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放著設置好的鬧鐘，尖銳地鳴響聲，像一只無形的力量狠狠的把余俊凱從夢中拽醒，他艱難地從床上彎起身子。

手摸索著伸向床頭柜，摸著那副六年前購買的眼鏡戴上，眼前原本如迷霧般模糊的世界，這會才從混沌的色塊逐漸恢復成清晰的線條。

于是，他拖著疲憊的身軀，緩緩來到衛生間。鏡子里，一張略顯陌生的臉映入眼簾。那眼袋浮腫得厲害，恰似兩只裝滿水的袋子沉甸甸地掛在臉上，頭頂的發際線更是節節敗退，也仿佛像一片荒蕪的土地在不斷萎縮。

“每天加不完的班，才四十五歲的年紀，看著卻像六十多歲，可悲啊！”他對著鏡子，喃喃自語。說話的聲音干澀又喑啞。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伸手拿起柜子上的牙膏。剛擠到一半，桌子上的手機鈴聲“叮叮”響起。他遲緩地打開手機界面，映入眼簾的，是一條提醒這個月房貸還款的信息。當看到顯示屏上那四位數字，他的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抽搐了一下。

已經記不清多久沒吃過早餐了，余俊凱匆匆洗漱完畢，便趕忙走進臥室，換上今天上班要穿的工作服。

早晨多睡了那么一會兒，要是再不出門，就鐵定趕不上最早的那班地鐵。每天的地鐵里，人擠人，那場景，活脫脫像極了裝滿沙丁魚的罐頭，每個人都被擠壓在狹小的空間里，動彈不得。

余俊凱更像一只受驚的刺猬，縮在車廂的角落里，公文包緊緊護在他的胸前。

對面座位上，一個穿著校服的男孩正全神貫注地打著游戲，他的手指在屏幕上靈活跳動，那速度，就像在彈鋼琴。

看著眼前的孩子，回憶起昨晚檢查兒子作業時，兒子用一種仿佛在看原始人的眼神看著自己，滿是不屑地說道：“爸，你連這么簡單的編程都不懂？你也太笨了吧！”回想起孩子的話，余俊凱無奈地搖了搖頭，腦袋也不自覺地耷拉下來。

很快，他便來到了公司樓下。電梯里擠得滿滿當當的同事。余俊凱挪動著身子站在最后一排，生怕自己的肩膀壓到旁邊的女同事。那女孩身上散發著濃烈的香水味，如同一團無形的煙霧，熏得他鼻子一陣陣地發癢。

“啊~嚏！”一個沒忍住的噴嚏，猛地沖了出來，口水噴到了前面女孩的脖子上。

這時女孩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回頭，警惕的目光如利劍般射向他。余俊凱見狀，趕忙慌張地解釋道：“對不起，我對香水過敏……”

“大叔，”女孩冷冷地笑道，“你也太不文明了吧！”電梯門打開時，她還故意提高音量，大聲說道：“什么人啊，噴人家一身口水，缺德鬼。”

周圍人的視線，瞬間像聚光燈一樣，齊刷刷地打在余俊凱身上。他的耳根“唰”地一下紅了，想要辯解，卻發現自己因為多年伏案工作，不自覺地弓著背，此刻這姿勢，看起來確實像做賊心虛一般，百口莫辯。

來到辦公桌前，桌上堆積著一疊客戶待簽的文件，每天如此，永遠有干不完的活。余俊凱剛坐下，手機再次震動起來。一條未讀微信映入眼簾，點開一看，上面清晰地寫著：“下周一兒子暑期班的錢要交了，一共是三千八，老師打了好幾次電話。”信息是妻子文靜發來的，她昨晚沒有回家，而是去照顧在醫院生孩子的弟媳。

他盯著那串數字，愣了三秒，回復道：“他不是已經報了補習班嗎？怎么還要錢？”

“班主任說小升初要加編程課。”文靜的語音消息帶著濃濃的火藥味，“人家隔壁老張家兒子都拿數學競賽獎了！你想讓兒子輸在起跑線上？”

余俊凱把手機反扣在桌上，口中喃喃自語道：“天天就會打游戲，也不好好管管他，就會浪費老子辛苦賺來的錢。”

望向窗外，陽光正好。玻璃幕墻反射出他那略顯扭曲的倒影。他不禁想起上周去醫院看望父親時，老人躺在病床上，虛弱地說：“我們那代人，能把孩子喂飽就不錯了，哪來這么多費用，兒孫自有兒孫福。”

當時，他還笑著安慰父親：“現在時代不同了，怎能和您那時候比。”

可此刻回想起和父親的對話，他卻覺得，或許父親說的那些話，才是生活最本真的道理。

午間時分，余俊凱躲在休息區，吃著一個小時前叫的便當。米飯已經冰冷，失去了原有的熱氣和彈性，青菜也蔫得不成樣子，看著就讓人毫無食欲。

這時，手機屏幕上彈出同學群消息：“同學們，別忘了今天聚會啊！別遲到了哦！AA制每人288元”

想起上次聚會，有人得意洋洋地炫耀新買的保時捷，有人眉飛色舞地吹噓自己兒子考進了名牌學校，而自己一晚上都沒怎么說話。

看著手機上這條關于聚會的消息，他的手指在回“參加”和“不去”之間猶豫不決，像鐘擺一樣來回晃動，最后還是寫下了“參加”。心里想著，畢竟男人需要社交，哪怕生活過得再艱難，也得去露個臉，仿佛這是一種對生活的倔強堅持。

下午的部門會議，對余俊凱來說，簡直如同一場漫長而煎熬的酷刑。90后的項目經理嘴里像連珠炮似的，吐出一堆英文縮寫講解方案，余俊凱只能偷偷在桌下查手機詞典，艱難地試圖跟上節奏。

這時，總監突然點名：“余主管，你是老員工了，給年輕人提點建議……”

話音剛落，全會議室的同事目光如探照燈般聚焦過來。余俊凱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完全沒聽懂剛才的方案，緊張得汗珠順著后背滾滾而下。“我覺得……嗯，我覺得PPT配色可以再調整一下？”他干巴巴地說著，聲音里帶著一絲不自信。

這時的會議室里響起幾聲若有若無的輕笑聲。而總監的眼神，更像在打量一個過時被淘汰的“U盤”，滿臉都是嫌棄。

終于熬到下班！說來也怪，老天爺像是故意在和這個男人作對，一天下來都是陽光明媚的天氣，可好不容易等到下班了，天空竟然下起了傾盆暴雨。

余俊凱站在寫字樓門口，望著雨水如注般砸在地上，濺起一個個小水坑。手機顯示打車還要排隊25分鐘。他咬咬牙，把公文包頂在頭上，一頭沖進大雨中，朝著對面的公交站臺狂奔而去。

襯衫很快就被雨水打濕，緊緊地黏在余俊凱身上，里面穿著的背心映出一道道弧形。

今晚的同學聚會，選在了人均消費300元的料理店。余俊凱遲到了，當他推開包廂門時，只見酒過三巡的男同學們正興致勃勃地比誰的白頭發少。

“哎呀，阿凱！你來啦！”當年的班長拍著桌子站起身來，大聲說道，“我們還以為你跑路了呢！”

余俊凱賠著笑入座，說道：“哪能呢？老同學見面，肯定得來。”剛坐下，他就發現自己的座位緊挨著衛生間。刺身拼盤轉到他面前時，也只剩下幾片蔫掉的紫蘇葉，仿佛在訴說著這場聚會的熱鬧與他的格格不入。

這時有個同學起哄，讓他補上遲到的三杯酒，算是對他的懲罰。他盤腿而坐，口袋里的胃藥硌著他的大腿，他下意識地在口袋上挪了挪。

“聽同學說，咱們凱哥現在可是大公司主管！”有人醉醺醺地喊道，“那得請我們同學，來瓶洋酒啊！”

余俊凱笑著擺手：“我只是普通職員……別取笑我了。”話還沒說完，服務員就端上了一瓶XO。賬單在眾人手中依次傳遞，傳到他手里時，看到數字后面那三個零時，他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

他苦笑著說道：“來，哥幾個，我先喝完自罰的三杯酒，去趟洗手間，剛來時，還沒去放過水呢。”說完，便“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卻帶著一絲無奈與苦澀。

來到洗手間里，余俊凱用冷水拍打滾燙的臉，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鏡子里，突然出現另一張面孔，原來是大學同桌沈世高，曾經的學霸，如今也頂著個地中海發型，襯衫被啤酒肚撐得緊繃，歲月在他身上也留下了深深的痕跡。

“聽說你小子混得不錯啊？”沈世高擰開水龍頭，漫不經心地說道。

余俊凱苦笑著反問：“你看我像嗎？”

兩人沉默地洗手，只有水聲嘩嘩作響，仿佛在訴說著生活的瑣碎與無奈。沈世高突然開口：“幾個月前我離婚了。”他扯了張紙巾，用力擦著手，“她說我整天應酬，不顧家。可她哪里知道，我要是不去應酬，公司怎么辦，銀行欠的錢誰幫忙還，還有孩子的高學費？”

兩人沉默了很久，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只有那嘩嘩的水聲，打破著這份寂靜。

回到包廂，之前的話題已經轉到了養生。隔壁坐著的同學拍了拍余俊凱的肩膀：“阿凱，你這肚子可得減減了，太油膩！”滿桌頓時哄笑起來。余俊凱低頭看著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思緒飄回到二十年前，那時他還是校籃球隊的主力，意氣風發，可如今，不僅開始禿頭，原先的腹肌也早已變成了啤酒肚，歲月這把殺豬刀，無情地改變了一切。

這次的聚會，他依然還是在聽著同學們，一遍又一遍的講述自己的成就感中結束。晚上的單還是沈世高代付的。

夜已深了，所有的同學們都坐著自己的車離開。而余俊凱還站在路邊叫著網約車，手機上顯示微信余額五十六元。

他猶豫再三，還是給妻子文靜發消息：“老婆，你能先轉我兩千嗎？今晚同學聚會AA，我的錢還是同學代付的。”消息剛發出去，他就后悔了，想立刻撤回，可屏幕上已經顯示“對方正在輸入……”。

文靜回復得很快：“余俊凱，你一個月工資才多少？喝頓酒要兩千？兒子下學期的學費還沒著落！你別忘了，馬上就要交房貸。”

余俊凱看著手機上文靜發的消息，正準備回她時，一部黑色寶馬緩緩開了過來。只見一個年輕人從車上下來問道：“您是余先生嗎？我是沈總的司機，他叫我來送您回去。”余俊凱看著眼前的年輕人，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他沒想到沈世高會派人送他。

余俊凱抖了抖褲子，拎著包便上了車后排位置。看著窗外流動的霓虹燈，五彩斑斕的光影在他臉上閃爍，他的思緒也隨之飄蕩開來。

正當余俊凱沉浸在回想之中時，車子突然一個急剎車，原來是路口紅燈亮了。

而此時的路口，正有一對小情侶在路燈下激烈地爭吵。女孩哭著大聲喊道：“你根本不懂我要什么！”男孩則抓狂地揪著自己的頭發，大聲回道：“那你要什么你說啊！只要你說要什么，我都可以買給你。”女孩冷冷地回道“你沒那個本事。”

余俊凱突然忍不住笑出聲來，司機小哥從后視鏡里看了他一眼，好奇地問道：“余總，您笑啥呢？”

“沒什么，”余俊凱望著窗外，緩緩回道，“我就是想起我年輕時候。”

不一會兒，車子就開到了家樓下。余俊凱打開車門，對年輕司機連聲道謝后，便來到家門口。他沒有馬上進門，而是坐在樓道里，抽完了煙盒內最后一根煙，仿佛想要在這片刻的寧靜中，整理一下自己雜亂的思緒和一堆煩人的事情。

手中的香煙很快就燃燒到了煙屁，等他還沒緩過神時，一股熱量便燙著他的手指間，他急忙丟掉手中的煙頭。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打開房門走進了客廳。

兒子房間門縫里透出藍光，不用說，他還在打游戲。客廳的飯桌上還留著一些剩菜，臥室的房門緊緊的關閉著，很顯然文靜早已睡下。

余俊凱眼神迷茫，面無表情地嘆著氣，右手解下領帶脫下襯衫，和公文包一起扔到了沙發上。

他輕手輕腳地走進衛生間，坐在馬桶上刷起手機。朋友圈里，大學同學曬著去國外的旅游照，笑容燦爛；同時也發了新買的房，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就連樓下的鄰居都在炫耀剛出生的二胎，幸福滿滿。

他點開自己的朋友圈，最新一張是年前部門年會的大合照，他站在最邊上，笑容僵硬得如同戴了一張面具，仿佛在強顏歡笑。

再往前翻，就是兩年前全家人去云南的旅游照，那時兒子還愿意被他摟在懷里，文靜眼里也滿是笑意，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時光啊，可如今卻仿佛遙不可及。

想起那些年，再看看現在，他抬起頭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眼圈發紅，嘴角下垂，盡顯疲憊與滄桑。

余俊凱突然想起父親常說的話：“男人是家里的頂梁柱，再難也得挺著。”他對著鏡子，努力做了個挺胸的動作，卻聽到腰椎“咔”地一聲響，閃腰了，這仿佛是生活對他的又一次無情調侃。

凌晨兩點多鐘，余俊凱沒有進入房間，而是站在陽臺上，看見樓下24小時的便利店還亮著燈，他來到客廳拿起襯衫披在身上，接著下了樓。

來到便利店的冰柜前，他和一個同樣失眠的年輕人同時伸手去拿一罐啤酒。

“您先拿，我不急。”年輕人很有禮貌地退后一步。

余俊凱愣了一下，這是今天第一次有人用“您”來稱呼他，這個簡單的稱呼，卻仿佛帶著一絲久違的尊重，讓他心里泛起一絲漣漪。

結賬時，收銀員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子，甜甜地問道：“先生，還需要買些什么嗎？”

“先生，我可不正是一位年輕的先生嘛！”余俊凱反復咀嚼著這個稱呼，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一絲笑容，拎著手中的啤酒，走出了便利店。

當他回過頭時，正好看見門上的玻璃映出他那模糊的身影，微微駝背，頭發凌亂，手里提著剛買的幾瓶啤酒。

他突然大笑起來，舉起啤酒瓶對著倒影致意：“來，敬您幾杯，親愛的余先生。”說完，便大步走向家中，仿佛在向生活宣告著自己的倔強。

晨光微熹時，余俊凱在陽臺的地毯上醒來，身上還蓋著一件沒洗的西褲。

走進客廳時，兒子房間亮著沒關的臺燈，他掏出口袋里的手機，看到沈世高凌晨發來的消息：“老同學，昨晚安全到家了吧？要記住活著就是勝利，其它都是小事情。”

窗外，新一天的太陽照常升起，金色的陽光灑在客廳，仿佛給世界帶來了新的希望。余俊凱再次恢復到平日的習慣，來到衛生間系好領帶，洗漱完畢后，依然習慣性地把胃藥塞進口袋。又一次堅定地走向那個需要他扮演“頂梁柱”的世界。

這次的電梯里，他特意站得筆直，哪怕全世界都覺得他是個笑話，至少他要讓自己相信，他還在認真地生活，努力地在這生活的旋渦中，堅守著自己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