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宮后殿那截新鋪的青石板路,在清晨五點半的薄霧里,滑得像條抹了油的泥鰍。陳最踩著那雙穿了三年的軟底帆布鞋,鞋底的花紋早被鹿邑縣幼兒園門口的水泥地磨得溜平。她手里拎著兩袋沉甸甸的早點,油炸糕的油香混著熱豆漿的豆腥氣直往鼻子里鉆,心里盤算著今天是中三班值日,得趕在小魔王們入園前把區角玩具整理好。
腳下一滑,世界猛地顛倒。裝著早點的塑料袋脫手飛了出去,油條和包子在空中劃出狼狽的弧線,“啪嘰”幾聲,結結實實拍在還沾著露水的石板上。陳最整個人仰面摔下去,后腦勺重重磕在冰涼堅硬的新石板上,眼前金星亂迸,耳朵里嗡鳴一片。混亂中,她似乎撞倒了什么硬邦邦的物件,伴隨著一聲悶悶的碎裂聲,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陳年泥土、干枯草葉還有某種極其淡薄奇異幽香的味道,猛地鉆進她的鼻腔,嗆得她幾乎窒息。意識在劇痛和那股怪味里掙扎了幾下,徹底沉入黑暗。
再睜開眼,天花板是陌生的,糊著舊報紙,邊角泛黃卷起。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烈的、帶著暖烘烘油脂氣的“百雀羚”雪花膏味。陳最動了動脖子,一陣生澀的“咔吧”聲從頸椎傳來。她抬手想揉揉酸脹的太陽穴,視線落在自己手上,整個人瞬間凍住。
這雙手……布滿深褐色的老年斑,皮膚松弛得像揉皺的牛皮紙,關節粗大,指甲蓋有些發黃,邊緣修剪得短而圓鈍。這絕不是她那雙沾滿粉筆灰和彩泥、指甲總是剪得干干凈凈的手!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她猛地翻身坐起。動作太大,身下這張老舊的木板床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她低頭,身上穿著一件印著俗氣大紅牡丹的棉綢睡衣。視線驚恐地掃過房間:墻邊立著一個蒙塵的舊縫紉機頭,五斗櫥上擺著幾個色彩鮮艷的塑料假花盆景,墻上還掛著一幅褪了色的巨大掛歷,上面印著“夕陽紅藝術團成立十周年留念”的字樣,一群穿著大紅大綠演出服的老太太笑容滿面。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她。
陳最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下床,跌跌撞撞撲向墻角那個蒙著薄灰的立柜穿衣鏡。鏡框是暗紅色的木頭,鏡面有些水銀剝落的痕跡。當模糊的影像終于清晰時,陳最倒抽一口冷氣,喉嚨里發出一聲短促的、被掐斷般的驚叫。
鏡子里,赫然是廣場上天天領舞的劉奶奶!銀白的短發燙成細密的小卷,緊緊貼在頭皮上,像頂著一朵蓬松的蒲公英。臉頰松弛下垂,刻著深深的皺紋,唯獨一雙眼睛,此刻因為極度的驚恐,瞪得溜圓,嵌在那張蒼老的臉上,顯得異常突兀和……滑稽。
“我……我的老天爺……”陳最聽見一個完全陌生的、帶著濃重鹿邑腔調的蒼老沙啞聲音從自己嘴里冒出來,這聲音像砂紙磨過生銹的鐵皮。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心臟,勒得她喘不過氣。她成了劉奶奶?那個能踩著《最炫民族風》的鼓點扭出十八種花樣、嗓門比幼兒園放學鈴還洪亮的劉奶奶?今天周一!中三班!她的孩子們!
就在這時,床頭柜上,一個套著俗氣蕾絲罩子的老式座機電話,炸雷般響了起來,鈴聲是震耳欲聾的《小蘋果》高潮部分:“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在死寂的房間里瘋狂蹦跶。
陳最嚇得差點原地跳起來,心臟差點從嗓子眼蹦出去。她撲過去,手忙腳亂地抓起那個沉甸甸的聽筒,老式話筒滑膩膩的。
“喂?喂?劉大姐!你今兒咋回事啊?排練都遲到半小時了!姐妹們等你領舞呢!‘鳳凰傳奇’都循環兩遍了!快快快!”電話那頭是另一個高亢的老年女聲,背景音里還夾雜著節奏強烈的音樂鼓點。
“我……我……”陳最捏著嗓子,試圖模仿劉奶奶那標志性的大嗓門,發出的卻是干澀扭曲的怪音,“我……肚子疼!疼得厲害!去不了!你們先練!”她幾乎是吼出來的,然后“哐當”一聲把聽筒砸回座機,動作大得差點把座機帶翻。
沒時間了!園長那張嚴肅的臉在她眼前晃動。遲到?曠工?在這個小縣城幼兒園,足以成為天大的事故。陳最咬咬牙,豁出去了!她像只沒頭蒼蠅,在狹小的臥室里亂轉。衣柜里塞滿了五顏六色的演出服和日常穿的寬大衣服。她胡亂扒拉出一件墨綠色帶暗紋的薄棉襖,一條深灰色的滌綸褲子,又蹬上一雙黑色平底絨面布鞋。整個過程笨拙又艱難,關節僵硬得像生了銹的門軸,彎腰提褲子時,一股酸脹感猛地從腰椎直沖頭頂,讓她眼前發黑,扶著柜門喘了好幾口粗氣。
沖出單元門,清晨微涼的空氣帶著點煤煙味撲面而來。陳最佝僂著腰(這該死的習慣性動作!),邁開兩條屬于劉奶奶的老腿,以一種連自己都覺得詭異的、小碎步快倒騰的方式,朝著幼兒園方向“沖”去。每一步,腳底板都清晰地感受到地面傳來的震動,膝蓋骨發出微弱的咯吱聲。街道兩旁的店鋪剛開門,炸油條的香味、蒸包子的白汽、還有早點鋪老板們熟悉的吆喝聲,此刻都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而遙遠。她低著頭,恨不得把臉埋進墨綠色的棉襖領子里,生怕遇見熟人認出這張臉。可越怕什么越來什么。
“喲!劉大姐!今兒咋走恁快?趕著去排練啊?”街角雜貨店的老趙頭正支開攤子,嗓門洪亮地打招呼。
陳最嚇得一哆嗦,差點左腳絆右腳來個平地摔。她頭也不敢抬,從喉嚨里擠出幾聲含混的咕噥,腳下倒騰得更快了,活像只受了驚的、貼著墻根逃竄的老鵪鶉。她能感覺到老趙頭疑惑的目光黏在自己背上,燒得她耳根發燙。
終于,鹿邑縣幼兒園那熟悉的、刷著天藍色油漆的鐵藝大門出現在眼前。門衛張大爺正拿著大掃帚清掃門口的落葉,看到這個熟悉又帶著點古怪的身影沖過來,驚訝地張大了嘴:“劉……劉大姐?您這是……”
“我……我找陳最老師!”陳最捏著蒼老的嗓子,急中生智,“有急事!她班上的事!”她不敢看張大爺探究的眼神,側著身子,像條滑溜的泥鰍一樣擠進了大門,留下張大爺在原地撓著花白的頭發,一臉茫然。
小班活動室在走廊最盡頭。陳最一路低著頭,頂著幾個早到同事驚疑不定的目光,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那身老骨頭。她一把推開中三班的門——
“哇——!”
迎接她的不是預想中的混亂或尖叫,而是一屋子孩子齊刷刷發出的、混合著驚奇和贊嘆的童音。二十多雙清澈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她身上,亮晶晶的。
“是仙女教母!”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圓圓第一個喊出來,小手指著她銀白的卷發,興奮得臉蛋通紅。
“陳老師今天好漂亮!”虎頭虎腦的壯壯跟著嚷嚷,小胖手拍得啪啪響。
“頭發像棉花糖!”另一個孩子補充道。
教室里瞬間炸開了鍋。孩子們從各自的小椅子上蹦下來,像一群歡快的小鳥,呼啦啦圍攏過來,七嘴八舌,毫無成年人世界里的審視和隔閡。一只只溫熱的小手試探著、好奇地去摸她墨綠色的棉襖袖子,去碰她銀白蓬松的卷發。被孩子們純真的熱情包圍,陳最那顆懸在嗓子眼、幾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臟,奇異地、緩緩地落回了原位。一種暖融融、軟乎乎的東西,取代了最初的驚惶,包裹住了她。她甚至忘了自己此刻頂著一張完全不屬于自己的、布滿皺紋的臉,下意識地就想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
然而,嘴角剛剛費力地向上扯動,牽扯到松弛的面部肌肉,卻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僵硬和酸澀。那笑容落在孩子們眼中,大概只是嘴角古怪地抽搐了一下。
“哎喲,陳老師?”一個帶著明顯驚詫的聲音插了進來,打破了這短暫的溫馨泡泡。配班的李老師端著水杯站在門口,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眼神在她臉上和那身格格不入的老年裝扮上來回掃射,充滿了困惑和難以置信,“您……您這是……行為藝術?還是……參加啥復古主題的活動?”
“呃……對!活動!縣里那個……傳統文化……體驗日!”陳最的腦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轉,頂著劉奶奶沙啞的嗓音,努力讓自己的話聽起來不那么荒謬,“對!讓孩子們……感受一下!尊老!愛老!”她一邊說著,一邊笨拙地試圖蹲下身,想更靠近那些簇擁著她的孩子們。可這具身體的膝蓋完全不配合,剛彎下去一點,就發出清晰的“嘎嘣”一聲脆響,一陣鉆心的酸痛猛地襲來,疼得她“嘶”地倒抽一口涼氣,臉上的皺紋瞬間擠成了一團,身體也僵在了半蹲不蹲的尷尬姿勢。
李老師的眼神更加復雜了,那目光分明在說:陳老師,你病得不輕啊?她放下水杯,快步走過來,帶著職業性的關切,又夾雜著無法掩飾的狐疑:“您……您真沒事吧?臉色看著可不太好,要不……去醫務室歇會兒?”
“沒事!真沒事!”陳最趕緊直起腰,強忍著膝蓋的抗議,努力讓自己的老臉擠出一個更“慈祥”的笑容,盡管那笑容在僵硬的面部肌肉作用下顯得有些扭曲,“活動!活動重要!來,孩子們,”她轉向那一張張依舊寫滿新奇的小臉,用盡全身力氣模仿著幼兒園老師溫柔活潑的語調,可惜出口的卻是劉奶奶蒼老沙啞的嗓音,還帶著點奇怪的拐彎,“我們……我們來玩個游戲好不好?老師今天……嗯……老師今天變成老奶奶啦,我們一起想想,老奶奶喜歡做什么呀?”
“跳廣場舞!”壯壯第一個搶答,興奮地扭起了小屁股。
“講故事!”圓圓眨巴著大眼睛。
“做糖畫!”角落里一個平時不太愛說話的小男孩豆豆,突然細聲細氣地冒出了一句。
“糖畫?”陳最一愣,這個詞像一把小鑰匙,輕輕捅開了記憶的某個角落。她模糊地想起,昨天在太清宮附近,好像確實遠遠瞥見過一個支著糖畫小攤的老師傅,金黃的糖稀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一股難以抗拒的沖動,或者說是一種屬于“陳最”的本能,瞬間壓倒了這具陌生軀殼帶來的所有不適。她幾乎是脫口而出,用那蒼老的聲音宣布:“好!那老師今天就教大家——畫糖畫!”話音未落,她自己先被這大膽的提議嚇了一跳。用劉奶奶這雙關節粗大、布滿老年斑的手畫糖畫?畫什么?怎么畫?可看著孩子們驟然亮起的、充滿期待的眼神,那點猶豫瞬間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李老師,”她轉向旁邊目瞪口呆的配班老師,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理所當然,“麻煩你……去食堂,幫我借點白糖,還有……嗯,小勺子!小鍋!爐子……對,就那個熬湯的小電爐!還有竹簽!”她一口氣說完,感覺自己的老心臟因為緊張和激動跳得更快了。
李老師的表情已經完全凝固了,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眼前這個頂著劉奶奶的臉、卻說著陳最的話、還要在幼兒園教室里架鍋熬糖的“陳老師”。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在陳最“堅定”而“懇切”(實則是走投無路)的目光注視下,什么也沒說出來,只是眼神復雜地、一步三回頭地走向了食堂方向。
當那個小小的不銹鋼鍋架在教室角落的小電爐上,倒入潔白的砂糖,隨著溫度升高,砂糖開始融化、冒泡,漸漸變成粘稠的、金黃色的糖稀時,一股焦甜濃郁的香氣彌漫開來。孩子們圍成一個半圓,小鼻子使勁嗅著,眼睛瞪得溜圓,充滿了對魔法般變化的驚嘆。陳最拿著小勺子,站在鍋邊,感覺手心全是汗。劉奶奶這雙曾經靈活領舞的手,此刻握著小小的不銹鋼勺柄,卻沉重得像握著一根鐵棒,還帶著不易察覺的細微顫抖。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回憶著昨天那驚鴻一瞥看到的動作——手腕輕轉,糖稀如金線般流瀉而下……
她舀起一小勺滾燙的糖稀,手腕僵硬地懸在涂了一層薄油的白色瓷磚(臨時充當畫板)上方。心里默念著:畫個簡單的,畫個小兔子!小兔子耳朵……圓臉……然而,手腕一動,那金黃的糖絲完全不聽使喚,哆哆嗦嗦地落在瓷磚上,根本不是流暢的線條,而是一團歪歪扭扭、不成形狀的黃色疙瘩。
“噗嗤……”不知哪個孩子忍不住笑出了聲。
陳最老臉一紅,更緊張了。再來!她定了定神,這次想畫朵小花。結果手腕一抖,拉出的線條歪七扭八,粗細不均,硬生生扭成了個抽象派的四不像。
“老師,”圓圓湊過來,小手指著那團“杰作”,天真地問,“這是什么呀?像……像我家小狗在泥巴里打滾的印子!”
教室里頓時響起一片稚嫩的笑聲。陳最感覺自己的老臉更燙了,額頭上沁出了細汗。她下意識地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舌尖嘗到一絲若有似無的、屬于糖稀的焦香。就在這時,一個念頭毫無征兆地闖入腦海——老子!這里是鹿邑!太清宮!那個她摔了一跤的地方!那個撞碎了陶罐的地方!那個讓她變成現在這樣的地方!
一股說不清是沖動、是自暴自棄、還是某種冥冥中的牽引力,讓她再次舀起一勺糖稀。這一次,她不再去想兔子、花朵或者任何具體的形象。她閉上眼,任由那股源自昨日撞擊的微眩感在腦中盤旋,手下意識地動了起來。手腕依舊僵硬,動作依舊笨拙,但帶著一種豁出去的、近乎虔誠的專注。糖稀流淌,不再是線條,更像是在涂抹、堆積、勾勒……動作大開大合,帶著一種不屬于幼兒園老師、甚至不屬于廣場舞劉奶奶的、粗獷而古拙的韻律。
當她終于停下,喘息著退后一步,睜開眼睛時,連她自己都愣住了。
白色的瓷磚上,金黃色的糖稀凝固成一個奇特的圖案:一個盤膝而坐、身形略顯佝僂的側影,線條粗獷得近乎稚拙,甚至有些扭曲變形,但那寬大的衣袖、那束起的發髻、那微微仰頭似在沉思的姿態……竟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古拙而遼遠的韻味。陽光透過窗戶,照射在凝固的糖畫上,邊緣微微透明,折射出琥珀般的光澤,竟讓這笨拙的糖畫帶上了一絲奇異的神性。
教室里瞬間安靜下來。孩子們的小嘴張成了“O”型,好奇又敬畏地看著那幅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糖畫”,仿佛真的感受到了某種古老的氣息。
“我的個老天爺……”一聲驚嘆在門口響起,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園長不知何時站在那里,一手扶著門框,眼鏡滑到了鼻尖,眼睛死死盯著瓷磚上那幅粗獷又奇異的糖畫老子像,嘴唇哆嗦著,“陳老師……這……這是……行為藝術?還是……頓悟了?”
陳最頂著劉奶奶蒼老的臉,看著園長震驚的表情,再看看瓷磚上那幅連自己都說不清怎么弄出來的糖畫,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疲憊感排山倒海般襲來。膝蓋的酸痛,嗓子的干澀,還有這身不屬于自己的、散發著百雀羚香氣的皮囊帶來的沉重感……她張了張嘴,想解釋,卻只發出一聲蒼老的、帶著濃濃倦意的嘆息:“唉……”
這一聲嘆息,仿佛耗盡了她最后一絲支撐的力氣。眼前的世界開始旋轉,色彩變得模糊,孩子們好奇的小臉、園長震驚的表情、瓷磚上那幅金黃的糖畫……一切都像浸了水的顏料般暈染開來,融化在一片刺目的白光里。意識如同斷線的風箏,輕飄飄地向著無盡的黑暗深淵急速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