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景端坐主位，神色肅然。霍延坐于客位，氣度沉凝。
我則垂手侍立在霍延身后，盡量收斂氣息，下方，陳太醫丞、幾位太醫待詔以及數名太醫署的吏目、藥工分列兩旁，目光復雜地在我們身上掃視，尤其是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充滿了探究、懷疑，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取藥！”張仲景沉聲吩咐。
藥工立刻按照我提供的寒瘡膏方，取來所需藥材。
當著眾人的面，就在正堂一側備好的藥爐、藥銚等物前，由一位經驗老道的藥工主理，嚴格按照方中所載的程序開始操作。
文火慢煎麻油與干姜、當歸、紅花、乳香、沒藥，藥香漸漸彌漫開來，帶著辛溫通散的氣息。
待藥色轉深，濾去藥渣，加入蜂蠟溶化，離火稍涼后，再徐徐調入早已研磨好的白芨粉、煅石膏粉和甘草粉，藥工手持木鏟，在逐漸凝固的藥液中用力攪拌，直至成為均勻細膩的棕褐色軟膏。
藥膏尚溫，散發著一種混合了辛烈、苦澀與淡淡甜香的獨特氣味。
與此同時，兩名太醫院吏目也奉命帶來了幾位病情輕重不一的凍傷病患。
有雙手紅腫如饅頭、痛癢難耐的壯年男子；
有雙耳紫黑、已開始破潰流水的老人；
最嚴重的是一個八九歲的男童，左腳小趾和無名趾烏黑腫脹，皮膚緊繃發亮，邊緣處已有壞死跡象，孩子疼得小臉煞白，不斷抽泣。
“以此膏，按方中所言用法，當場施治！”張仲景下令。
陳太醫丞等人立刻圍攏到病患身邊，準備親自操作，顯然是想挑刺。霍延對我使了個眼色。
我會意，上前一步，對著張仲景和幾位太醫署官員躬身道。
“諸位大人，此膏用法，學生或更熟悉些，可否由學生代為處置初起與輕癥者？重癥者…還需諸位大人圣手。”語氣謙恭，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自信。
張仲景頷首：“可。”
我凈了手，走到那雙手紅腫的壯漢面前。先以溫水浸濕布巾，仔細將他凍得通紅發紫、布滿腫塊的雙手清洗干凈，動作輕柔。
那漢子起初還有些緊張，但溫水的暖意和我輕柔的動作讓他慢慢放松下來。
取過剛制好的、尚帶余溫的寒瘡膏，用竹片剜取適量，均勻涂抹在他雙手紅腫之處，尤其是關節和指尖。
然后以指腹力道適中地揉按，促進藥力吸收。
“感覺如何？”我一邊揉按一邊問。
“熱…熱乎乎的！”漢子驚奇地瞪大了眼睛，聲音帶著驚喜。
“像…像有股暖流往骨頭縫里鉆！剛才還又癢又疼，像有針扎，現在…好像松快了不少！沒那么鉆心地癢了！”
他試著活動了一下手指，雖然還有些僵硬，但痛感明顯減輕。
我又走向那位雙耳凍傷潰爛的老人。老人雙耳邊緣紫黑，幾處破潰的地方正滲出淡黃色的組織液，周圍皮膚紅腫。
我先用干凈的布巾蘸取淡鹽水（太醫院提供），小心翼翼地為老人清洗創面，拭去膿液和污垢。
老人疼得直哆嗦。清洗干凈后，再用竹片挑取藥膏，薄薄地、均勻地敷在創面上。藥膏覆蓋住潰爛處，帶來一絲清涼。
“老人家，還疼得厲害么？”我輕聲問。
老人咂咂嘴，感受了一下，渾濁的眼睛里透出些許光亮。
“涼颼颼的…舒服…剛才那火辣辣的疼，好像…壓下去些了？好…好藥啊…”他喃喃著。
另一邊，陳太醫丞等人正圍著那個腳趾壞死的小童，眉頭緊鎖。
小童的凍傷已到壞疽邊緣，情況兇險。他們清洗創面后，也敷上了寒瘡膏，但效果顯然不如前兩例那般立竿見影。
壞死的組織需要更專業的清創處理，非一劑藥膏能逆轉。
但敷藥后，孩子劇烈的哭鬧聲也小了些，似乎疼痛有所緩解。
張仲景一直凝神觀察著，此刻走到那小童身邊，蹲下身親自查看敷藥后的情況，又仔細診了脈。
他起身，目光掃過堂中眾人，最后落在那罐棕褐色的藥膏上，長長地、無聲地嘆了口氣，那嘆息中飽含著震動與感慨。
“諸位，”張仲景的聲音打破了堂中的寂靜，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
“都看到了？此膏于凍傷初起及輕癥潰爛者，確有溫通血脈、消腫止痛、生肌斂瘡之良效！其效之速，其配伍之精妙，化辛溫燥烈于潤澤清涼之中，深合醫理！實乃濟世良方！”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我，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鄭重與期許。
“張寧小友，老夫有幾個疑問，盼你解惑。”
“醫令請問，學生知無不言。”我恭敬垂首。
“其一，此方源于邊塞軍民，想必應對極寒凍傷經驗豐富。老夫觀此方，干姜用量頗重，且以麻油久煎取其辛辣溫通之性。然此等峻烈之品，用于潰爛瘡口，尋常醫理皆言恐致‘火毒內攻’。然據方才所見及你所述，此方用于潰爛之瘡反有良效，其理何在？”張仲景目光灼灼，直指核心矛盾。
堂中所有目光瞬間聚焦到我身上。陳太醫丞等人更是豎起耳朵，顯然這也是他們最大的疑慮。
我定了定神，回憶著在居延救治凍傷潰爛者的經驗，緩緩開口。
“回醫令！學生初時亦有此慮。然邊塞苦寒，凍傷潰爛者極多，尋常溫補生肌之藥，藥力難以透達寒凝深處，收效甚微。后經反復驗證，方悟其關鍵在于‘透達’二字。”
我組織著語言，盡量清晰表達：“凍傷潰爛，看似瘡口在表，實則根本在于深處血脈為寒邪所凝，氣血不通，肌膚失養，故瘡口難愈。此方以大量干姜為君，配合當歸、紅花、乳香、沒藥，借麻油久煎之力，取其辛香走竄、溫通穿透之極致藥性，直透寒凝深處，強行破開冰封之氣血！此乃‘霸道’開路！”
我頓了頓，見張仲景微微頷首，眼中露出思索之色，繼續道。
“然霸道需有王道相佐，方不致傷正。故佐以白芨、煅石膏，一者收斂生肌止血，一者清熱收濕斂瘡，更以大量麻油、蜂蠟之柔潤為載體，使峻烈之藥力得以緩釋，徐徐作用于瘡口，既破其寒凝之根，又護其潰爛之表，生肌長肉。此乃剛柔相濟，霸道開路，王道善后之妙！學生愚見，此方用于潰爛之瘡，非但不是‘火上澆油’，反是‘破冰引泉’，以峻烈溫通之力，打通氣血，方能引生肌斂瘡之藥力直達病所！”
“破冰引泉…霸道開路，王道善后…”
張仲景低聲重復著，眼中光芒越來越盛，如同撥云見日，豁然開朗！他猛地一拍大腿。
“妙哉！此解鞭辟入里，深得個中三昧！老夫拘泥于常理，竟未參透此層！受教了！”
他竟對著我，一個“書童”，拱手一禮！
堂中一片嘩然！陳太醫丞等人目瞪口呆，難以置信地看著張仲景，又看看我。
“其二，”張仲景仿佛沒看到同僚的震驚，繼續問道，語氣更加熱切。
“邊塞苦寒，凍傷往往多發于手足耳鼻等末梢，且常伴皸裂。此膏用于手足皸裂，效果如何？可有禁忌？”
“回醫令，”我答道，“此膏對因寒濕所致之手足皸裂亦有良效，涂抹后能溫潤肌膚，促進裂口愈合。然需注意，若皸裂處已有紅腫熱痛、流膿等熱毒之象，則不宜單用此膏，需配合清熱解毒之劑內服外洗，否則恐有助熱之弊。”
“善！”張仲景點頭，隨即拋出第三個問題，也是最為關鍵的一個。
“此膏配制，強調‘文火慢煎’、‘離火稍涼后徐徐調入粉藥’，其中火候、涼熱之掌控，可有訣竅？藥膏稠稀，如何把握？”
這個問題直指制藥核心。我仔細回想在居延軍營中與老藥工一同熬膏的場景。
“文火慢煎，旨在逼出藥材辛香溫通之性，融入油中，又避免猛火導致藥性焦躁。油溫過高則易將后下之粉藥燙熟結塊，難以攪勻；油溫過低則蜂蠟凝結過快，粉藥亦難以融合。學生經驗，以手背試油溫，感覺灼熱但尚可忍耐之際離火，稍待熱氣稍散，油面平靜無煙時調入粉藥最佳。至于稠稀，全賴蜂蠟用量。邊塞天寒，蜂蠟可略少；若在洛陽，可酌增少許。以藥膏冷卻后軟硬適度，易于涂抹又不易流淌為佳。”
“經驗之談！字字珠璣！”張仲景撫掌贊嘆，看向我的目光已不僅僅是欣賞，更帶著一種發現稀世璞玉般的珍視。
他霍然起身，面向堂中所有太醫署官員，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諸位！醫道之本，在于濟世活人！法無定法，唯效是瞻！此‘寒瘡膏’之效，諸位親眼所見！張寧小友雖非太醫署出身，然其精通醫理，尤擅外傷急癥，更難得身懷濟世仁心，傳承此邊塞良方，惠澤洛陽生民！其才其德，足堪造就！”
他環視堂上眾醫官，深吸一口氣，做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決定。
“張寧小友雖為女子，然其醫術精湛，尤擅寒癥金創，更獻此活人妙方！老夫張仲景，以太醫令之職，破格延請張寧姑娘，入太醫署為記名弟子，參贊醫事，專研凍傷、金創之癥！諸位以為如何？”
“轟！”整個太醫院正堂仿佛被投入了一塊巨石！驚愕、難以置信、嘩然、竊竊私語瞬間爆發！
“女子？！”
“這…這成何體統！”
“太醫院從未有過女弟子！祖制何在？”
陳太醫丞更是臉色鐵青，跨前一步，急聲道。
“張醫令！此事萬萬不可！太醫院乃何等清貴之地？豈容女子涉足？此例一開，祖宗法度置于何地？太醫署顏面何存？還望醫令收回成命！”
張仲景面色一沉，須發似乎都因怒意而微張。他猛地一拍身旁幾案，聲如洪鐘：
“祖宗法度？顏面？陳太醫丞！你且看看宮墻外那些在寒風中哀嚎的凍傷病患！你且想想那些因凍傷而手足潰爛、終身殘疾的戍卒邊民！再看看你手中這罐能救他們于水火的‘寒瘡膏’！告訴我！是那些虛無縹緲的‘祖制’、‘顏面’重要，還是眼前這實實在在能救人性命、解人苦痛的醫術仁心重要？！”
“醫者父母心！當以活人性命為第一要務！若因循守舊，抱殘守缺，坐視良醫良方被拒之門外，坐視生民在苦痛中掙扎而無動于衷，這才是真正的有違祖訓！有辱醫道！這才是最大的顏面掃地！”
堂上先是一片寂靜，隨即幾位開明的老醫官率先點頭：“張大人所言極是！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張姑娘之才，當為社稷所用！”
“附議！”
“附議！”
張仲景不再看他們，轉身面向我，目光中充滿了鄭重與期許，還有一絲如釋重負的欣慰。
我看向霍延，眼中帶著詢問與激動。霍延對我微微點頭，目光中帶著鼓勵。
此時，張仲景從懷中取出一枚小小的、打磨光滑的桃木牘片，上面用朱砂清晰地刻著“太醫弟子”四個篆字，下面還有一行小字“熹平四年制”。
“張寧，”他雙手將木牘遞到我面前，聲音溫和而有力，“接牘！自今日起，你便是我太醫署正式弟子！望你持守此心，精研醫術，不負所學，濟世為懷！”
我顫抖著伸出雙手，指尖冰涼，卻無比珍重地接過了那枚小小的、卻重逾千鈞的木牘。
溫潤的木牘貼在掌心，帶著張仲景指尖的溫度和太醫院沉淀了百年的藥香。
“學生張寧…”喉頭哽咽，我深深拜伏下去，額頭觸碰到冰冷的地磚，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卻無比清晰堅定，“謝恩師收錄！定當恪守醫道，精進不輟，不負師恩！不負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