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葉落滿西跨院的青磚時，蘇清顏已經能跑著穿過整個演武場了。她不再是那個說話磕磕絆絆的小娃娃，雖然長句還說不太順，卻能把草藥的性味功效說得頭頭是道，偶爾還會捧著《千金方》跟蘇宏討論：“爹，麻黃……雖能散寒，用多了……怕是燥。”
這話讓蘇宏握著兵書的手指頓了頓。他抬頭看向窗下的小身影，她穿著件湖藍小襖，正蹲在藥圃邊給枸杞澆水，小辮上的紅綢帶隨著動作輕輕晃動。不過兩歲多的孩子，竟能從醫書里讀出“過猶不及”的道理，比府里那些只讀死書的賬房先生還要通透。
“顏兒說得對。”蘇宏放下兵書走過去，接過她手里的小水壺，“用藥如用兵，過則損，缺則弱，得恰到好處。”
蘇清顏抬起頭，黑葡萄似的眼睛亮閃閃的：“爹……教我……用兵？”她最近迷上了演武場的長槍，總纏著親兵問“槍怎么刺”“弓怎么拉”，連搗藥時都要把桃木劍擺在石臼邊，說“藥能醫人，劍能護人”。
這話正戳中蘇宏的心事。三日前兵部的急信再次送到，北境韃靼集結兵力，連破三座烽燧，皇上已經下了旨意，命他三日后啟程回營。他望著女兒仰起的小臉，喉間有些發緊，卻還是笑著揉了揉她的發頂：“等你再長大些，爹教你騎射。”
蘇清顏立刻歡呼起來，舉著小拳頭往演武場跑：“現在……就練！”她的小短腿在青磚地上跑得飛快，湖藍襖裙掃過滿地梧桐葉，像只掠過水面的小燕。
蘇宏跟在后面，看著她撿起那柄桃木劍。劍已經被她磨得光滑，劍柄纏著她自己編的藍布條。她舉起劍，有模有樣地擺出蘇宏教過的“突刺”姿勢，小胳膊繃得緊緊的：“爹……看！有力嗎？”
“有力。”蘇宏站在她身后，輕輕握住她的手腕，幫她調整姿勢，“手腕再穩些，像你搗藥時那樣，既要有勁，又不能晃。”他的掌心覆著她的小手，能清晰地感受到她骨骼的纖細，卻也觸到了那股不肯服輸的韌勁。
親兵們在遠處操練，長槍破空聲與蘇清顏的喊叫聲交織在一起：“殺……壞人！護爹！”她的聲音還帶著奶氣，卻喊得格外響亮，驚得檐角的麻雀撲棱棱飛起。
張嬤嬤提著食盒過來時，見父女倆正在對練。蘇宏故意放慢動作，讓女兒的桃木劍“刺”中自己的胳膊，她就咯咯笑著拍手，然后又立刻擺出防御姿勢，小嘴里念叨：“爹……來！”
“國公爺，該用晚膳了。”張嬤嬤把食盒放在石桌上，看著蘇清顏額角的薄汗，心疼道，“小姐今日練了一個時辰，仔細累著。”
蘇清顏卻不肯歇，拉著蘇宏往藥圃走，指著那叢已經結籽的薄荷：“爹，薄荷……曬干了……裝袋。”她記得蘇宏說過，邊關風大，薄荷能醒神。
蘇宏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軟。他蹲下身，看著女兒認真的側臉：“顏兒，爹要去邊關了。”
蘇清顏的動作猛地頓住。她轉過頭，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滿是茫然：“邊關……遠嗎？”
“遠。”蘇宏的聲音有些啞，“要騎馬走很久。”
“那……爹……還回來嗎？”她的小手緊緊攥著蘇宏的衣袖，指節泛白。
“當然回來。”蘇宏伸手把她抱起來，讓她靠在自己肩頭，“等明年開春，爹就回來陪你看薄荷發芽。”
蘇清顏沒再說話，只是把小臉埋在他頸窩里，小胳膊緊緊摟著他的脖子。演武場的風帶著寒意吹過，蘇宏能感覺到她的小身子在微微發顫，卻倔強地沒掉一滴淚。
接下來的兩日，蘇清顏變得格外安靜。她不再纏著蘇宏練劍，只是整日趴在小案前，一會兒翻醫書，一會兒往小瓷瓶里裝草藥。蘇宏看見她把甘草、薄荷、金銀花分門別類裝好，小瓶子上還歪歪扭扭貼著她畫的標記：一個圓圈代表甘草（甜），一片鋸齒葉代表薄荷（涼）。
“這是……什么？”蘇宏拿起一個裝滿褐色粉末的瓶子，聞著像炒過的蒼術。
“防……瘟。”蘇清顏的小臉上沾著藥粉，“張嬤嬤說……邊關……苦，容易生病。”她把瓶子往蘇宏懷里塞，“爹……帶。”
蘇宏接過瓶子，入手沉甸甸的。他知道，這些藥粉是她搗了整整兩日才磨好的，小手定是被石臼磨得發紅了。他把瓶子揣進懷里，緊緊貼著心口：“爹一定帶著。”
啟程前一日，蘇宏帶著蘇清顏去了書房。他從博古架上取下一個紫檀木盒，打開來是枚小小的玉佩，刻著“平安”二字。“這是你娘留給你的，”他把玉佩系在她頸間，“戴著它，就像爹在身邊一樣。”
蘇清顏摸著冰涼的玉佩，忽然踮起腳，在蘇宏臉上親了一下：“爹……平安。”她的唇瓣軟軟的，帶著薄荷的清香。
蘇宏再也忍不住，把女兒緊緊摟在懷里。他征戰沙場十五年，刀光劍影里從未怕過什么，此刻卻怕看到女兒眼里的不舍，怕自己轉身時，她會哭著追出來。
出發那日天還沒亮，蘇宏就悄悄起身。他走到西跨院的窗下，見里面還亮著燈，想了想還是轉身離開——他怕多看一眼，就再也邁不開腳步。
剛走到府門口，身后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爹！”
蘇宏猛地回頭，見蘇清顏穿著件小夾襖，赤著腳跑過來，湖藍裙擺沾了露水，頸間的平安玉佩晃得人眼暈。張嬤嬤提著她的小鞋，在后面氣喘吁吁地追：“小姐！慢些！鞋還沒穿！”
“爹！”蘇清顏撲進他懷里，小手把一個東西塞進他掌心，“給！”
那是個小小的香囊，針腳歪歪扭扭，里面裝著曬干的薄荷和紫蘇。蘇宏捏著香囊，眼眶忽然發熱。
“爹……帶……藥。”她仰起臉，努力忍著眼淚，“顏兒……在家……學藥……學劍。等爹……回來……”
后面的話她沒說完，卻緊緊攥著蘇宏的手指，仿佛一松手，他就會消失似的。
蘇宏彎腰把她抱起來，用自己的披風裹住她冰涼的小腳：“顏兒要聽張嬤嬤的話，好好學認字，好好搗藥，等爹回來檢查。”
“嗯！”蘇清顏用力點頭，把小臉埋在他頸窩里，“爹……要平安。”
蘇宏把她遞給張嬤嬤，轉身翻身上馬。他不敢再回頭，怕看見女兒含淚的眼睛。親兵們策馬跟上，馬蹄聲踏碎了清晨的寂靜。
走出很遠，他才敢低頭看掌心的香囊。薄荷的清香混著淡淡的藥味，鉆進鼻腔時，他忽然想起女兒說過的話：“藥能醫人，劍能護人。”
他握緊香囊，又摸了摸懷里那瓶蒼術粉，調轉馬頭，朝著蒼茫的北地疾馳而去。他知道，西跨院的窗下，有個小小的身影正望著他離去的方向，而他的歸途，也早已被那雙眼清澈的眼睛照亮。
演武場的梧桐葉還在落，蘇清顏站在張嬤嬤懷里，望著父親消失的方向，小手緊緊攥著頸間的平安玉佩。她沒有哭，只是小聲說：“嬤嬤，我……要學……更多藥。等爹……回來……我……給他……治病。”
晨光穿過梧桐枝椏，落在她稚嫩的臉上，也照亮了藥圃里那些迎風搖曳的草藥。它們沉默地生長著，像在等待一個歸期，也像在見證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學著把思念和牽掛，悄悄藏進那些青綠色的葉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