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安那間工作室，塞在唐人街一棟老樓的二層，門臉兒不起眼。推開門，撲面而來的味兒就復雜了——剛磨好的哥倫比亞咖啡豆那股子焦香，霸道地壓著一架子玻璃罐里飄出來的、世界各地的香料味兒：印度的咖喱葉、中東的漆樹粉、泰國的檸檬草、還有…她昨天剛收的一小袋迭戈攤子上的煙熏辣椒粉樣品。
她沒開大燈，只擰亮了工作臺上那盞老式綠色罩子臺燈。昏黃的光圈精準地打在桌面上，像舞臺追光。兩個小小的透明證物袋并排放著。一個是從灶臺邊刮下來的深紅色粉末，另一個，是從陳伯密室灰塵里篩出來的那幾粒更細小的深紅顆粒。
顯微鏡的冷光下，那些顆粒被放大到極致。相似的深紅色，帶著煙熏火燎后特有的焦黑邊緣和粗糲表面。薇安拿起鑷子，極其小心地各挑起一點點，分別放進兩個小坩堝里。滴入幾滴特制的溶劑，再湊近鼻尖，深深嗅聞。
一股極其強烈、霸道、甚至帶著點刺痛感的辛辣焦香猛地沖上來！比普通辣椒粉更野，更沉，像燒紅的木炭混著曬干的烈日砸進鼻腔。這味道…錯不了。**哈瓦那辣椒粉，而且是未經充分炮制、保留了原始野性的那種。**和灶臺殘留物、密室顆粒，高度吻合。
**源頭：墨西哥。**或者說，源頭：迭戈·馬丁內斯。
薇安揉了揉被辣氣刺激得發酸的鼻梁。案子像一團纏死的毛線，艾米麗那條線暫時捋不順（她有不在場證明），李叔那條線透著股陰惻惻的算計（阿福的低吼），現在，迭戈這根線頭，帶著濃烈的異域辛辣，明晃晃地擺在了眼前。
**文化差異。**這四個字像幽靈一樣在她腦子里盤旋。陳伯那句脫口而出的“巫術”，還有迭戈被羞辱后可能爆發的憤怒…會是動機嗎？
肚子咕嚕叫了一聲，提醒她從早上到現在就灌了兩杯黑咖啡。線索要查，飯也得吃。她抓起外套，決定去社區中心的茶座碰碰運氣——那里是唐人街老派信息的集散地，也是文化隔閡的活標本陳列館。
還沒走到社區中心門口，那股子熟悉的、屬于老派粵式茶樓的混合氣味就飄了過來：普洱的陳香、蝦餃的鮮甜、油炸鬼的油膩，還有…老煙槍們幾十年腌入肺里的尼古丁味兒，混雜著嗡嗡的人聲。
掀開厚重的塑膠門簾，暖氣混著聲浪撲面而來。十幾張圓桌坐得七七八八，大多是頭發花白的老街坊，一盅兩件，高談闊論。話題的中心？不用猜，絕對是“福滿樓”的驚天大案。
薇安找了個靠角落的空位坐下，點了一碟馬拉糕，一杯凍檸茶。耳朵卻像雷達一樣，精準地捕捉著周圍飄過來的粵語碎片。
“…要我說，陳伯也是衰！秘方都守不住！”一個缺了顆門牙的阿伯嘬著茶，搖頭晃腦。
“哼！都怪那個艾米麗！妖里妖氣！開間店不倫不類！”旁邊燙著羊毛卷的阿婆憤憤不平，叉燒包戳得汁水四濺。
“喂，聽講冇？衛生局驗出啲嘢啦！”另一個瘦高個壓低了聲音，卻引得旁邊幾桌都豎起了耳朵，“話系一種好鬼辣嘅辣椒粉！墨西哥嘅！”
“墨西哥？！”眾人愕然。
“系啊！就系巷口卷餅攤嗰個黑黑實實嘅墨西哥佬啊！迭戈！”瘦高個一臉“我知內幕”的得意。
“嘩！原來系佢？！”
“我早就話啦！鬼佬冇個好人！心腸歹毒！”
“佢同陳伯有仇咩？”
“仇？陳伯個脾氣你唔知？前幾日我親耳聽到嘅！”瘦高個聲音又低下去，卻更引人注意，“喺迭戈個攤前面，陳伯嫌人啲辣椒粉‘臭崩崩’，話系…話系‘巫婆整蠱人嘅巫術’！鬧得好大聲噶！”
“巫術？！”幾桌人倒吸一口涼氣，看迭戈攤位的方向都帶上了點驚懼。
“咁就講得通啦！鬼佬最記仇！肯定系報復！”羊毛卷阿婆斬釘截鐵，仿佛已經拍板定案。
“報警拉佢啊！仲等乜！”
“系啊系啊！拉鬼佬！”
議論聲浪更高了，帶著一種“果然如此”的釋然和對外來者的集體排斥。薇安慢慢嚼著馬拉糕，甜膩的味道在嘴里有點泛苦。看，文化誤解和刻板印象的傳播速度，比病毒還快。一句“巫術”的侮辱，在特定的土壤里，瞬間就能發酵成“投毒報復”的鐵證。
她端起凍檸茶，冰涼的酸澀滑過喉嚨，試圖壓下那股煩躁。這地方，榨不出更多有效信息了。老茶客們沉浸在“抓鬼佬”的正義感里，對真正的細節毫無興趣。
起身離開茶座，那股混合氣味被甩在身后。薇安沒回工作室，腳步一拐，走向那個永遠彌漫著魚露、香茅和咖啡豆味道的十字路口——阿阮的越南雜貨店。
阿阮正踮著腳往貨架高層塞一箱新到的魚露，看到薇安，圓臉上立刻堆起熱情又帶著點八卦精光的笑：“哎喲！薇安小姐！稀客稀客！案子有進展了？是不是那個墨西哥佬？”她麻利地跳下來，湊近了些，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我就說嘛！那人古古怪怪的！”
薇安沒接茬，直接問：“阮姨，上次你說，案發那晚，看到迭戈在福滿樓后巷‘鬼鬼祟祟翻找’？具體幾點？你還看到什么了？”
“幾點？”阿阮歪著頭回憶，手里無意識地擺弄著一捆香茅，“嗯…大概…晚上九點？十點？天全黑了！我正準備關店門嘛！”她比劃著，“就在后巷那個大垃圾桶旁邊！佝僂著腰，像在找什么東西！手還在地上扒拉！不是鬼鬼祟祟是什么？正常人誰大晚上在那地方摸摸索索啊！”
薇安捕捉著細節：“他手上拿著什么東西嗎？或者…身上有沒有背個包？裝調料的袋子？”
“袋子？”阿阮努力想了想，搖頭，“冇睇清哦！黑麻麻嘅！就感覺他好像…很急？很生氣？嘴里還嘰里咕嚕說著什么，反正聽不懂，不是英語也不是西班牙語，像在罵人！”
“那后來呢？”
“后來？”阿阮聳聳肩，“我關燈鎖門啦！誰管他！反正不是好人！”
薇安心里快速盤算：迭戈在找東西，很急很生氣，嘴里用母語罵罵咧咧…找什么？他丟失的那個“彩色小布袋”？這和阿阮之前的說法（“翻找”）以及清潔工約瑟夫的證詞（“焦急尋找”）對上了。行為可疑，但未必是盜竊。
“還有啊，薇安小姐，”阿阮突然又想起什么，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幾乎是用氣聲說，“前幾天，就陳伯罵迭戈‘巫術’那次之前…我好像看到迭戈，偷偷摸摸去過‘同鄉會’后面那條死胡同！那里平時鬼影都沒一個的！”
同鄉會？李叔？薇安眼神一凝。迭戈和李叔？這兩個人怎么會有交集？
“你確定是迭戈？去干什么？”
“哎呀，隔得遠，就瞄到一個背影，黑夾克，很像他嘛！在死胡同口晃了一下就進去了，神神秘秘的！”阿阮說得言之鑿鑿，“你說…會不會是同鄉會那幫老家伙…？”她沒說完，給了薇安一個“你懂的”眼神。
信息像碎片一樣涌來：哈瓦那辣椒粉（迭戈）、當眾羞辱“巫術”（陳伯）、憤怒尋找（后巷）、神秘現身同鄉會死胡同（迭戈）、李叔對陳伯的不滿（同鄉會內部）…
薇安感到一陣頭疼。這唐人街的渾水，底下盤根錯節，文化沖突、代際矛盾、商業競爭、私人恩怨…全攪和在一起了。
“謝了，阮姨。”她付了錢，拿起那袋早就磨好的咖啡豆。線索指向迭戈的嫌疑在加重，但同鄉會那條線，像黑暗中突然伸出的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衣角。
她拎著咖啡豆往回走，心思重重。經過那個不起眼的、堆著些廢棄雜物的小小關帝廟角落時，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一團熟悉的姜黃色影子一閃。
是阿福。它正蹲在那個廢棄的、落滿灰塵的神龕下面，慢條斯理地舔著爪子。看到薇安，它停下動作，黃綠色的眼睛直勾勾地望過來，然后，抬起一只前爪，非常刻意地，在神龕底座下方那個積滿灰的縫隙處，輕輕刨了兩下。
一下。兩下。
灰塵簌簌落下。
薇安的腳步，猛地釘在了原地。心臟，像是被那只貓爪不輕不重地撓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