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父”二字如石破天驚!全場皆愕!連呂布身后的并州漢子們都愣住了。凱恩、阿穆爾面面相覷。
霍延亦是一愣,隨即忍不住放聲大笑,笑聲爽朗,在澤畔回蕩。
他翻身下馬,快步上前,伸出雙手穩穩托住呂布雙臂,將他扶起。
“奉先!”
霍延看著呂布年輕而充滿野性力量的臉龐,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激賞與期許,用力拍了拍他鐵鑄般的肩膀,聲音沉穩有力。
“你這一身驚世武藝,滿腔報國熱血,乃天賜我大漢的瑰寶!拜義父之言,休要再提!我霍延何德何能?你我年歲無差,且意氣相投,肝膽相照!從今往后,你我兄弟相稱!如何?奉先兄弟!”
“兄…兄弟?”呂布被扶起,聽著那真誠坦蕩、鏗鏘有力的話語,感受著那雙大手傳來的力量與溫度,一時恍惚。
獨行半生,以力服人,何曾有過這般被折服又被平等相待的滋味?一股暖流混雜著被尊重的激動,沖散了最后一絲戰敗陰霾。
他反手緊緊抓住霍延手臂,如同抓住定海神針,眼中野性的火焰里,燃起一絲“歸屬”的亮光。
他重重點頭,聲音微顫卻洪亮:“好!霍大哥!從今往后,呂布這條命,便是大哥的!大哥劍鋒所指,布必為先鋒!”
“哈哈哈!好!好兄弟!”霍延大笑,用力搖晃呂布手臂。兩人相視而笑,豪邁笑聲在春風中傳遠。
一股惺惺相惜的英雄豪情,油然生于居延澤畔。
人群嗡嗡議論,驚奇中帶著興奮。霍延的目光掃過,恰好與我隔空對上。
他眼底深處那抹未褪盡的銳利和一絲無奈撞入我眼中,旋即被慣常的沉穩斂去。
他微不可察地頷首,便撥轉馬頭,帶著親兵入城。
我目光下落,瞥見他垂落的右手,指掌間一道新鮮裂口正緩緩滲出殷紅,血珠無聲滴落,在黃泥地上洇開幾點暗色。
我收回目光,重新俯身看向藥圃里那株新發的黃芪。
亂世如沃野,什么樣的種子都會瘋長。呂布這樣的兇刃,不知會給這座日漸安穩的孤城,帶來怎樣的風雷。
只是霍延手上那道傷……我蹙了蹙眉,指腹無意識摩挲著袖中藥囊。
看來得備些上好的金瘡藥,并尋些潔凈的葛布送過去了。那創口邊緣的撕裂之狀,絕非尋常擦碰。
呂布帶來的喧囂尚未在居延城頭散去,半月,南邊官道上又行來一支風塵仆仆的車隊。
熹平三年的日頭,已帶了幾分初夏的燥意。
我正于軍醫營后院翻曬新采的防風,便聽得西門方向傳來車馬喧囂。
不多時,便有營中小卒來報,說是雁門張氏舉家來投,霍將軍親迎,李長史作陪,陣仗不小。
藥香氤氳中,我捻了捻指尖沾的泥土。亂世遷徙,無非求個安身立命。只是這塞上孤城,真能成為桃源么?
待到日頭西斜,將軍府設宴的消息傳來,營中無事,我便踱步至府邸附近,想瞧瞧新來的“貴客”。
遠遠便見府門燈火通明,一輛輛載滿箱籠的貨車正被引去安置。
一個虎頭虎腦、約莫五六歲的男童,被侍女牽著,小腦袋好奇地四處張望,想必就是那父親信中提及的張遼了。
小家伙眉眼英氣,倒有幾分將種模樣,只是離了故土,眼中難免有些怯生生的茫然。
“小郎君,仔細腳下。”侍女輕聲提醒。
他聞聲抬頭,烏溜溜的眼珠恰好撞上我的視線。
我微微頷首,他竟也學著大人的樣子,像模像樣地抱了抱小拳頭,惹人莞爾。
孩童的天真,在這肅殺的邊城,總是格外珍貴。
我下意識摸了摸袖中藥囊里備著的安神香丸——這般年紀驟然離鄉,夜里怕是易驚悸。
夜宴笙歌未歇,將軍書房卻已燈火通明。
霍延、李蓄并那位新來的張先生,三人密議直至東方既白。
我值夜巡營,路過時只見窗欞上剪影幢幢,時而激昂,時而沉凝。
空氣中隱約飄來檀香、墨汁與熬夜之人特有的微澀氣息。
李長史慣用的醒神香餅,怕也快燃盡了吧?明日得送些新的過去。
翌日辰時,將軍府升帳議事。我因需呈報營中傷藥耗用,得以列席末座。
議事廳內,居延文武齊聚。
新任虎威營軍侯呂布一身嶄新皮甲,腰背挺得筆直,眼神銳利如鷹,在新面孔張汛身上逡巡,帶著審視與毫不掩飾的探究。
高順、曹性等將領亦神色肅然。
霍將軍端坐主位,威儀天成。他聲音沉穩,宣布新設“市舶司”,總攬商事與絲路情報,并任命張汛為首任主事。
此令一出,廳內氣息為之一凝。商事、情報,此二者皆關涉錢糧命脈與城防根本。
張汛起身領命,神色平靜,舉止間卻自有一股沉凝氣度,倒不似尋常商賈。
呂布濃眉微挑,似有訝異,隨即目光更添幾分興味。
霍將軍條分縷析,部署周密:李長史協理衙署營建吏員,紅袖司精干并入“絲路眼”情報網,營造司于城西疏勒河畔速建紙坊,高順遣兵護衛……樁樁件件,皆是重任。
尤其那“紙坊”,竟引得李長史撫掌稱“祥瑞”,張主事眼中更是光芒灼灼。
我心中微動,紙?那輕薄之物,莫非真能替代沉重的簡牘與昂貴的縑帛?
若真如此,軍中醫案、藥方謄錄,豈非便利許多?
議事畢,張汛雷厲風行。城西河畔,木柵圍起的“居延匠作營·紙坊試作處”很快便傳出號子與錘擊之聲。
我因需為工匠們備些防暑解乏的藥茶,得入其內。
只見張汛竟赤膊上陣,親自掄著沉重的包鐵木槌,奮力捶打石臼中蒸煮過的混合漿料。
汗珠順著他精悍的脊背滾落,混著草木灰堿味、蒸騰的水汽,以及竹片、楮皮(即構樹皮)、麥稈碎屑的氣息,撲面而來,帶著一股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
“用力!捶散筋絡!”他低吼著,眼神專注得如同在炮制一劑救命的良方。
幾個膀大腰圓的工匠應和著,木槌砸在黏稠漿料上,發出沉悶的噗噗聲。
藥童阿禾捧著藥茶,看得咋舌:“先生,這比搗藥還費勁百倍呢!”
我目光掃過那些被反復捶打、漸漸變得柔膩的漿料,又落在旁邊晾曬的幾張灰黃試制品上。
雖粗糙厚薄不均,但觀其韌性,已遠勝尋常麻紙。若真能成……我捻了捻袖中記錄脈案的麻紙邊緣,那毛刺感清晰可辨。
十數日后,張汛攜數疊新紙入將軍府。
我恰在書房為霍將軍換藥——他右手虎口那道兩寸余的舊傷,因前日試弓又微微崩裂。
剛用煮過的葛布與上好金瘡藥裹好,便見張汛獻寶般呈上紙張。
霍將軍以未傷的左手接過,指尖摩挲紙面,眼中異彩連連:“好!堅韌勝麻紙,成本遠低縑帛!先生大才!”
李長史亦是贊嘆不已。
張汛談及調整配比(楮皮主料,輔以竹漿棉絮)、改進抄紙簾、控制成本,言語間盡是篤定與熱忱。
霍將軍當即下令擴大紙坊規模,務求三月內,讓“居延紙”遍及學堂軍營乃至“絲路眼”。
正此時,門外傳來孩童清脆的笑語。
書房門被推開一條縫,小張遼探進頭來,小臉沾著灰,手里寶貝似的攥著幾張寫滿稚拙字跡的粗紙——是學堂練字的廢品。
“大哥!先生夸我字有進益!”他獻寶般跑進來,將紙片塞給張汛。
張汛眼中凌厲頓化溫柔,蹲身撫著弟弟的頭:“小弟真棒。待新紙造好,給你裁最平整的,寫更漂亮的字。”
我收拾藥箱的手微微一頓。案上新紙潔白微韌,張遼手中粗紙毛邊刺目。兩相對照,恍如隔世。
那孩童手中緊握的,何止是習字之紙?分明是文明薪火,即將在這風沙邊城,借由這輕薄堅韌的載體,更明亮地燃燒下去。
霍將軍與李長史含笑看著這一幕。我悄然退下,指尖仿佛還殘留著新紙微糙而充滿希望的觸感。
回營路上,弱水河畔捶打聲依舊隆隆,如同這座邊城日益強勁的心跳。
張遼稚嫩的字跡在眼前晃動,紙紋滲著墨跡,竟如血脈般清晰起來。
呂布的到來,如同在平靜的居延軍營里投入了一塊巨石。
他麾下那二十余人,本就悍勇,又得了霍延默許,被他編為親領的“虎威營”。
呂布練兵之法,簡單、粗暴、極致。他信奉的只有四個字——力大破巧。
演武場上,虎威營的操練成了全軍矚目的焦點,也是軍醫營新增傷患的主要來源。
“喝!都給老子用力!沒吃飯嗎?”呂布的咆哮聲能震落墻頭的灰。
他赤著上身,古銅色的肌肉塊壘分明,汗水順著賁張的筋絡滾落。
手中那桿方天畫戟被他舞得如同風車,卷起漫天塵土,沉重的破空聲令人頭皮發麻。
他親自示范沖鋒。黑云馬如同一團烏黑閃電,呂布人馬合一,挾著無堅不摧的氣勢,狠狠撞向那排碗口粗的木樁!
“轟隆!”一聲巨響,木樁應聲而斷,碎木飛濺!看得普通軍士熱血沸騰,也看得軍醫營的學徒們眼皮直跳。
“看見沒?這就是力氣!一力降十會!”
呂布勒馬,戟尖掃過那些斷樁,聲震全場,“都給我練!舉石鎖!拉硬弓!對撞!誰他娘的敢偷懶耍滑,老子認得你,老子的戟可不認得!”
于是,虎威營的日常就成了:天不亮就背負沉重的石鎖繞校場狂奔;兩人一組,穿著厚實的皮甲,手持包著厚布的木棍,毫無花哨地猛烈對撞,砰砰作響,直到一方倒地不起;練習騎槍沖刺,要求必須用盡全力刺穿數層疊在一起的厚草靶,稍有留力,便會招來呂布的戟桿“親切問候”。
效果是顯著的。短短月余,虎威營這二十多人,個個筋肉虬結,眼神兇悍如狼,沖陣時的氣勢確實令人膽寒。
霍延檢閱時,也微微頷首,對呂布的練兵成果給予了肯定。
但這“顯著”的代價,也沉重地壓在了軍醫營的肩頭。
“哎喲……輕點!輕點啊小春芽!”一個虎威營的軍士齜牙咧嘴地趴在條凳上,背上青紫交加,高高腫起,是被對練的同伴一棍子結結實實砸在背脊上。
春芽抿著嘴,用浸了藥酒的布巾用力給他揉開淤血。
旁邊另一個更慘,手臂以一個不自然的角度彎折著,臉色慘白,冷汗直流。
老軍醫陳伯正小心翼翼地給他正骨復位,那軍士咬著木棍,喉嚨里發出壓抑的悶哼,額頭上青筋暴起。
“這已經是今天第三個脫臼的了!”
陳伯一邊熟練地纏著固定夾板,一邊忍不住抱怨,“張醫令,您看看,這呂布呂屯長……練兵也太沒個輕重了!再這么下去,他這虎威營沒練成鐵打的,咱們軍醫營先得累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