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門旁,不知何時站了一位年輕郎君。
他并未穿著甲胄官服,只一身尋常的月白色細麻深衣,外罩一件半舊的玄色羔裘,腰間束著簡單的革帶。
身姿挺拔如戈壁上的白楊,面容卻出乎意料的俊朗,劍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下頜線條清晰而有力。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眼睛,深邃如居延澤的夜空,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看著我,帶著毫不掩飾的驚艷、好奇,以及一種……仿佛發(fā)現(xiàn)了什么稀世珍寶般的專注笑意。
他站在那里,明明衣著樸素,卻自成一股清貴之氣,與周圍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
陽光透過沙棗樹的枝葉,在他身上灑下細碎的光斑,也落在他微微上揚的嘴角,勾勒出一抹生動明朗的弧度。
我的心跳,毫無征兆地漏了一拍。
手指搭在那年輕漢子的腕間,竟有一瞬間的凝滯。行醫(yī)數(shù)載,看慣生死病痛,早已練就心如止水。
可這陌生郎君的目光,卻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漾起了細微的漣漪。
我迅速垂下眼睫,收斂心神,將注意力重新拉回病患身上。
指尖下,那滑數(shù)的脈象依舊清晰。我定了定神,對那咳嗽的漢子道:
“邪熱壅肺,煉液成痰。取麻杏石甘湯加黃芩、貝母,清熱宣肺,化痰止咳。”
聲音清冷平穩(wěn),仿佛剛才那一瞬的失神從未發(fā)生。
寫好方子,交給旁人。
我這才再次抬眼,望向那位立在晨光中的郎君。
他已收斂了那過于外露的笑意,但眼底的興味和嘴角那抹若有若無的春意,卻絲毫未減。
他見我看來,大大方方地邁步上前,拱手為禮,姿態(tài)瀟灑自然,聲音清朗悅耳:
“在下霍延,冒昧打擾。敢問姑娘,可是大賢良師座下高足?張先生可在院中?”
霍延?他就是霍延?那個拓土屯田,將居延打造成塞外明珠的霍校尉?竟如此年輕,如此……白龍魚服?
心中了然,面上卻不動聲色。
我微微屈膝還禮,姿態(tài)清冷疏離:“正是家父座下。小女子張寧,見過霍校尉。”
聲音如玉石相擊,清脆卻帶著距離感,“家父正在內(nèi)室靜修,為病患診治。校尉若不嫌怠慢,請稍候片刻。”
說罷,不再看他,徑直走向下一個捂著滲血胳膊、齜牙咧嘴的年輕工匠。
存心晾他一晾。
這位霍小將軍,年紀輕輕便坐擁一方,聲名鵲起,想必是聽?wèi)T了奉承,看多了逢迎。
我偏要他知道,在這治病救人的方寸之地,縱是校尉之尊,也得排隊等候。
霍延微微一怔,隨即眼中笑意更深,非但不見絲毫慍色,反而饒有興致地應(yīng)道:
“無妨,姑娘請便。霍某正好見識見識姑娘妙手仁心。”
他竟真的退開兩步,尋了院中另一塊干凈的石塊,撩起衣袍下擺,悠然坐下。
那姿態(tài)閑適,仿佛不是身處簡陋的庭院,而是在自家廳堂品茗賞花。
一雙深邃的眼眸,卻始終含著笑意,專注地落在我忙碌的身影上。
那目光,如同帶著溫度的絲線,纏繞在指尖,纏繞在每一次捻針的動作上。
我正為那工匠清洗手臂上一道頗深的割傷。傷口皮肉外翻,沾著木屑和塵土。
我用煮過的布巾蘸著藥汁(黃連、黃柏等清熱解毒之品)小心清理,動作輕柔而穩(wěn)定。
“忍著點。”我低聲道,取過銀針,在燈火上燎過。
認準(zhǔn)傷口周圍“合谷”(止痛)、“曲池”(清熱)幾處穴位,下針精準(zhǔn)而迅捷。
捻轉(zhuǎn)提插間,那工匠原本因疼痛而緊繃的臉漸漸松弛下來。
“嘿!真神了!不咋疼了!”他驚奇地叫道。
霍延的目光追隨著我捻針的手指,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贊嘆。
他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我耳中:“姑娘這針刺止痛之法,用于軍中傷患,當(dāng)有大用。不知此針法,可有名目?”
我手下動作未停,頭也未抬,只淡淡道:“此乃尋常導(dǎo)氣止痛之法,無甚名目。針刺之道,貴在得氣,通其經(jīng)絡(luò),調(diào)其氣血,通則不痛。”
語氣平靜無波,仿佛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
“通則不痛……”
霍延低聲重復(fù)了一句,若有所思。他不再言語,只是那目光中的專注,又添了幾分深意。
盞茶時間過去,處理完最后一個需要緊急處理的傷患。
我凈了手,才轉(zhuǎn)向那位一直安靜旁觀的霍校尉。
他依舊坐在那里,身姿挺拔,目光清亮,嘴角噙著的那抹笑意,在晨光中顯得格外明朗,甚至帶著點少年人的朝氣。
“霍校尉,久等了。”我微微頷首,“家父應(yīng)已起身,請隨我來。”
內(nèi)室藥香彌漫。父親張角正為一位患了嚴重“肺脹”(類似現(xiàn)代肺氣腫、肺心病)的老嫗診脈,神情專注。
霍延進來時,父親剛收回手指,正低聲囑咐老嫗的家人用藥事宜(五苓散加減,利水消腫,溫陽化氣)。
“霍校尉親臨,貧道有失遠迎。”父親見到霍延,并無太多意外,起身拱手,氣度從容。
他目光如炬,迅速掃過霍延周身,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賞。
“大賢良師懸壺濟世,澤被蒼生,霍某仰慕已久,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霍延還禮,態(tài)度恭謹卻不失風(fēng)骨,“方才在院中,得見令嬡施針救人,手法精妙,仁心可鑒,更令霍某欽佩不已。”
父親微微一笑,目光轉(zhuǎn)向我,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驕傲:“小女略通岐黃,雕蟲小技,當(dāng)不得校尉謬贊。校尉拓荒居延,活民無數(shù),才是真正的大功德。”
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懇切,“實不相瞞,貧道此次冒昧前來,實因中原連年災(zāi)荒,道眾艱難,欲向校尉求購些糧米,以解燃眉之急。”
霍延請父親坐下,自己也落座。
早有仆役奉上清茶。茶是尋常的粗茶,湯色渾濁,但在這塞外邊城,已是待客之禮。
“居延澤畔,賴天地眷顧,軍民戮力,確有些許薄收。”
霍延端起粗陶茶碗,并未立刻應(yīng)承,而是話鋒一轉(zhuǎn),語氣沉凝,“然居延孤懸塞外,北有匈奴、鮮卑虎視眈眈,西有羌胡部落時生異心。糧秣,乃守土安民之根本。大賢良師欲購之?dāng)?shù),想必不小,霍某……不得不慎。”
他放下茶碗,目光坦誠地看著父親:
“霍某心中亦有諸多困惑。中原大疫,死傷枕藉,官府束手,豪強閉戶。為何唯有太平道,能不畏疫癘,深入疫區(qū),施藥救人?道眾數(shù)十萬,散布八州,大賢良師如何號令如一?符水治病,真有其效?抑或……凝聚人心,另有倚仗?”
他的問題直指核心,毫不避諱,帶著邊地將領(lǐng)特有的銳利和務(wù)實。
父親聞言,非但不惱,眼中反而亮起奇異的光彩。
他撫須沉吟片刻,緩緩道:“校尉所問,皆切中要害。符水者,乃導(dǎo)引之術(shù),借水之清靈,導(dǎo)引天地正氣,滌蕩病者體內(nèi)邪穢之氣。心誠則靈,信則有效。然此乃末節(jié)小道。”
他話鋒陡然一沉,聲音帶著一種洞穿世事的滄桑與悲憫,“真正倚仗,乃在民心!民心如水,可載舟,亦可覆舟。中原百姓,苦‘蒼天’久矣!賦稅如虎,豪強如狼,官吏如豺!天災(zāi)人禍,民不聊生!我太平道,不過順天應(yīng)人,予絕望者一絲希望,予病痛者一碗藥湯,予離散者一個抱團取暖之地!所謂號令,非貧道之令,乃百姓求生之愿匯聚而成!所謂符水,非貧道之神異,乃百姓心中一點不滅之信念所寄!”
父親的話語,如同重錘,一字一句敲在人心之上。
他談及“蒼天已死,黃天當(dāng)立”的宏愿,談及《太平經(jīng)》中“致太平”的理想,談及建立“義舍”、互助互濟的舉措。
他的眼中燃燒著理想主義者的火焰,那火焰足以點燃任何一顆不甘沉淪的心。
霍延聽得極其專注,那雙深邃的眼眸中,情緒不斷變幻。有震動,有深思,有認同,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復(fù)雜。
他時而凝眉,時而微微頷首。當(dāng)父親談及流民之苦、官府之苛?xí)r,霍延放在膝上的手,無意識地收緊,指節(jié)微微泛白,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銳芒。
“大賢良師所言,振聾發(fā)聵。”
霍延待父親說完,長長吐出一口氣,語氣誠摯,“霍某戍守邊陲,深知民生疾苦,亦知朝廷……積弊已深。居延一隅,不過勉力維持,盡力護佑一方百姓罷了。大賢良師心懷天下蒼生,志存高遠,霍某……佩服!”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父親案頭那卷材質(zhì)奇特的黑色書卷,帶著一絲探究,“不知霍某,可否有幸一觀大賢良師所持《太平清領(lǐng)書》?”
父親深深看了霍延一眼,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激賞與……某種決斷。
他鄭重地將那卷黑色書卷遞了過去:“校尉心懷蒼生,明辨是非,此經(jīng)……或可為校尉開一扇窗,窺見另一番天地。”
霍延雙手接過,神色肅然。他沒有立刻翻看,而是珍重地捧在手中,仿佛捧著一份沉重的期許。
自那日起,霍延便成了我們這處小院的常客。
他有時穿著校尉的常服,有時依舊是一身簡便的深衣。
每次來,總要先尋父親長談。兩人或在院中沙棗樹下對坐品茗(茶依舊是粗茶),或在室內(nèi)秉燭夜談。
談?wù)摰膬?nèi)容從邊塞軍務(wù)、屯田水利,到中原時局、經(jīng)學(xué)典籍,再到《太平經(jīng)》中的玄奧義理。
父親學(xué)識淵博,見解深刻;霍延雖年輕,卻思維敏捷,胸懷廣闊,常有驚人之語。
兩人竟頗多投契,言談間每每引為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