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典禮那天,我終于鼓起勇氣要和暗戀三年的林小雨表白。為了今天,我偷偷練習了整整半年。
“林小雨,其實我……”
她突然轉過身,剪掉了標志性的及腰長發。陽光下,新剪的短發利落又陌生。我愣在原地,那些排練過無數次的情話突然卡在喉嚨里。
“你想說什么?”
她歪著頭,眼睛里盛著夏日的陽光。我張了張嘴,憋出一句:“你頭發剪短了。”她噗嗤笑出聲,隨手遞來一把剪刀:“畢業禮物,要不要也試試?”
雨點毫無征兆地落下來,打濕她新剪的發梢。我看著她濕漉漉的眼睛,終于把練習半年的句子擠了出來。她愣了一下,隨即笑得像雨中的梔子花。彌漫著汗水、廉價發膠和一種名為“青春散場”的濃烈氣味,擠得人喘不過氣。我像一尾誤入淺灘的魚,笨拙地在喧鬧的人潮里掙扎穿行,手心死死攥著那張疊得方方正正的小紙條,汗水早已浸透紙張邊緣,字跡模糊一片。心臟在肋骨后面瘋狂擂鼓,咚咚咚,震得耳膜發麻。今天,就是今天。三年了,我必須把這句話,砸進林小雨耳朵里。
為了這一砸,我偷偷摸摸排練了整整一百八十多個日夜。對著鏡子,對著空蕩蕩的教室后墻,甚至對著家里那只只會翻白眼的肥貓。每一個停頓,每一次吸氣,每一個可能讓她眼睛亮起來的微小語氣轉折,都被我掰開了揉碎了,咀嚼過無數遍。臺詞早已刻進骨頭縫里,滾瓜爛熟。
“陳默!這邊!快過來!”班長的大嗓門像破鑼一樣炸響,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穿透層層疊疊的喧嘩,精準地揪住了我的后衣領。身體猛地一僵,被無形的力量往后拽去。我不情愿地轉過頭,視野里全是晃動的人頭,紅的畢業服,藍的畢業服,還有一張張因興奮而扭曲的臉。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急切地掃射,掠過無數陌生的后腦勺和肩膀,焦灼地搜尋著那個唯一的目標。林小雨呢?剛才明明還看見她扎在人群里,像一株靈動的柳樹,現在怎么不見了?一股冰冷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我的腳踝。
“發什么呆!就差你了!”班長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我肩上,力氣大得我一個趔趄,幾乎被他硬生生拖進那個鬧哄哄的班級合影圈子里。位置早已排定,像棋盤上無法移動的卒子。我被不由分說地摁在了最邊角的地方。剛一站定,目光立刻像離弦的箭,射向對面女生隊伍的前排。心臟猛地一跳,又沉沉落下。空的。那個本該屬于林小雨的位置,空落落的。像精心準備的劇本,主角卻突然缺席,只留下一個尷尬的窟窿。她去哪里了?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和攝影師聲嘶力竭的指揮聲中變得粘稠而漫長。空氣里浮動著塵埃,陽光斜斜地打在老舊的木地板上。每一次快門按下的瞬間,我的眼睛都在人群縫隙里徒勞地搜尋。汗水沿著太陽穴滑下來,涼颼颼的。
“好了!畢業快樂!”攝影師終于揮了揮手,宣布酷刑結束。人群瞬間如退潮般四散開去,爆發出更大的喧囂和解放般的嬉鬧。
就在這混亂的當口,一抹熟悉的、輕盈的身影終于撞進了我的視線——林小雨!她正被幾個女生嘻嘻哈哈地簇擁著,從禮堂側門那邊快步走過來,像一尾終于浮出水面的魚。我幾乎是憑著本能,身體先于思考一步,猛地撥開擋在身前的人,朝著那個方向不管不顧地沖了過去。心臟快要跳出喉嚨,排練了無數次的句子在舌尖上激烈地翻滾,呼之欲出。
“林小雨!”我的聲音因為緊張而微微劈叉,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沙啞。
她聞聲停下腳步,輕盈地轉過身來。時間,在這一刻被粗暴地按下了暫停鍵。陽光從禮堂高大的彩繪玻璃窗斜射而入,潑灑在她身上,勾勒出清晰而陌生的輪廓。我所有洶涌澎湃的勇氣、所有爛熟于心的腹稿、所有積攢了三年的目光,都在看清她的那一剎那,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瞬間抽空、凍結、粉碎。頭發。她那頭標志性的、我曾在無數個白日夢里偷偷勾勒過的、如墨色瀑布般傾瀉至腰間的長發……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利落得近乎鋒利的短發。烏黑的發絲被剪得極短,堪堪掃過耳尖和脖頸,線條干凈利落,像被精心修剪過的夏日新枝,帶著一種我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清爽和銳利。陽光跳躍在那些短得驚人的發梢上,折射出點點碎金,刺得我眼睛生疼。那張臉依舊熟悉,眉眼彎彎,鼻梁秀挺,可這陌生的發型,像一道突如其來的屏障,硬生生將我所熟悉的那個“林小雨”推遠,隔開在了一片無法逾越的陌生感之后。
我呆立當場,如同被釘死在地板上的標本。喉嚨里像是被塞進了一整塊滾燙的、粗糙的石頭,那些排練了半年、早已融入呼吸的滾燙詞句,此刻被這塊巨石死死堵住,一個字也擠不出來。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動,耳畔嗡嗡作響,只剩下禮堂里模糊遙遠的喧鬧背景音。
“陳默?”她歪了歪頭,那雙總是盛著笑意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出我僵滯狼狽的影子,像夏日午后最澄澈的湖面,漾著純粹的好奇,“你想說什么?”她的聲音清脆依舊,帶著一點慣有的、上揚的尾音,像羽毛輕輕搔刮著我的神經末梢。嘴巴像生銹的合頁,艱難地、吱呀作響地張開。大腦一片空白,所有預設的程序全部崩潰死機。排練了半年的深情告白,那無數個夜晚對著鏡子反復打磨的“林小雨,其實我從高一第一次看見你……”,“林小雨,我喜歡你三年了……”,“林小雨……”,此刻全都蒸發殆盡,只剩下眼前這過于刺目的現實——那消失的長發。舌頭笨拙地在口腔里徒勞地攪動了幾下,最終,一個干澀的、毫無意義的短句,像一顆生銹的螺絲釘,被我強行從喉嚨深處擰了出來:
“你……頭發剪短了。”
聲音干巴巴的,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
短暫的寂靜。隨即——
“噗嗤!”
林小雨毫無預兆地笑出了聲。那笑聲清亮、短促,像一顆玻璃珠掉落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又像陽光穿透林間枝葉的脆響。她眉眼彎成了好看的月牙,臉頰上浮起淺淺的紅暈。在周圍嘈雜的背景音里,這笑聲如此清晰,帶著一種直白的、毫不掩飾的歡快,瞬間擊潰了我搖搖欲墜的防線。
“是啊!”她語氣輕快,帶著點小小的得意,仿佛完成了一項了不起的壯舉。然后,她像是變戲法似的,從身后那件寬大的畢業服口袋里,“唰”地一下抽出了一把東西——銀亮的金屬在陽光下一閃。
是一把剪刀。一把普普通通的美工剪刀,刃口還反射著冷硬的光。和我抽屜里那把用來剪試卷、剪草稿紙的一模一樣。此刻,這冰冷的工具被她纖細的手指隨意地握著,遞到了我面前。
“畢業禮物?”她揚了揚下巴,短發隨著動作俏皮地一顫,嘴角噙著一抹狡黠又坦蕩的笑意,“喏,要不要也試試?斬斷‘三千煩惱絲’,迎接新生活嘛!”她的目光亮晶晶的,帶著純粹的、未被世事浸染的鼓勵和一點點促狹,像在邀請我加入一場即興的冒險。
我看著那把遞到眼前的剪刀,銀亮的刃口在禮堂斜射的光線下,冷冷地反射著一點刺目的白光。那點光,像針一樣扎進我的眼底。斬斷煩惱?斬斷什么?是斬斷我積攢了三年、小心翼翼、視若珍寶的怯懦和期待嗎?這把冰冷的工具,此刻成了一個巨大而荒謬的隱喻,橫亙在我和她之間。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窗外毫無征兆地傳來“噼啪”一聲輕響,緊接著是“嘩啦嘩啦”密集起來的聲響。夏日的雨,來得如此迅猛而任性,豆大的雨點迅疾地敲打在禮堂巨大的玻璃窗上,留下道道蜿蜒的水痕,將外面喧鬧的校園瞬間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水汽之中。
雨聲由遠及近,清晰可聞。那嘈雜的背景音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整個世界只剩下密集的雨點敲擊玻璃的聲響,滴滴答答,敲打在耳膜上,也敲打在我混亂一片的心上。
我和她,就這樣突兀地被困在了這片喧囂邊緣的安靜角落里。雨水模糊了窗外的世界,也模糊了我們之間那層無形的隔閡。我抬起頭,目光越過那把尷尬的剪刀,重新落在林小雨的臉上。
雨水在玻璃窗上流淌,外面模糊的綠色樹影和奔跑的人影都成了晃動的背景板。光線被水痕切割得支離破碎,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那新剪的短發被窗外涌入的濕氣微微浸潤,幾縷發絲貼在光潔飽滿的額角和耳后,顯得更加烏黑利落。雨水的濕意仿佛也染上了她的眼睫,讓那雙總是盛著笑意的眼睛,此刻看起來格外清亮,濕漉漉的,像林間初霽時沾滿晨露的葉片。
就是這雙眼睛。這雙映著窗外淋漓雨色、也映著我此刻狼狽身影的眼睛。它們沒有嘲笑,沒有不耐,只有一種安靜的、帶著一絲疑惑的等待,像雨后的池塘,清澈見底。
排練了整整半年的句子,那些在無數個深夜里對著鏡子反復咀嚼、精心雕琢過的每一個字眼,那些預設了千百遍的深情語調,此刻早已在目睹她短發的那一瞬間被炸得粉碎。笨拙的嘴皮上下開合,如同生銹的齒輪在干澀地摩擦,試圖從一片狼藉的廢墟里扒拉出一點能用的碎片。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和一種被這雨聲、這眼神逼到懸崖邊的孤勇。
“我……”喉嚨里像堵著砂紙,聲音嘶啞得厲害,“我認識你之后……”該死,這是什么開場白?完全偏離了劇本十萬八千里!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
她依舊安靜地看著我,微微偏著頭,短發線條利落,雨水的氣息混合著她身上淡淡的、干凈的肥皂清香,若有若無地飄過來。
心一橫,牙一咬。去他的排練!去他的完美告白!那堆華麗的詞藻早就被她的剪刀剪得七零八落了。
“橡皮用得特別快!”這句話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絕望和豁出去的蠻勁,突兀地砸在兩人之間狹小的空間里,甚至蓋過了窗外的雨聲。
喊完的瞬間,我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或者被窗外的暴雨徹底沖走。臉頰滾燙,耳朵嗡嗡作響,視線死死釘在自己沾了灰的球鞋鞋尖上,再也不敢抬起來看她。完了,徹底搞砸了。三年暗戀,半年排練,最終凝結成一句莫名其妙的“橡皮用得特別快”?簡直蠢透了!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石膏,壓得我抬不起頭。
一秒。兩秒。
預想中的笑聲、疑惑、或者更糟的轉身離開,都沒有發生。
一片詭異的寂靜。只有窗外嘩嘩的雨聲依舊不知疲倦地沖刷著世界。
然后,我聽到了一聲極其細微的吸氣聲。很輕,像羽毛拂過。
我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終于鼓起殘存的一絲勇氣,極其緩慢地、一點點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視線先是撞上她手里還握著的那把剪刀,銀亮的刃口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刺眼。接著,目光艱難地向上移動,掠過她微微起伏的胸口,線條清晰的下頜線,最終,定格在她的臉上。
林小雨沒有笑。至少,不是我預想中那種開懷的、甚至帶著點嘲弄的大笑。她的眼睛睜得圓圓的,比平時更大,像受驚的小鹿,清晰地映著窗外灰蒙蒙的天光和雨絲。那里面先是純粹的驚愕,像平靜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顆巨大的石子,激蕩起混亂的漣漪。那驚愕的波紋在眼底劇烈地晃動、擴散,幾乎要滿溢出來。
緊接著,像慢鏡頭回放,那驚愕的湖面之下,有什么東西開始悄然融化、翻涌。一絲難以置信的微光極快地閃過,然后,像投入火種般,某種更明亮、更柔軟的東西迅速地點燃、升騰起來。她的嘴唇微微張著,似乎想說什么,又似乎忘了如何發聲。
那過于圓睜的、盛滿了驚愕和某種難以言喻情緒的眼睛,就這樣直直地看著我。時間仿佛被拉長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窗外的雨聲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然后,如同初春冰面綻開的第一道裂痕,那緊繃的、被驚愕占據的神情,倏然瓦解。
她的嘴角先是極其細微地向上彎了一下,像被風不經意撩撥的柳枝尖兒。緊接著,那弧度迅速擴大,如同投入石子的湖心蕩漾開的漣漪,不可抑制地向臉頰兩側蔓延開去。不是剛才那種短促的“噗嗤”一笑,而是一種從心底深處涌上來的、帶著巨大暖意和某種了悟的燦爛笑容。
那笑容越來越大,越來越明亮,最終在她臉上完全綻放開來。潔白的牙齒露了出來,臉頰上泛起健康的紅暈,眼睛彎成了兩泓甜美的月牙,里面盛滿了水光,分不清是窗外雨氣的映照,還是別的什么。那笑容如此生動、如此富有感染力,像驟然沖破厚重云層的陽光,又像初夏時節,在雨后濕潤的空氣里悄然綻放的梔子花——潔白,芬芳,帶著被雨水洗濯過的清新和純粹的生命力,毫無保留地舒展著花瓣。
她就這樣笑著,看著我。那笑聲終于從喉嚨里溢出來,不再是剛才的清脆短促,而是帶著一種柔軟的、溫和的共鳴,像一串被風吹動的、沾著雨滴的風鈴,輕輕撞擊著我的心口。
雨點密集地敲打著玻璃窗,水流蜿蜒而下,模糊了窗外的喧囂世界。她的短發在微暗的光線下泛著濕潤的光澤,幾縷發絲貼在額角,那笑容卻像穿透陰云的陽光,毫無保留地盛開著,潔白、芬芳,帶著雨水洗過的清新。她笑著,眼睛彎成月牙,里面映著窗外灰蒙的天光,也映著我呆滯的影子。
那把被我下意識忽略的剪刀,還握在她手里,銀亮的刃口微微反著光,像一個沉默的、奇異的見證者。
那張被我汗水浸透、攥得幾乎爛掉的小紙條,此刻正可憐兮兮地躺在我的褲兜里,緊貼著滾燙的大腿皮膚。上面的字跡肯定早就糊成了一片墨團。那上面寫的什么來著?哦,好像是:“林小雨,你的長發真好看,像黑色的綢緞。”還有一句更蠢的:“每次看到你甩頭發,我的心跳都會漏拍。”
排練了半年,對著鏡子練習了無數遍的深情告白,最終出口的,卻是關于橡皮的莫名其妙宣言。而此刻,兜里那張承載著所有“綢緞”和“心跳”的紙條,在汗水和體溫的夾擊下,恐怕已經軟爛得不成樣子,字跡徹底化開,變成了一團無法辨認的、尷尬的污漬。那些精心準備的、試圖描述她長發的華麗詞藻,終究沒能派上用場。
她剪斷了長發,而我那些關于長發的、排練好的句子,也像被剪斷的絲線,散落一地,再也無法拾起。
我看著她濕漉漉的眼睛,那里面盛著的笑意像暖流,一點點融化著我僵硬的四肢百骸。那把剪刀還橫亙在我們之間,冰冷的金屬光澤與此刻她笑容的暖意形成奇異的反差。雨聲依舊,但似乎不再那么喧囂,反而像一種溫柔的伴奏。
“那個……”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聲音還是有些發澀,但不再像剛才那樣嘶啞絕望。勇氣像退潮后重新涌上的細浪,緩慢而堅定地漫上來,“……其實我是想說……”
話到了嘴邊,排練過的千言萬語早已灰飛煙滅。最終脫口而出的,是唯一真實、也最簡單的一句,帶著這半年來所有笨拙的、無聲的注視:
“我喜歡你。林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