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邑縣城的夜晚，主干道還算熱鬧，但通往太清宮廣場的小路卻越發昏暗。陳最穿著那雙刑具般的高跟鞋，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腳踝腫得像個發面饅頭，沾滿污漬的昂貴套裝在夜風中顯得格外單薄狼狽。她像個剛逃出精神病院的貴婦，一瘰一拐，目標卻異常堅定——廣場！光！豆豆的“亮”！

終于，轉過最后一個街角，眼前豁然開朗！

太清宮廣場！巨大的LED景觀燈將整個廣場照得亮如白晝！巨大的老子石像在燈光下顯得莊嚴肅穆。廣場舞大軍早已占據C位，震耳欲聾的《最炫民族風》鼓點敲得人心頭發顫。阿姨們穿著統一的亮片舞服，動作整齊劃一，像一片翻滾的彩色海洋。旁邊還有遛彎的老人、嬉鬧的孩子、擺攤賣發光玩具的小販……人聲鼎沸，光影交錯，熱鬧非凡。

陳最站在廣場邊緣，像一滴誤入油鍋的水，格格不入。她看著這片洶涌的光海和人潮，有些發懵。豆豆說的“亮”……是這種物理意義上的亮嗎？顯然不是！那豆豆看到的“亮”到底是什么？又該如何在這茫茫人海中引導豆豆再“看”一次？

她低頭看看自己手里緊攥的高跟鞋——鞋面上沾著的綠色瀉藥糖珠，在強光下反射著廉價又刺眼的光芒。她猶豫著，是不是該像舉著圣物一樣沖進廣場舞隊伍里揮舞？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亮橙色馬甲、推著巨大藍色垃圾桶的身影，像一葉孤舟，艱難地“劃”開喧鬧的人潮，朝著廣場邊緣的垃圾桶集中點挪去。

是夜班清潔工！一個五十多歲的大叔，皮膚黝黑，臉上刻滿疲憊的皺紋，動作有些遲緩，但很穩。他費力地將一個塞得滿滿的垃圾桶推到集中點，拿起長柄夾子，開始仔細地清理地上散落的煙頭、竹簽、紙屑。

陳最的目光瞬間被吸引。不是清潔工大叔本人，而是他推著的那輛清潔車！車身上印著“鹿邑環衛”幾個大字，在燈光下異常醒目。更重要的是，車斗里，除了垃圾袋和工具，還放著一個……塑料小鴨子玩具！橘黃色的，沾了點灰，一只眼睛掉了，可憐兮兮地躺在掃帚旁邊。

那個小鴨子！陳最瞳孔一縮！她認得！那是中三班區角玩具箱里的！上周壯壯（樂樂）還因為它和豆豆爭搶過！怎么會在這里？掉在廣場上被清潔工撿到了？

幾乎是同時，一股強烈的、難以抗拒的沖動猛地攫住了她！不是對光，也不是對人群，而是對那輛清潔車！對那個沾灰的小鴨子！對清潔工大叔身上散發出的、混合著汗味和消毒水味的、屬于城市底層勞動者的疲憊氣息！

“不……不要是現在……”陳最心里哀嚎，身體卻不受控制地開始發抖、發燙！熟悉的眩暈感如同潮水般襲來！

“噗通！”

她眼前一黑，最后的意識是身體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冰涼堅硬的地磚上，手里那雙昂貴的高跟鞋脫手飛出，“哐當”一聲砸在旁邊一個空飲料瓶上。

“唔……”

意識回歸。首先感受到的不是光，而是刺鼻的味道。濃烈的垃圾腐敗酸臭味混合著劣質消毒水的刺鼻氣味，無孔不入地鉆進鼻腔。身下是硬邦邦的、硌人的感覺，伴隨著金屬的冰冷。

陳最費力地睜開眼。

視線模糊，漸漸聚焦。頭頂是巨大的LED景觀燈，晃得她眼花。她發現自己……正坐在一輛環衛清潔車的車斗里！屁股底下是冰冷的金屬板，旁邊堆著幾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大垃圾袋，散發著源頭性的惡臭。手里……握著一把油膩膩的長柄夾子。

她僵硬地低頭。

身上穿著一件寬大的、沾滿不明污漬的亮橙色環衛馬甲。腿上是一條洗得發白的深藍色工裝褲，膝蓋處磨破了洞。腳上是一雙厚重的、沾滿泥點的勞保膠鞋。

她又成了清潔工！但這次，不是撈垃圾的老馬嬸，而是掃廣場的夜班大叔！

陳最欲哭無淚。老子啊，您老人家對環衛系統是有多深的執念？！她掙扎著想從車斗里爬出來，動作牽扯到腰背，一陣劇烈的酸痛讓她倒抽一口涼氣。這具身體顯然已經超負荷工作了很久。

她扶著車斗邊緣，雙腳落地。屬于清潔工大叔的身體沉重而僵硬。她環顧四周，自己還在廣場邊緣，離剛才摔倒的地方不遠。那兩只高跟鞋孤零零地躺在不遠處的地上，在強光下閃著諷刺的光芒。而廣場舞的音樂依舊震天響，人群依舊喧囂，仿佛剛才那個狼狽摔倒的“闊太”從未存在過。

一股巨大的疲憊和無力感幾乎將她淹沒。但那個橘黃色、掉了一只眼睛的小鴨子玩具，正靜靜地躺在車斗里，像一只無聲的眼睛注視著她。

中三班的玩具……孩子們的東西……

一種屬于幼師陳最的本能壓倒了變身的沮喪。她拿起那個小鴨子，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塑料冰涼的觸感讓她想起孩子們溫軟的小手。她小心翼翼地把小鴨子放進馬甲的口袋里，貼近心口的位置，突然聽到喇叭聲

“垃圾不落地鹿邑更美麗”

“喂！老李！發啥呆呢！那邊樹坑又吐了一堆瓜子皮！趕緊收拾了！一會兒領導來檢查！”一個同樣穿著環衛馬甲、戴著紅袖章像是小頭目的人在不遠處吼道。

“哦……哦！來了！”陳最下意識地用屬于大叔的粗啞嗓音應道。她認命般地抓起長柄夾子和一個簸箕，朝著那人指的方向，佝僂著腰背，步履蹣跚地走了過去。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陳最體驗了城市“清道夫”最真實的一面。她機械地重復著彎腰、夾起垃圾、倒入簸箕、再倒入清潔車的動作。煙頭、瓜子皮、竹簽、口香糖、粘在地上的泡泡糖、嘔吐物……各種你能想象和不能想象的污穢，都在她的夾子下無所遁形。強光下的廣場像一個巨大的舞臺，而她則是幕布后最不起眼、也最不可或缺的清理者。汗水浸透了她的馬甲，腰背的酸痛逐漸變成麻木，鼻腔早已被各種異味充斥得失去了知覺。

偶爾有嬉鬧的孩子跑過，差點撞到她，家長也只是匆匆拉走，留下一個抱歉或漠然的眼神。廣場舞的鼓點震得她心頭發慌，炫目的燈光晃得她頭暈眼花。她口袋里的塑料小鴨子，成了支撐她完成這份“怪”工作的唯一慰藉。

凌晨時分，人潮終于散去。廣場上只剩下零星的燈光和滿地的狼藉。陳最拖著幾乎散架的身體，推著沉重的清潔車，準備返回環衛站。就在她經過老子石像下方時，一個熟悉的小小身影，跌跌撞撞地從廣場旁邊的林蔭小道上跑了出來！

是豆豆！他穿著小睡衣，外面胡亂套了件外套，小臉急得通紅，眼睛像雷達一樣四處掃視，嘴里還帶著哭腔喊著：“鴨子！我的小鴨子！掉……掉廣場了！”

林薇焦急地跟在后面：“豆豆！慢點！天還沒亮呢！明天再找！”

陳最的心猛地一揪！豆豆在找這個玩具！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停下腳步，從馬甲口袋里掏出那個擦干凈的橘黃色小鴨子。

“豆豆！”她喊了一聲，聲音是清潔工大叔的粗啞。

豆豆聞聲猛地回頭，看到陳最（或者說清潔工大叔）手里的鴨子，眼睛瞬間亮得像星星！他像顆小炮彈一樣沖過來，一把抱住了小鴨子，小臉緊緊貼在上面：“找到了！我的鴨鴨！”

林薇也趕了過來，看到清潔工手里拿著玩具，松了口氣，連聲道謝：“謝謝您啊師傅！真是麻煩您了！孩子睡覺前非要抱著這個，發現丟了哭鬧著非要出來找……”

“沒……沒事。”陳最低下頭，用夾子指了指不遠處的垃圾桶集中點，“在……在那兒撿到的。”她不敢多說，生怕露餡。

豆豆抱著失而復得的鴨子，開心地蹭著。他突然抬起頭，看向陳最。廣場的燈光已經暗了許多，但豆豆那雙清澈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似乎格外明亮。他沒有看陳最的臉，而是看向她握著長柄夾子的、布滿老繭和污漬的手。

“爺爺……”豆豆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小手指了指陳最的手，又指了指不遠處在夜色中顯得更加深邃的太清宮大門，“……罐罐……碎了……字……在……灰里……掃……掃出來……”

罐罐碎了！字在灰里！掃出來？！

陳最如遭雷擊！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涌向頭頂！豆豆的爺爺！太清宮！摔碎的陶罐！里面的竹簡！碎片可能就在……垃圾里？！就在她每天清掃的廣場灰塵里？！

巨大的信息量和可能性讓她頭暈目眩！她死死盯著豆豆，想再問清楚，豆豆卻已經抱著鴨子，被媽媽拉著往回走了，小腦袋還戀戀不舍地回望著太清宮的方向。

陳最站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手里油膩的長柄夾子仿佛重若千鈞。她低頭看著自己沾滿污垢的手，又抬頭望向那座在黎明前最黑暗時刻沉默矗立的太清宮。一股難以言喻的使命感，混合著清潔工身體的沉重疲憊，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頭。

天色微明。陳最交完班，拖著清潔工大叔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他那間比張強出租屋還簡陋的集體宿舍倒頭就睡。再睜眼時，熟悉的眩暈感如期而至。

這一次，迎接她的是刺耳的電動車喇叭聲和手機里不斷彈出的、令人頭皮發麻的提示音：

【美團外賣】您有新的訂單！鹿邑一高，高三（2）班，張同學，黃燜雞米飯*1，加辣！備注：快！餓死了！老師拖堂只有10分鐘吃飯！超時差評！

【美團外賣】您有新的訂單！安居小區3棟501，王女士，鮮肉小餛飩*2，不要香菜！備注：湯灑了差評！

【美團外賣】您有新的訂單！……

陳最猛地從硬板床上彈起來（動作牽扯到腰背又是一陣齜牙咧嘴）。低頭看手——一雙年輕但關節粗大、指甲縫里嵌著油污的手！身上穿著明黃色的美團外賣沖鋒衣，旁邊桌上放著一個巨大的保溫外賣箱，還有一頂同樣明黃色的頭盔。

得，清潔工體驗卡到期，外賣員體驗卡續費成功！

手機還在瘋狂地震動，提示音如同催命符。陳最看著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訂單和倒計時，感覺一陣窒息。鹿邑一高？安居小區？還有……鹿邑縣示范幼兒園？！中三班？！李老師點的奶茶？！

陳最看著“鹿邑縣示范幼兒園中三班李老師”的訂單信息，眼前一黑。昨天剛用“毒餅干”放倒全班，今天就要頂著外賣員的身份去送奶茶？！這簡直是自投羅網！社死循環！

“滴滴滴！”手機再次催命般響起，是站長的電話。

“黃濤！磨蹭啥呢？！一中那個單子馬上超時了！還有幼兒園那個！李老師電話催了！趕緊的！再磨嘰扣錢！”站長的咆哮聲幾乎要震破手機聽筒。

扣錢？！陳最（黃濤）一個激靈！這具身體的原主顯然是個需要靠跑單養家糊口的主兒！她咬咬牙，豁出去了！不就是送外賣嗎？總比撈垃圾強！她一把抓起頭盔扣在頭上（差點把馬尾辮夾住），拎起沉重的保溫箱，沖出門，找到那輛貼著“美團外賣”的、看起來飽經風霜的電動車，鑰匙一擰！

“嗡——！”電動車發出老牛般的嘶吼，猛地躥了出去！陳最嚇得尖叫一聲（聲音是年輕小伙子的），差點從車上摔下來！她手忙腳亂地穩住車把，心臟狂跳。這玩意兒比老馬嬸的小破船難開多了！

接下來的時間，陳最感覺自己像被扔進了滾筒洗衣機。她騎著這頭不太聽話的“電驢”，在鹿邑縣城的大街小巷里上演生死時速。

第一單：鹿邑一高。正值放學，校門口人山人海。她擠在人群中，舉著手機瘋狂打電話：“張同學！外賣到了！校門口東側石獅子！穿黃衣服那個！”一個瘦高個男生像泥鰍一樣鉆出人群，一把搶過外賣袋，看了一眼手機時間，嘟囔了一句：“卡點啊兄弟！差點餓死！”然后頭也不回地沖回了教學樓。陳最看著手機上“送達成功”的提示，剛松了口氣，手機又響了——下一單即將超時！

第二單：安居小區。老舊小區沒電梯！5樓！陳最扛著保溫箱，一步兩階往上沖，感覺自己肺都要炸了！敲開門，一個穿著睡衣、敷著面膜的大姐探出頭，挑剔地看了一眼包裝袋：“湯沒灑吧？……嗯，行吧。”“啪！”門關上了，連句謝謝都沒有。陳最扶著墻喘氣，汗水順著頭盔帶子往下淌。

第三單：超市大采購。兩大桶礦泉水！一袋十公斤的大米！還有一堆零食飲料！電動車后座被壓得吱呀作響。陳最感覺自己不是在送外賣，是在搞貨運！送到一個高檔小區門口，保安不讓進，打電話給顧客，對方懶洋洋地說：“放門衛吧。”陳最看著那堆小山一樣的東西，再看看一臉冷漠的保安，欲哭無淚。

就在她筋疲力盡，感覺身體被掏空時，手機再次響起刺耳的提示音——幼兒園李老師的奶茶單，即將超時！

陳最看著目的地，頭皮發麻。但扣錢的威脅和外賣員的“職業素養”（剛被站長罵出來的）驅使著她。她跨上沉重的電動車，朝著那個熟悉的、此刻卻讓她心驚膽戰的方向駛去。

雨，毫無征兆地下了起來。先是淅淅瀝瀝，很快就變成了瓢潑大雨！豆大的雨點砸在頭盔上噼啪作響，視線瞬間模糊。陳最的黃色沖鋒衣很快濕透，黏糊糊地貼在身上，冰冷刺骨。電動車在濕滑的路面上變得難以控制。

她咬著牙，憑著記憶在雨幕中穿行。終于看到了幼兒園熟悉的藍色大門。她把車停在門口，從保溫箱最底層拿出那杯標注著“李老師”的、還帶著一絲溫熱的珍珠奶茶。雨水順著她的頭發、臉頰往下淌，流進眼睛里，又澀又痛。她抹了一把臉，深吸一口氣，硬著頭皮走向門衛室。

“送外賣！李老師的！”她隔著窗戶，用黃濤那被雨水嗆得有些沙啞的年輕嗓音喊道。

門衛張大爺探出頭，看到雨幕中這個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黃騎士”，愣了一下：“哦，李老師交代了，放這兒就行。”

陳最如蒙大赦，趕緊把奶茶遞進去，轉身就想跑。

“等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陳最身體一僵，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緩緩轉過身。

李老師撐著一把傘，正從教學樓方向快步走來。她顯然剛從教室里出來，臉上還帶著一絲疲憊。她的目光落在陳最身上——濕透的明黃色外賣服緊貼著身體，勾勒出年輕人瘦削的輪廓，頭盔下的臉沾滿雨水和泥點，看不清具體樣貌，只有一雙眼睛在雨幕中顯得格外慌亂。

“辛苦了小哥，下這么大雨。”李老師的聲音帶著一絲歉意，走近了些，從口袋里掏出幾張零錢，“這是給你的小費，買杯熱茶喝吧。”她把錢塞到陳最濕漉漉的手里。

陳最的手冰涼，捏著那幾張帶著體溫的紙幣，感受著那點微不足道的暖意，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用力地點點頭，轉身幾乎是逃也似的沖進了雨幕，跨上電動車，擰動電門，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混合著某種滾燙的液體一起流下。

電動車在濕滑的街道上歪歪扭扭地行駛。陳最的心緒如同這瓢潑大雨，混亂不堪。李老師的聲音，那點帶著善意的小費，和她昨天看著“闊太”時那狐疑警惕的眼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這個年輕的、卑微的外賣員“黃濤”面前，她只是展現了一個普通人最樸素的善意。

就在這時！

“哐當——！滋啦——！”

電動車前輪猛地撞上人行道邊緣一塊松動的磚石！車身瞬間失控！陳最連人帶車，在巨大的慣性作用下，直接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積水的路面上！保溫箱里的殘余包裝盒、飲料瓶撒了一地，在雨水中翻滾。頭盔也摔飛了，滾出老遠。

冰冷的泥水瞬間浸透全身，骨頭像是散了架，手臂和膝蓋傳來火辣辣的劇痛。陳最趴在冰冷的積水里，泥漿糊了一臉，狼狽到了極點。巨大的挫敗感、身體的疼痛、被雨水澆透的寒冷、還有這沒完沒了的“怪”日子帶來的絕望……所有情緒在這一刻轟然爆發！

“啊——！！！”她仰起頭，對著灰蒙蒙的、傾瀉著暴雨的天空，發出一聲嘶啞的、屬于年輕外賣員黃濤的、充滿了不甘和憤怒的咆哮！

淚水混合著雨水和泥漿，在她臉上肆意流淌。

就在這極致的狼狽和絕望中，就在她趴在冰冷泥水里，視線因為疼痛和淚水而模糊時——

一點極其微弱的、熟悉的、泛著溫潤古舊啞光的……黃色？

不是幻覺！

就在她臉頰旁邊，一片小小的、被雨水沖積起來的泥水洼里！在那渾濁的水面之下，一點極其細長、邊緣帶著歲月磨蝕痕跡的……竹片狀的光影！一閃而逝！快得如同錯覺！但那種古拙、沉靜、仿佛承載著千年時光的氣息，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地烙印在她的感知里！

與淚水中的、河水中的、高跟鞋反光中的……一模一樣！

“呃……”陳最的咆哮戛然而止。她像被掐住了脖子，眼睛死死地瞪著那片小小的水洼，泥漿混著雨水從她額發上滴落，砸在水面，激起漣漪，那抹微弱的黃光也隨之破碎消失。

但這一次，她沒有震驚，沒有茫然。一種奇異的、混雜著劇痛、冰冷、狼狽不堪卻又在絕境中窺見一絲微光的復雜感受，如同電流般貫穿了她的全身。

道法……自然？

豆豆的聲音仿佛又在耳邊響起。

就在這時，一把小小的、印著卡通太陽花的雨傘，費力地撐在了她頭頂上方，勉強遮住了傾瀉而下的冰冷雨水。

陳最僵硬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豆豆蹲在她身邊，小臉上滿是雨水和擔憂。他一只手費力地舉著那把對他來說有點大的傘，另一只小手伸過來，用袖子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擦著她臉上混合著泥漿的淚水和雨水。

他的動作很輕，聲音也很輕，帶著孩童特有的、毫無雜質的關懷，穿透了嘩嘩的雨聲：

“老師……不哭……字……在飯里……也亮亮的……爺爺說……摔跤……是……是……道在屎溺……”

道在屎溺？！

陳最趴在冰冷的泥水里，頂著外賣員黃濤那張年輕又狼狽的臉，感受著豆豆小手那笨拙卻溫暖的擦拭，聽著這句石破天驚、將至高哲理與最不堪狼狽完美糅合在一起的童言……

她先是徹底石化。

然后，一種無法形容的、混合著極致的荒謬、想放聲大笑又想嚎啕大哭的情緒，如同火山噴發般從她心底最深處洶涌而出！

“噗……哈哈哈哈……嗚嗚嗚……”她趴在泥水里，肩膀劇烈地抖動著，發出了連自己都無法分辨是哭是笑的怪異聲音。

雨水無情地澆下，泥漿四濺。小小的太陽花雨傘在風雨中飄搖，卻固執地罩在她的頭頂。

太清宮的飛檐在雨幕中若隱若現。

老子啊，您老人家指的“道”……可真是……無處不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