弱的光線下,依舊散發著冰冷、非人的微光。
救?還是不救?
救下十年前的珊珊,是否就意味著親手扼殺了那個為了救他而犧牲的、背負著機械骨與時間秘密的珊珊?是否就真的會墜入李婧所警告的、那個2033年的絕望深淵?
不救?難道就任由那個十三歲的、無助的小女孩,在那個暴雨之夜,在那個冰冷的電梯鐵盒子里,走向她未知的、被徹底改變的、或許更為悲慘的命運?
巨大的矛盾像兩條冰冷的鐵鏈,瞬間絞緊了他的心臟,幾乎要將它勒成碎片。每一次心跳都伴隨著撕裂般的痛苦和無邊的恐懼。
“沙沙…豐哥?你…你在嗎?你聽見了嗎?嗚…”對講機里,少女珊珊的哭泣聲再次傳來,微弱,卻像重錘般敲打著江豐瀕臨崩潰的神經。
他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染血的左手上,落在那個冰冷沉默的對講機上。他沾滿血污的手指,顫抖著,一點點靠近對講機側面的通話按鈕。冰冷的塑料按鈕,此刻仿佛有千鈞之重。
按下去?告訴她什么?告訴她快跑?告訴她別怕?告訴她…他正在十年后的地獄里,聽著她的求救?
或者…沉默?任由這絕望的求救消失在電流的噪音里?
冰冷的井水無聲地舔舐著他,墻壁上幽藍的菌絲警告無聲地凝視著他,手中對講機里,少女珊珊壓抑的哭泣和恐懼,像最鋒利的銼刀,持續不斷地切割著他搖搖欲墜的理智。
時間,在這口絕望的深井里,仿佛被無限地拉長、凝固。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只有那微弱的電流“沙沙”聲,少女珊珊無助的抽泣,還有他自己沉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呼吸,在這片絕對黑暗和冰冷的狹小空間里,絕望地交織、碰撞、回響。
最終,那只沾滿血污、污泥和冰冷井水的手,帶著一種近乎痙攣的、孤注一擲的決絕,猛地用力,死死地、死死地按下了對講機的通話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