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淑蘭對即將到來的風暴渾然不覺。她昨夜睡得極安穩，晨起時還特意讓丫鬟熏了件淡粉色的衫子，發間簪了朵新鮮的玉蘭花。
“去把前兒得的那盒血燕取來。”她對著銅鏡抿了抿鬢角，唇角噙著笑，“六妹妹傷著，我這個做姐姐的，自然該去探望。”
小丫頭捧著錦盒跟在后面，江淑蘭心里正撥著算盤：二姑母不日就要返京，江淑言如今被打的起不來床，自然是去不成了，那么能跟著一起去的，自然只有自己了。
她仿佛已經看見京城的繁華盛景——只要進了秦府，只要討得秦清清歡心...那么就可以跟在她身邊，跟在秦清清身邊就不愁見不到齊世子，只要經常能見到世子，自己就有機會嫁入王府。
江淑蘭突然輕笑出聲，眼前浮現出齊世子溫潤如玉的模樣，只要多見幾面，只要...
拐過假山時，她突然撞上一堵人墻。抬頭正對上老太太身邊的吳嬤嬤，她陰沉著臉：“五小姐，老太太請您立刻去福壽堂。”身后還站著四個膀大腰圓的婆子。
江淑蘭心頭突地一跳，卻還強撐著笑容：“不知道祖母喚我何事？嬤嬤要不容我先把補品給六妹妹送去...”
吳嬤嬤只冷冷的說：“不必了。”她冷笑著側身，“您怕是...哪兒都去不成了。”
江淑蘭眼角余光瞥見小丫頭溜走的身影，唇角幾不可察地勾了勾。她理了理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皺，跟著吳嬤嬤往福壽堂走去。
嚴氏做了一夜噩夢，夢見自己生產時，尤家婆子偷換了孩子，又夢見淑言在尤家被當成豬狗一般使喚，淑言聲嘶力竭的問她為什么要這么對她，然后一轉身淑蘭淚眼連連的喊她娘親，求她不要丟下自己，她被撕扯著，一邊是親生女兒，一邊是從小養到大的女兒，她都舍不得。
“夫人！”小丫鬟慌慌張張沖進來，“五小姐被老太太的人帶走了！”
嚴氏知道淑蘭被老太太叫去是為什么，她連忙起身就要去福壽堂，她不能讓老太太就這樣把孩子送走，不能。
可外面又匆忙忙進來一個老嬤嬤，是她娘家母親身邊的貼身嬤嬤，“小姐，老夫人舊疾復發，大老爺讓老奴來接您回去一趟。”
嚴氏踉蹌著扶住門框，一邊是視如己出的女兒，一邊是生養她的老母...老天為何總要她做這樣的抉擇？
“嬤嬤...”她聲音嘶啞得不成調，“容我...容我先去...”
老嬤嬤突然跪下：“小姐！老夫人昏迷中一直喚您的閨名啊！”
嚴氏頹然滑坐在地。
若為養女連生病的母親都不見...那豈不是不孝，思來想去，只得先回嚴家。
她深吸一口氣，在心里反復勸慰自己：不過是暫回娘家盡孝，待母親病情穩定，她立刻就能趕回來。即便老太太今日就將淑蘭送走，她也能暗中派人接回來。
到時候在買個宅子買幾個伺候的人，等過兩年給她找個好人家，在陪送上厚厚的嫁妝。
福壽堂內檀香繚繞，江淑蘭接過那紙文書時，指尖觸到冰涼的官印。當“尤淑蘭“三個朱紅大字刺入眼簾，她渾身血液瞬間凝固——這不是普通文書，而是蓋著官印的戶籍契書。
“祖母...這...這是什么意思？”
“你現在也大了，在我們家這么些年，也該回去了。”老太太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枯瘦的手指緩緩撥動佛珠，檀木珠子相撞發出沉悶的聲響。
江淑蘭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文書飄落如同秋葉。“祖母！”她聲音陡然尖利，“這里就是孫女的家啊！什么尤家...什么尤家孫女一概不認得的，祖母您別把孫女趕走好不好？還有母親，要是母親知道了，肯定接受不了的，祖母求您了。”
江淑蘭見哀求無果，忽然直起身子，強自鎮定道：“既如此...請容孫女去向母親辭行，謝她多年養育之恩。“眼角余光不斷瞥向門外——嚴氏怎么還不來？
兩盞茶的時間過去，門外始終靜悄悄的。江淑蘭絞著帕子的手指漸漸發僵，精心描繪的妝容被冷汗暈開。
這時她明白了嚴氏是來不了了。
“孫女...謝祖母多年照拂。”她終于重重磕下頭去，起身時臉上已換上凄婉神色：“請容孫女回房收拾些行李...”
“尤小姐說笑了。”吳嬤嬤突然上前一步，嘴角噙著冷笑，每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當年六小姐離開尤家，除了身上的衣裳可沒有帶走尤家的一分一毫。不過咱們江家仁厚，老奴早就讓人給尤小姐收拾了行李，您的貼身衣物都給您帶著了，您身上的這些穿戴也都送您了。”
江淑蘭渾身發抖，精心保養的指甲“咔”地折斷在袖中。她攢的那些體己，那些首飾頭面，還有......
門外已有婆子高聲道：“馬車已經備好了——”
嚴氏回到嚴府時，只見母親歪在床榻上，面色蒼白，大嫂正小心翼翼地伺候她喝藥。她心頭一緊，連忙上前關切地問道：“母親身子好些沒有？”
嚴老太太抬眼瞥了她一眼，給身旁的老嬤嬤遞了個眼色。老嬤嬤會意，立即將屋內的丫鬟婆子都遣了出去，自己則守在院門口，不許旁人靠近。
待屋內只剩三人，嚴老太太突然變了臉色，厲聲喝道：“孽障，還不給我跪下！”
嚴氏一怔，滿臉困惑，卻還是順從地跪在了床前：“女兒不知做錯了什么惹母親動怒。只是母親身子要緊，千萬保重才是。”她的聲音輕柔，卻掩不住內心的忐忑。
嚴老太太將一封信重重摔在嚴氏面前，信紙飄落在地。嚴氏顫抖著手拾起，展開一看，竟是婆婆寫給母親的信。字里行間措辭嚴厲，最后更是直言：若嚴氏執意要將那丫頭接回府中，這般忤逆不孝的媳婦，江家斷然容不得。
“娘......”嚴氏眼眶泛紅，聲音哽咽，“蘭兒自小養在我身邊，她的品性我最清楚不過，最是溫順懂事的。如今婆母執意要送她走，我雖不敢違抗，可總不能......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受苦啊！您就疼疼女兒......”
“糊涂！”嚴老太太猛地拍案，氣得渾身發抖，“當年我就同你婆婆一個意思，讓你早早把那丫頭打發了，你偏不聽。如今可好？你若再執迷不悟，往后有的苦頭吃！別的暫且不提，元杰為了那丫頭都瘋魔成什么樣了？你真當這是尋常兄妹情分？今日他能為了那丫頭毒打親妹妹，頂撞父親，來日還不知要鬧出什么禍事來！”
“不是的，娘......“嚴氏急得直搖頭，“他們自幼一處長大，感情自然深厚些。阿照待蘭兒不也是一般疼愛？”
“阿照可曾為她瘋魔？”嚴老太太冷笑，“還是說，你要眼睜睜看著兩個兒子都被那丫頭玩弄于股掌之間？”
老太太喘了口氣道：“你當江家老夫人是吃素的？那丫頭暗地里使的那些手段，你真當沒人瞧得出來？她敢把主意打到江家兒郎頭上，你婆婆沒當場發落她，已是給了你天大的臉面！”
嚴氏渾身一顫，“娘...蘭兒...”
嚴老太太見女兒仍執迷不悟，聲音陡然壓低，卻字字如針：“兩個小女兒爭些吃食、搶些寵愛，不過是閨閣里的小打小鬧，自然無傷大雅。可那丫頭——”她眼神陡然銳利，“竟敢把主意打到江家的兩個孫兒頭上！”
“元杰為她瘋魔至此，連親妹妹都敢動手；阿照雖面上不顯，可每次那丫頭受了委屈，他哪次不是明里暗里替她出頭？要是兄弟倆為了一個外人離心，你還覺得無妨嗎？”
嚴氏嘴唇顫抖，還想要辯解，卻聽老太太厲聲喝道：“你是做母親的人！難道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兒子被算計，毀了前程、壞了名聲，你才甘心？江家是什么門第？若傳出兄弟鬩墻、為一個養女反目的丑聞，你讓他們往后如何立足？讓你那兩個金尊玉貴的兒子，淪為全青州城的笑柄？！”
“我今日把話撂在這兒——你若執意護著她，就別怪江家連你這個媳婦一并處置！到那時，別說你婆婆，我這個當外祖母的會親自替孫兒們除了這個禍害！”
最后一句話如同驚雷炸響，嚴氏身形一晃，終于癱坐在地，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