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下葬那天，人去樓空。

只留下我、阿景和云云。

歡顏齋是個破廟，名號是自己封的，信徒香火更是沒有。

老和尚的死，在這混亂的世道里，就像一陣風來去，無聲無息，輕如鴻毛。

我在廟后頭的山上，尋了個風景極佳的地方，挖了個坑。

將老和尚破了洞的袈裟整理好，臉上的血跡拭凈，安安穩穩地放了進去。

云云將賣魚換來的錢放在老和尚身邊，說怕老和尚在地下身無長物，受人欺負。阿景在菜地里轉悠了好久，反復挑選，摘下長勢最好的幾株春菜。

細細洗凈，切碎，幾顆粗鹽，再倒一圈平時舍不得放的香油，香氣四溢。

將餡包入薄如紙張的面皮，嫻熟地三翻兩折，不多時，一個個白白胖胖的餃子排成行。

出鍋的第一碗先端到老和尚的墳頭，我們三個捧著熱乎乎的餃子圍坐四周，一如往昔在廟口的老梨花樹下吃飯。

“上、上車餃子，下車面?！卑⒕霸捳f不利索，難得蹦出那么多字。

風輕輕擺動頭頂的枝葉，沙沙作響，好似平素老和尚穿著袈裟走路的聲響。

跟著，飄來一股勾人饞蟲的香味，是老和尚最愛吃的豬頭肉，平時總藏在胸口，以為誰都不知道，其實香飄三里。

一瞬間，我們三人齊齊抬頭，以為老和尚回來了。

來人卻是隔壁明光堂的謝堂主。

謝堂主是老和尚的酒肉朋友，老和尚出事后，是他保全了尸身，第一時間通知我們。

他在墳頭擱下豬頭肉，撫了撫小土堆，有些傷感，片刻后問我們今后何去何從，要不要去他那里。

我一邊埋頭扒拉餃子，一邊說：“等事情了結了再說?！?/p>

謝堂主狐疑：“還有何事？”

我沖小土堆努了努嘴。

謝堂主大驚：“陸伽伽可是蓬萊仙府的人，在天下五大修仙世家中位列第一，里面都是萬里挑一的高手?！?/p>

“我打聽過了，陸伽伽看中的東西，無不手到擒來。只因她是仙府掌舵人陸鼎的掌上明珠，在府內的地位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這還不是最緊要的，聽說她剛出關，修為大漲，額前隱隱可見神跡閃爍。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謝堂主小心地環顧了下四周，湊近悄聲說：“說明陸伽伽有飛升成神的潛質。幾百年來踏足仙途者不計其數，真正曙光在望的寥寥無幾?！?/p>

“聽我一句勸，你和她實力懸殊，她背后還有整個蓬萊仙府，你們三個無名小卒去尋她報仇，就是以一己之力單挑整個蓬萊仙府，螳臂當車，何苦來哉。”

我把最后一顆餃子吞下，擦了擦嘴，朗聲道：“堂主，你說錯三件事。”

“第一，神跡閃爍，并不代表她就能成為神女?！?/p>

“第二，歡顏齋不是破廟，它將成為舉世來朝的神殿?！?/p>

“第三，我不是無名小卒，論來歷，我不介意你現在跪下，給我磕一個。”

翌日，晨星還未從天邊升起，我破天荒頭一遭起了大早，將大殿內外清掃干凈，在灶臺上坐鍋熬粥。

一切準備妥當后，我從祭臺的雜物里，扒拉出一柄破扇子。

上面覆了厚厚的香灰，早不是記憶中精致璀璨的樣子了，我惋惜地稍微吹了吹，頓時煙塵四起，嗆得我不?？人浴?/p>

淚眼朦朧間，羽扇感應到我的氣息，流光游走于扇面，繼而晦澀難辨的上古紋樣自半空升騰而起，描繪出一只展翅欲飛的鳳凰。

只一剎那，光線四散，鳳凰支離破碎，原地只剩下灰撲撲的破扇子。

我將扇子收攏在掌心，有些懷念地摸了摸扇柄，上面“鳳羽”二字已經磨損得辨識不清了。

我將扇子往腰帶里一塞，叼了個冷饅頭在嘴里，大大咧咧下山去。

時間不早了。

得趕在云云起床打掃廟堂，阿景鉆進伙房生火煮飯前離開。

此一別，不知能否再見面，還是不要讓他們知道的好。

推開廟門，我腳步頓住了。

云云背倚老梨花樹，抱臂而立，如一棵筆直的靑竹。

那身她最喜歡的繡花襦裙，換成了利落的黑色短打裝束。

以冠束發，護具皆備，靴口和護臂邊，隱隱可見小刀的鋒芒。

紅寶石嵌入抹額正中，熠熠生輝。

阿景倒還是平時的樣子，素衣大褂，蹲坐在樹下，睡得正香。

半敞的領口下露出健碩的肌肉線條。

不知道等了我多久，肩頭積滿厚厚的梨花。

云云噘嘴埋怨：“好慢，讓我們等好久?！?/p>

我挑眉：“陸伽伽可是有蓬萊仙府撐腰，那可是天下第一大門派?！?/p>

云云劍眉星目，兩手叉腰，抹額中間玄鳳閣的紅鸞石閃閃發光：“蓬萊仙府算得了什么？當初本小姐盜走鳳凰玄骨，被三界六道追殺，什么陣仗沒見過?！?/p>

阿景醒了，手一揮：“快去快回，早、早飯還沒吃呢。”

歡顏齋很窮。

窮到整座廟內的香火錢都雇不起三匹老馬。

“我還能喚風的時候，直上九霄只一眨眼的功夫?！?/p>

“我在玄鳳閣時，出行都是寶馬雕車，鮮花鋪路，哪里需要考慮花費？”

我和云云苦著一張臉，無言相對，完全忘記旁邊阿景的存在。

突然一聲響亮尖銳的嘯音劃破寂靜，我扭頭一看，原地已不見阿景，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巨大的林鴟鳥。

阿景原來是妖族，還是難得一見的林鴟鳥。

我和云云任由阿景馱著，阿景的羽毛又厚又軟，是上好的羽絨褥子。

林鴟鳥，一日千里不在話下。我美美地合眼，想著小憩片刻后，蓬萊仙府也不遠了。

豈料一覺睡得我天昏地暗，醒來后，我愣住了。

周遭無比熟悉，低頭一看，還是灰撲撲的土路，鳥爪留下的竹腳印望不到頭。

阿景竟然用他那笨拙的爪子走了一路。

“餓、重，飛不動。”阿景言簡意賅。

我好像能理解阿景被逐出妖族的原因了。

好在我們的運氣還沒壞到家，沒幾日，一個駕長尾青鸞鳥的昆侖神宮弟子，從我們頭頂御風而過，被阿景一聲尖嘯震落。

對方是也是去蓬萊仙府的。

只不過，不是去砸場子的，是去參加陸伽伽的神女封禪大典。

陸伽伽一鳴驚人，出關后境界大有突破，號稱已修煉出玄骨的她，額間神跡隱隱浮動，大有神女之資。

神女百年難得一見，蓬萊仙府宗主視若瑰寶，不僅邀天下一百零八門派出席封禪大典，還將最器重的大弟子柏志卿許配與她。

一如兩百年前，我獲封神女一樣。

眾所周知，道侶雙修，進益一日千里，而柏志卿是仙府里最受器重的大弟子，早早被指定為神女的良配。

況且，她屬意柏志卿已久。

否則，便不會強行奪取玄骨，害了老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