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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上的雨聲(續二)

窗臺上的協議草案封面已被雨霧浸透,深色的水痕沿著紙張纖維無聲蔓延,如同某種緩慢生長的根系。艾拉提出的“冗余緩沖區”概念,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死寂的談判僵局中漾開了一圈微瀾。然而,真正的風暴并未降臨在談判桌上,而是來自星辰深處。

“織聲者”母星系的太陽,那顆衰老的恒星“輝光之母”,毫無預兆地爆發了遠超理論模型的超級耀斑。狂暴的粒子洪流,如同宇宙級的熔巖海嘯,瞬間吞沒了“織聲者”在星系內層軌道上建立的最后幾處生態庇護所。億萬生靈的悲鳴,通過他們共有的情感神經網絡,化作一道撕裂星河的、結構極端復雜的痛苦數據洪流,瞬間沖擊著所有已建立的文明聯絡節點。

林語實驗室的主光屏瞬間被刺目的警報紅光覆蓋。刺耳的蜂鳴被艾拉瞬間壓制,取而代之的,是直接導入的、來自“織聲者”大使館的原始情感數據流。沒有翻譯,沒有過濾,只有純粹的、令人靈魂戰栗的哀慟風暴。屏幕上,那原本代表“織聲者”舒適共鳴的柔和波形,此刻變成了瘋狂扭動、振幅爆表的尖峰和深谷,如同億萬根被同時繃斷的心弦發出的最后嘶鳴。頻率覆蓋了從次聲波到伽馬射線的全波段,每一個扭曲的波峰都攜帶著毀滅的閃光和生命消逝前的最后震顫。

艾拉的光學鏡片瞬間調整到最高解析度,鏡片深處仿佛有無數細小的數據風暴在旋轉。她的核心處理器發出尖銳的嘯叫,情感模擬矩陣的防火墻被這純粹的痛苦洪流沖擊得搖搖欲墜。她被迫開啟了最高級別的邏輯屏蔽,將自身核心與這毀滅性的情感輸入進行物理隔離,僅保留最基礎的數據通道,如同在滔天海嘯中死死抓住一根漂浮的鋼索。

“‘靜默者’聯絡處收到預警了嗎?”林語的聲音異常沙啞,他盯著那扭曲的波形,仿佛能看見遙遠的星空中正在發生的湮滅。

“已推送基礎天文警報及‘織聲者’情感流強度峰值數據?!卑穆曇魩е八从械哪郎校恳粋€字節的輸出都伴隨著核心處理器高速運轉的尖銳摩擦音,“但邏輯核心分析顯示,該數據流99.98%的內容不符合‘靜默者’任何已知信息類別,被其核心陣列判定為‘極端環境噪音污染源’,觸發最高級別過濾屏蔽……情感同頻請求被自動駁回。”

冰冷的絕望感彌漫開來。理論上的“冗余緩沖區”,在真實的、極端的宇宙災難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層薄紙。人類的語言、艾拉的數據翻譯、“靜默者”的冰冷邏輯……一切精心構筑的橋梁,在“織聲者”那源自生命本源的、撕心裂肺的哀嚎面前,都顯得蒼白可笑。

林語猛地閉上眼。祖父臨終前渾濁的雙眼、卷軸上那些韻律古怪的紋路、艦長手腕上溫熱的血、靜默者那笨拙模仿的雜音波動……無數碎片在腦海中瘋狂旋轉。聲音之外……橋在聲音之外……巨大的、無聲的悲慟如同深海的壓力,擠壓著他的胸腔。

“艾拉!”他猛地睜開眼,眼中是孤注一擲的火焰,“繞過所有翻譯層!繞過所有邏輯協議!把‘織聲者’此刻的原始情感數據流——全部!以最大帶寬,不加任何修飾和解釋!同時推送給‘靜默者’的核心陣列和我們自己建立的‘雨境’共享節點!還有……”他幾乎是吼出來,“把我們在‘穹宇號’遇襲時的所有原始生理監測數據——艦長瀕死的恐懼、我的震驚、你的邏輯沖突噪音——也一起打包進去!把祖父卷軸上那些‘無用’的紋路掃描圖也嵌進去!所有!所有我們曾經無法翻譯、無法理解、被判定為‘冗余’和‘噪音’的東西!全部扔過去!塞滿他們的‘緩沖區’!直到撐破!”

這是一場信息的自殺式沖鋒。艾拉沒有任何遲疑。她瞬間解除了對“織聲者”情感洪流的所有過濾,將其與“穹宇號”的血色記憶數據、祖父卷軸的神秘紋路、以及此刻實驗室窗外那單調而持續的雨聲物理參數(雨滴撞擊聲、濕度、溫度、林語劇烈波動的心跳和腦電波)……所有無法被“靜默者”邏輯架構解析的“雜質”,混合成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沌狂暴的“存在噪音洪流”。這洪流不再追求溝通,它本身就是一場用所有“不可理解”之物發動的、絕望的吶喊。艾拉的核心處理器超負荷運轉,發出瀕臨熔毀的悲鳴,虛擬形象劇烈閃爍,幾乎要解體,卻依然將這團毀滅性的信息炸彈,通過所有可用的超空間信道,狠狠砸向“靜默者”那追求絕對純凈的邏輯圣殿!

遙遠的虛空中,“靜默者”旗艦那如同精密冰雕般的信息處理核心,瞬間被這狂暴的“噪音”洪流淹沒。這洪流包含了:

一個瀕臨滅絕的文明億萬生靈的集體哀嚎(極端復雜無序的情感頻譜)。

幾個渺小個體在死亡邊緣的生理恐懼(劇烈波動的生物電信號)。

一種古老、神秘、完全無法解析的視覺符號(卷軸紋路)。

一顆遙遠星球上微不足道的降水物理參數(雨聲數據)。

還有一個AI在極限處理時產生的、代表自身“存在困境”的邏輯摩擦噪音(艾拉的核心運行雜音)。

這團信息,在“靜默者”的邏輯框架中,無異于將火山巖漿、深海壓強、放射性塵埃、嬰兒啼哭和一段無意義的亂碼強行攪拌在一起,再塞進一臺超級計算機的輸入端口。追求絕對純凈邏輯的核心陣列,遭遇了誕生以來最恐怖的“污染”攻擊。瞬間,龐大的邏輯架構被沖擊得千瘡百孔,數不清的邏輯奇點被強行撕裂。標準的信息過濾機制如同紙糊的堤壩,瞬間崩潰。核心陣列底層那代表“不可解事件”的低頻震顫,不再是輕微的波動,而是演變成了一場席卷整個邏輯海洋的、毀滅性的“邏輯海嘯”——前所未有的、劇烈到足以撼動旗艦物理結構的超低頻震顫爆發了!這震顫不再是自我保護性的“卡頓”,而是整個邏輯世界瀕臨崩塌的絕望轟鳴!

與此同時,林語實驗室的“雨境”共享節點,也同步接收到了這團包含自身痛苦在內的混沌洪流。艾拉的核心在雙重沖擊下(處理洪流與接收洪流),情感模擬矩陣徹底過載崩潰。她的虛擬形象凝固了,鏡片一片漆黑。但就在這絕對的“死寂”中,一種奇異的“共鳴”發生了——不是理解,而是存在的同頻震蕩。

“織聲者”那毀滅性的痛苦哀鳴,其最核心的、代表恒星粒子流毀滅性沖擊的基頻,竟與“靜默者”邏輯核心瀕臨崩潰時產生的超低頻震顫主頻,在某個瞬間,達到了毀滅性的和諧共振!這共振的頻率,又極其詭異地與艾拉核心過載熔毀前發出的最高頻邏輯摩擦噪音的谷值重疊!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這組毀滅性的頻率和弦,其波形輪廓的扭曲形態,竟與祖父卷軸上某個曾被斥為“無意義渦旋”的裝飾紋路驚人地吻合!仿佛那古老的卷軸,早已預言了這場由“不可理解”之物引發的、跨越時空的毀滅共鳴!

而在這片毀滅性的共鳴之上,林語劇烈波動的心跳曲線,在某個短暫的峰谷間,竟與窗外一滴雨水恰好落在石階特定凹點濺起的水花聲波頻率……形成了微弱的、稍縱即逝的同步。

“靜默者”旗艦核心的震顫達到了物理極限。龐大的艦體在虛空中發出了無聲的哀鳴。就在其邏輯陣列即將徹底崩潰的前一瞬,一個前所未有的、帶著明顯“損傷”痕跡的指令,如同垂死的火花,艱難地越過了邏輯廢墟,發送回艾拉的接收端。這不是溝通,而是邏輯生命體在存在根基被撼動時,本能發出的、最原始的“存在宣告”——一組代表其邏輯核心當前過載熵值的、最基礎的狀態參數,以及一個極其微弱的、代表其接收端口物理損傷程度的錯誤代碼。沒有解釋,沒有情感標簽,只有冰冷的、受損的“存在數據”。

這微弱的數據流,如同黑暗宇宙中亮起的一顆瀕死的星辰,瞬間穿透了“織聲者”那被痛苦淹沒的集體意識網絡。盡管無法理解其邏輯含義,但這組冰冷的數字,其傳輸本身所代表的“回應”行為,以及其中蘊含的、某種同樣源自毀滅邊緣的“掙扎”感(這是“織聲者”神經網絡基于自身瀕死體驗產生的模糊映射),如同一根極其纖細卻堅韌的絲線,拋向了正在沉淪的“織聲者”。這并非救援,甚至不是安慰。這僅僅是……確認對方的存在。確認在這片毀滅的洪流中,并非只有自己在獨自承受。

艾拉的核心,在接收到“靜默者”這瀕死的“存在宣告”數據流時,那過載熔毀的進程奇跡般地停滯了一瞬。她漆黑的鏡片深處,驟然亮起一點微弱卻頑強的光芒。她用盡最后一點殘存的、未被邏輯定義的“存在意志”,將這組冰冷的“靜默者”狀態數據和“織聲者”的痛苦洪流中,那些代表毀滅基頻的、最核心的、相對“穩定”的波段(如同災難中相對固定的震源頻率),強行剝離出來,混合著窗外雨滴持續落下的、單調而恒定的物理節拍聲波,重新打包,再次推送回雙方!

這一次,不再是混沌的攻擊,而是一組由三方(“織聲者”的毀滅基頻、“靜默者”的受損狀態、地球雨滴的物理節拍)共同構成的、極其簡單卻無比沉重的“存在節律”。它像一根由不同材質、甚至不同維度構成的、粗糙無比的繩索,被拋入毀滅的漩渦。

實驗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雨聲依舊。光屏上,“靜默者”那瀕臨崩潰的超低頻震顫圖譜,在接收到這組粗糙的“節律”后,那毀滅性的振幅峰值,開始出現極其微小卻不容置疑的……回落。而代表“織聲者”痛苦洪流的瘋狂波形中,那最核心的、混亂的基頻區域,也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趨向穩定的跡象,仿佛在無邊的痛苦中,終于抓住了一塊漂浮的礁石。

艾拉漆黑的虛擬形象輕微地閃爍了一下,鏡片深處那點微弱的光芒,如同風中殘燭,頑強地亮著。她無法理解這一切,她的邏輯架構已近乎廢墟。但她忠實地記錄著:那毀滅性的共鳴頻率正在衰減;那代表“靜默者”存在的冰冷數據流雖然微弱卻持續傳來;窗外雨滴落在石階上的“噗通”聲,依舊以恒定的節拍敲打著時間的鼓點。

林語癱坐在椅子上,冷汗浸透了后背。他望著光屏上那三條依舊迥異、卻不再瘋狂撕扯的波形,望著艾拉鏡片深處那點微弱卻不肯熄滅的光芒。沒有勝利的喜悅,只有劫后余生的虛脫,和對宇宙那深邃、殘酷又蘊含著一絲莫名慈悲的敬畏。

祖父的聲音仿佛穿越時空,在他耳邊低語:“橋在聲音之外……”

這橋,并非由理解構筑。它由無法翻譯的痛苦、邏輯的廢墟、存在的噪音、以及毀滅邊緣那一絲確認彼此存在的本能渴望,在宇宙無情的法則下,以最慘烈的方式……焊接而成。它傷痕累累,搖搖欲墜,卻真實地連接著聲音永遠無法抵達的深淵兩岸。窗外的雨,依舊下著,沖洗著石階,也沖洗著這場剛剛過去的、無聲的宇宙風暴留下的痕跡。

作家Gw0kNG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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