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后背火辣辣的劇痛讓姜穗幾乎窒息。
她踉蹌著，憑借最后一點意志力，在迷宮般的小巷里拼命奔跑，躲避著身后越來越近的燈籠火光和叫罵聲。
意識逐漸模糊，她腳下一軟，朝著滿是泥濘污水的溝渠栽倒下去。
預想中的冰冷并未到來。
一只溫暖卻異常有力的手及時托住了她下墜的身體。一股清苦卻令人安心的草藥香鉆入鼻端。
“姑娘！醒醒！”
姜穗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雨幕中，一張清麗絕倫的臉龐映入眼簾。
“…是……仙女嗎…”
“什么仙女，我不過一個普通人。”
女子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出頭，穿著粗布衣裙，烏黑的發絲梳成類似于雙馬尾的發型，兩邊各帶著一串鈴鐺發飾。背著一個看起來比她人還沉的舊藤藥箱。最奇特的是，那藥箱的蓋子似乎…自己動了一下？
“你傷得很重，別亂動?！迸拥穆曇魷赝瘢瑤е环N奇異的撫慰人心的力量。她不顧姜穗滿身的污泥，小心翼翼地將她扶到一處勉強能避雨的破舊屋檐下。
“謝…謝謝…”姜穗虛弱地道謝，警惕地看了一眼追兵的方向。
“別怕，他們往那邊追了?！迸涌闯鏊目謶?，輕聲安慰。她動作麻利地打開藥箱，取出銀針和藥瓶。借著微光，姜穗看清了那藥箱里層，居然蜷縮著一只毛色灰黃相間、耳朵尖帶著一撮聰明毛的山貍貓！那貓兒正警惕地瞪著姜穗，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咕嚕聲。
“這是瓊花，我的…小護衛?！迸訙厝岬孛嗣截傌埖念^，那貓兒立刻溫順地蹭了蹭她的手，但看向姜穗的眼神依舊帶著審視。
“我叫阿沅，是個游方醫女。你叫什么名字？”女子一邊熟練地為姜穗處理背上被木箱棱角劃開的傷口，一邊自我介紹。銀針落下，帶著清涼氣息的藥膏敷上，姜穗感覺那股灼痛頓時緩解了不少?！拔医薪搿苯敫屑さ乜粗?，“阿沅姑娘，你救了我，會連累你的…那些人在抓我…”
阿沅手上動作不停，嘴角彎起一個清淺卻堅韌的弧度：“叫我阿沅就行。醫者父母心，見死不救，有違本分。況且…”她頓了頓，眼神掃過遠處燈火通明、絲竹喧天的王宅，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王繼宗那狗官，魚肉鄉里，克扣賑災銀，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染上疫病？我早看他不順眼了?！?/p>
姜穗心頭一動，剛想說什么，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和燈籠光再次逼近。
“搜！仔細搜！那丫頭受了傷跑不遠！肯定躲在這一片！”
是王家的護院！
阿沅臉色一變，迅速收起藥箱，一把扶起姜穗：“快跟我走！”
——
紹興城隍廟后那間破小房屋的門板吱呀作響，漏進幾縷午后的陽光，在滿是灰塵的空氣里投下晃動的光柱。
姜穗趴在草堆鋪成的“病床”上，后背的傷處敷著阿沅特制的草藥膏，清清涼涼的，壓下了火辣辣的疼，但一動還是牽扯得她齜牙咧嘴。
“嘶…”她剛想換個姿勢，就倒抽一口冷氣。
“別動。”阿沅的聲音溫溫柔柔地從旁邊傳來。
她正坐在一張小板凳上，膝頭攤著本磨破了邊的舊醫書，手里卻拿著個小石臼，不緊不慢地搗著里面曬干的紫蘇葉。
瓊花蜷在她腳邊，把自己盤成一個毛茸茸的灰黃色圓環，耳朵尖那撮標志性的聰明毛隨著阿沅搗藥的動作輕輕顫動，睡得正香。柴房里彌漫著紫蘇葉被碾碎后散發的獨特辛香，混著其他草藥的清苦味道，意外地好聞。
“這幾天委屈你要同我擠在這破屋了。你這傷啊，看著嚇人，好在沒傷著筋骨，就是皮肉遭罪，得養些時日?！卑浞畔率?，拿起一塊干凈的濕布，仔細地擦了擦手，走到姜穗身邊，輕輕揭開敷料一角查看，“嗯，紅腫消下去不少。再敷兩天，就能結痂了?！?/p>
姜穗側過臉，看著阿沅專注的側臉。陽光勾勒著她柔和的輪廓，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神情寧靜得像一汪深潭。“阿沅，你醫術真好。謝謝你。”姜穗真心實意地贊嘆，“我感覺比昨天好多了。”
阿沅淺淺一笑，重新給她敷好藥：“不過是些祖傳的土方子，加上這些年走街串巷，看得多了，也就會治些跌打損傷、頭疼腦熱的小毛病。”她起身，從墻角一個瓦罐里倒出小半碗溫熱的米湯，遞給姜穗，“喝點吧，墊墊肚子。晚點我再去看看，能不能換點米回來熬粥?！?/p>
姜穗接過粗陶碗，米湯寡淡，卻帶著糧食最樸實的暖意。她小口喝著，目光落在阿沅那本攤開的舊醫書上，書頁泛黃，字跡都有些模糊了。“阿沅，你認得這么多字？”
阿沅拿起醫書，手指輕輕拂過那些墨跡，眼神有些悠遠：“我爹…以前是個落第的秀才，識得些字。后來家里遭了災…就剩我一個了。他臨走前，就給我留下了這些本醫書，還有…”她頓了頓，目光落在腳邊熟睡的瓊花身上，聲音更輕了，“告訴我，能救一人是一人，也算積德?！?/p>
柴房里一時安靜下來，只有瓊花細微的呼嚕聲。姜穗看著阿沅低垂的眼睫，那平靜的語氣下藏著多少辛酸，她不敢深想，只覺得心口悶悶的。她岔開話題：“阿沅，你白天出去給人看病，那些…大戶人家，給診金嗎？”
阿沅搖搖頭，嘴角帶著點自嘲：“能給碗飯吃就不錯了。多半是些窮苦人，飯都吃不上，哪有錢看病？不過…”她眼中又亮起那種堅韌的光，“看到那些生病的孩子退燒了，受傷的老人傷口長好了，比什么診金都強。瓊花鼻子靈，采藥幫了我大忙呢?！?/p>
像是聽到自己的名字，瓊花迷迷糊糊地抬起小腦袋，琥珀色的眼睛半睜著，茫然地“喵”了一聲，又懶懶地趴了回去，尾巴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地面。
姜穗忍不住笑了，伸手想去摸摸瓊花。瓊花警覺地睜開眼，看了她一眼，小鼻子嗅了嗅，似乎確認了沒有威脅，才又閉上眼睛，算是默許了。毛茸茸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帶著小動物特有的溫熱和信任，讓姜穗心里也跟著軟了一塊。
日子就在這簡陋卻安寧的柴房里流淌。
白天，阿沅背著那個沉重的、仿佛裝著整個江湖的藥箱出門，瓊花有時跟著，有時留下陪著姜穗。姜穗則靠著草堆養傷，看著透過門縫的光影移動，聽著外面市井隱約的喧囂，心思卻飄得很遠。哥哥怎么樣了？證據送到了嗎？康熙會信嗎……
每當她心煩意亂，坐立不安時，瓊花就會跳上草堆，挨著她趴下，用它毛茸茸的身體傳遞著無聲的安慰和暖意。這小東西，靈性得不像話。
到了晚上，柴房里點起那盞小小的油燈，豆大的火苗跳躍著，映著兩張年輕的臉龐。
阿沅會整理白天收集的藥材，分門別類，細細研磨。姜穗則看著她忙碌，聽她講些行醫路上的趣事或艱辛。阿沅的聲音像淙淙的溪水，總能撫平姜穗心頭的焦躁。
“瓊花可厲害了，”阿沅指著正在跟一根干草較勁的山貍貓，眼中滿是寵溺，“有一次在山里，我差點踩到一條毒蛇，就是它突然竄出來，對著那蛇齜牙低吼，把那蛇嚇跑了。它好像天生就知道哪些東西危險?！?/p>
瓊花仿佛聽懂了夸獎，放棄干草，驕傲地“喵嗚”一聲，跳到阿沅膝上，找了個舒服位置團好。
“它肯定把你當最重要的人了?！苯胄χf。
阿沅輕輕撫摸著瓊花的背脊，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油燈的光暈染著她的眉眼，“阿穗？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當然?！?/p>
“那你算是我的朋友了嗎？我長這么大除了瓊花還沒別的朋友，是不是大家不喜歡我……”
“怎么會，阿沅是我見過的最好最好的人，他們不跟你當朋友是他們沒福氣，我做你的朋友。”
“真的嗎??？那太好了，從今以后我們就是好朋友啦！時候也不早了我們早點休息吧?！?/p>
過了許久。
“……阿沅，我有點睡不著，也不知道我兄長他們現在何處……”
“這樣啊……阿穗跟我來，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她拉著姜穗，瓊花靈巧地在前面帶路，避開可能存在的巡夜人，像兩只夜行的貓，悄無聲息地爬上了城隍廟那不算高的屋頂。夜風帶著河水的濕氣迎面拂來，瞬間吹散了滿身的燥熱和煩悶。
姜穗仰起頭，瞬間屏住了呼吸。
深藍天鵝絨般的夜幕上，綴滿了碎鉆般的星辰！密密麻麻，璀璨奪目，銀河如同一條朦朧的光帶橫貫天際。紹興城的點點燈火在遠處暈染開一片溫暖的橘黃，與頭頂浩瀚的星河交相輝映。
“好…好多星星！”姜穗喃喃道，她在鋼筋水泥的都市里，從未見過如此清晰壯麗的星空。
“嗯，”阿沅抱著膝蓋坐在她身邊，也仰著頭，清亮的眼眸里映著漫天星光，嘴角噙著一絲寧靜的笑意，“心煩意亂的時候，我就愛來這里?？粗鼈儯敲催h，那么亮，好像永遠都不會變。就覺得…自己那點煩心事，也沒什么大不了。就像天上的星星，再遠再小，也總有自己的位置，發著自己的光。”
瓊花乖巧地趴在阿沅身邊，也仰著小腦袋，琥珀色的眼瞳里仿佛也盛滿了星輝。
晚風溫柔，帶著青草和泥土的氣息。阿沅輕輕哼起童謠，“風兒輕，月兒搖，小船兒輕輕水上漂。螢蟲，提燈，悠悠飄，照著游子回家橋……”
“這是我們家鄉的童謠，”阿沅見姜穗聽得入神，解釋道，“小時候睡不著，我娘就給我唱。后來…就自己唱給自己聽，唱給瓊花聽?！彼穆曇舻土讼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懷念和落寞。
姜穗心中微澀，“很好聽，”她輕聲說，“能…再唱一遍嗎？”
阿沅點點頭，放慢了速度，又哼唱起來。清淺溫柔的歌聲在小小的柴房里流淌，像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拍撫著疲憊的靈魂。
瓊花在阿沅懷里翻了個身，發出滿足的呼嚕聲。姜穗靠在草堆上，眼皮漸漸沉重。
在這陌生時空的簡陋柴房里，在阿沅的歌聲和瓊花均勻的呼吸聲中，她感到一種久違的、近乎奢侈的安寧，沉沉睡去。
歌聲飄渺，融入了夏夜的微風和浩瀚的星海之中。兩個女孩，一只山貍貓，在寂靜的屋頂上，分享著同一片深邃的星空，同一首古老的歌謠。
姜穗心中那些因未知命運而生的惶惑和沉重，在這寧靜浩瀚的星夜下，似乎被暫時稀釋、沉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