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晚將口中的棒棒糖巧妙地轉了個面,葡萄香精過甜的氣味壓在舌下,摘下一只耳機繞著掛在耳后。
“...感覺拍的還可以改進...”她左側的短發女人雙手環胸,語氣平靜而眼神銳利。她伸出一根保養完美的手指向面前攝影作品的左下角,唐晚注意到她手腕上的玉鐲,“這里的顏色飽和度調太高了,有點太亂了,喧賓奪主。”
順著她的話,唐晚把視線從作品正中央兩個交錯的人影移向左下角。
“確實有點。但簡介寫了這是相機原片,而且是這好像是高中生作品,拍成這樣很不錯了。”與女人同行的男人帶著金邊眼鏡,氣質儒雅,文質彬彬地開口,“構圖、光線和故事感十分巧妙,時機選的很好。”
“啊,高中生啊。”女人小聲捂嘴驚呼,點點頭,眼里多了幾分驚嘆和欣賞繼續端詳起來,“厲害,后生可畏。”
聽到這里,唐晚微微勾起嘴角,心里微微挑起的石頭落了下來。她重新將耳機戴上,雙手插兜轉身走向下一個作品。
“展會怎么樣,好看嗎?‘城市之眼’...總感覺所有展覽都會用這種類型的名字,是什么業內傳統嗎?”
咖啡店里彌漫著淡淡的甜品氣息,空氣中則是鍵盤敲擊配合著背景爵士樂的錯拍。
孟悅娜點了一杯可以擋住她半張臉的草莓巴菲,厚厚的奶油和草莓果粒灑落于不知道什么牌子的小餅干上,巨大的玻璃杯橫著擋在兩人中間,她只好側過身來和唐晚講話。
“還行吧,我覺得我還可以拍的更好一點。”
唐晚語氣平淡,低頭在相機圖庫里翻照片片刻,停留在那張出現在展會上的照片。畫面正中是一男一女在夕陽下大橋上的剪影,乍一看兩人正面對面交談,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其實是一前一后兩座天橋上的兩個同時向不同方向側過臉來的人。夕陽夾在兩側高樓之間,正好于兩人身后用陽光勾出人影金邊。
“得了吧,那張是你這段時間拍的最好的照片了。”孟悅娜撐著臉舀了一口冰沙塞進嘴里,“不過你這段時間一下子拍了好多,比你前幾個月加起來都多。果然失戀等于靈感大爆發嗎?痛苦是藝術的養料?唐晚同學成為大藝術家指日可待。”
唐晚手上一僵,啪的一下關掉相機,“這和失戀有什么關系,再說了,我也沒有想當攝影師藝術家什么的。業余愛好。”
“還沒關系?”孟悅娜前傾著在空氣中揮舞鐵勺,“那天晚自習回來后就整天魂不守舍的,見到林彥然就跑。還有,你以前攝影從來不拍這種主題的照片,錯位、顧忌、夕陽西下、物哀美學之類的。這一看就是失戀了啊,惆悵啊。”對于自己閨蜜的失戀,孟悅娜倒是沒覺得有什么特別的,聳了聳肩,一副過來人的口吻,“安啦,第一次是這樣的,熬過去就好了。放心吧,至少被林彥然拒絕不丟臉,下一個會更好。把握好時機多出點作品倒也不失為一種選擇,談的幸福都一樣,失戀的悲傷各有各的不同。”
“...我、我要回家了。”唐晚像是被戳中開關,匆忙把相機塞進包里,“嗯,拜拜。”
“等等,不一起吃晚飯嗎?意面?牛排??”孟悅娜在后面喊著,她甚至都舍不得那碗巴菲,都沒站起來。
“不了不了,我媽...嗯,而且我還在失戀中,讓我一個人靜靜靜靜。”唐晚揮了揮手。
太陽落到了和照片里差不多的位置,窗外的風景如同膠卷般快速后退。唐晚坐在公交車上,手機在口袋里連續震動起來震動,一下,又一下,連著震。
唐晚不太耐煩地打開一看,是同好群里一個昵稱“晚風不瘋”的人在群里@了所有人。
“有人去了這個周末藝術中心的展嗎?那個‘城市之眼’?我被導師鎖實驗室了,求repo!”
“去了。”幾乎是秒回,名叫“失晴”的ID回復,語氣中帶著矜持的得意,“我有幾張選上了。”
“誰問你了(疑惑)(疑惑)??發來看看!”馬上接上的是“莫奈魔女”,頭像是他之前拍的一個高空俯視的旋渦,唐晚很好奇他的取名和攝影風格之間有沒有什么邏輯關系。
這個同城攝影群是自己上次逛攝影展的時候被路人推銷加的。群小的可憐,一共就十來個人。有幾個人在群里就沒說過話,長期潛水。活躍的人數來數去就那幾個,一來二去都和唐晚混熟了。
“魚魚,你去了嗎?哦,你肯定去了。”失晴@了她,“魚魚別動”的ID出現在屏幕正中。
唐晚打字,“自問自答嗎?我當然去了,我有張上了(攤手)。”
“哇,不愧是天才軟萌女高。”
“再叫我殺了你們(怒)”
她都不知道這些群友什么時候給她取了這些亂七八糟的稱呼,特別是這個羞恥度爆表的“天才軟萌女高”,里面除了一個性別女之外沒有一個字和她沾邊。估計是從上次幾個群友面基的時候,沒有人預料到這個在群里時不時參與技術討論,看起來相當專業有見解的ID屬于一個剛從學校放學穿著藍白校服的女高中生。無所謂,再兩年不到自己也變成準大學生了。唐晚打開音樂軟件點擊自己的emo歌單。
我才剛剛失戀不久,讓我再沉浸悲傷。
憂郁落寞的鋼琴前奏配合著輕柔鼓點,唐晚將臉靠在微涼的車窗上,試圖驅散耳尖的微熱。
她閉上雙眼,坐上意識的船只,被裹挾在莫奈魔女頭像的旋渦之中,沉浸到不堪回首的往事。
高一剛剛分完班,唐晚就驚奇自己居然有幸能到數一數二的頭部班級里去。這種驚喜沒持續幾周就被一個名字沖破——林彥然。成績永遠穩居前三、輕松拿下運動會三塊金牌、長相干凈之中帶著清秀、待人禮貌而保持著恰到好處的邊界感,林彥然幾乎就是那種小說男主,充滿青春男高和優質人才獨有的人格魅力。反觀自己,成績常年在班級中下游徘徊,長相撐死算可愛,性格內向自卑甚至陰暗,除了為了因為別人學的攝影之外沒有突出的特長和特點,社交圈子狹窄的像死胡同。如果羅列自己的缺點可以舉辦一個活動,她可以在班里輕松奪冠。
被拒絕是情理之中、毫無懸念可言的結局。她自己都沒有抱什么表白成功的期待,只是想給自己一個確定的理由好斬斷這段還沒開始就會結束并且注定沒有結果的感情罷了。
走到家門口,唐晚不太自在地把包往后遮了遮,按上指紋,咔噠打開了門。
清冷裹挾著古樸的木質味撲面而來,房里一如既往地沒有人,但下意識的回避動作是怎么也改不掉的,仿佛記憶中的那個女人無時無刻都會在開門之后如同雕像一般杵在那兒,烏黑的雙眸陷在眼眶里,質問著“去哪了?”“和誰一起?”“干什么了?”“手上是什么?”“買什么東西?”...
至少她現在忙的沒空回家,也沒空再問她這些糾纏了她十幾年的問題。
脫掉鞋子靠邊擺好,從冰箱里拿了食材,開電,倒油,打蛋,翻炒。唐晚簡單給自己做了兩菜一湯端上餐桌,點開自己還沒看完的小說下飯,邊看邊給有趣的句子劃線。
“...因為步入成年的可怕之處在于,我們會被迫意識到,絕對沒有人在乎我們。我們必須親自處理所有事情,弄明白這個世界是如何運作的。”
收拾好碗筷,廚房的水聲停止。就在這時——
“叮咚。”
一聲清脆的提示音突兀地響起。
唐晚拿起放在餐桌上的手機,屏幕亮著,通知欄清晰地顯示著一行字:
【微信】您有一個新的好友申請。
誰?
打開申請界面,黑色頭像,空白昵稱,沒有共同群聊,個性簽名什么都沒有,通過手機號搜索申請,申請語只填了個“您好”,便無更多信息。
唐晚心覺奇怪,卻也好奇起來對方的來意,點了通過。
“您好,‘魚魚’老師。”對方立刻回復,配上一張站在展廳拍攝的唐晚的攝影作品。
唐晚第一次覺得被人叫網名有些別扭,“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主辦方?”
空白昵稱沒有回答,只是自顧自地發起話題,“我想邀請您參加一個長期游戲——”
“不了,我要高考。”
“不會影響您的學習時間,放心,進行游戲時時間會保持靜止。”
唐晚一挑眉,認定對方要么精神不太正常要么有中二病,或者兩者都有。
“您不用著急把我拉黑。”像是看透了她的思想,對方在唐晚剛要點進個人界面的時候發來信息,“兩秒后您門口會有一個走錯樓的外賣員按響門鈴給你一杯奶茶,您可以占個便宜拿走那杯奶茶,外賣員會被罰錢;或者您可以提醒他。”
“什——”
字未打完,唐晚家的門鈴竟真的響了起來。
開了門,站著穿著黃色制服的的外賣員,手里拎著某茗的奶茶,“您好,您的外賣。”
唐晚接過袋子看了一眼,叫住對方,怔怔地說,“...你送錯樓了,這里是三幢,你這個是五幢的。”
外賣員清晰地“啊?”了一聲,他低頭確認,目光在手機屏幕和小票上來回移動,而后猛地抬頭,十分歉意地不停道歉,拎著袋子急沖沖下樓。
唐晚靠在冰冷的防盜門上,直到腳步聲在樓梯間不再回響,她才關上門。自動鎖清脆的聲音隔絕了屋內屋外的兩個世界,她緊盯空白昵稱的聊天窗口,抿著唇快速打字,“你在偷窺我??不對,你點的餐??惡作劇嗎??”
對方遲遲沒有給出回答。一種怪異的感覺從脊背爬上腦門,似乎一雙眼睛不遠不近地藏在某個角落里注視著小小的房間。
家里有人?!
無數曾經看過的新聞在眼前快速劃過,所有冰冷客觀的文字在此刻化作與受害者相同的恐懼涌入心頭。唐晚僵立在原地背靠大門,就像時間被按下停止鍵,石塊被投入無底深淵,全身力氣和溫度慢慢地溜走,唯留指尖的微顫和濕熱掌心。
入室搶劫?入室盜竊?不對,那沒必要加微信和我聯絡。對方是跟著我從展會出來的?那他怎么知道我是誰?住在哪?心理變態?連環殺手?會藏在哪里?床簾后面有人可以看到人影所以不是,廚房客廳剛才一直都無異常,臥室還沒去過很有可能。報警會被對方聽見,所以至少要先去廚房拿刀自衛,受到威脅動手可以判正當防衛所以最好往胸口捅。
手機微微震動,屏幕亮起彈框。
“參加游戲嗎?”
緊接著彈出第二條消息,“獎勵不會讓您失望。”
唐晚咬著牙,僵硬著壓低腳步移動到廚房,抄起菜刀。
“我會報警。”她一字一頓地用力按下鍵盤,發送。
“你不會。你做不到。”這幾個字中似乎透出譏笑的意味,“游戲已經開始了,你沒法選。”
唐晚干脆地關掉聊天軟件,退出后臺,撥打報警電話。電話響了兩聲就接通了,安靜了一瞬。
沒有應當出現的接線員禮貌而熱切的聲音。
那是一種深邃而低沉的嗓音,帶著一絲笑意,輕飄飄而又無比沉重地將每個字敲在唐晚靈魂深處:
“我說了,你做不到。”
“轟——!”
剎那間,她和現實的一切關聯被悚然切斷!周圍的一切如同被按下關機鍵的游戲化為一片黑暗,深不見底的涼意將唐晚從頭澆到尾。她的手機消失了,房子消失了,好像連時間和空間都沒有了存在的意義,連同方向和重力也都被黑暗一同吞噬。聽不見聲音,看不見五指,好像她自己的五官都被黑布包裹,變得遲鈍。
一道白光如同閃電劃破黑暗,唐晚立刻閉上雙眼。
所有感官在這一瞬間被全部開啟。耳鳴、眩暈,指尖的冰冷與刺痛擠滿大腦,雙腿重新踩上大地。
唐晚全身被喧鬧包裹,掙扎著想要睜開雙眼。
不同于還沒從強光中重新聚焦的街市背景與昏暗的雪天,一行青藍色的大字如同印在她的角膜之上,鋪滿視野正中,清晰而銳利:
“拉格爾街,1776年2月17日下午4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