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忙音切斷后，世界并未恢復嘈雜，反而墜入一種更深沉、更粘稠的寂靜。厲淮的額頭死死抵著冰冷的落地窗，鋼化玻璃的寒意刺入皮膚，卻壓不住胸腔里那場無聲的風暴。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拉扯感，像要把十年累積的誤解和此刻洶涌的悔恨一同吸入肺腑，再碾碎成渣。

“拆了……沒影兒了……”

趙伯蒼老的聲音還在耳邊回蕩，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烙印在記憶里。

不是背叛，不是放棄。是那些浸染了他十七歲少年心意、沾染著病房消毒水氣味、笨拙卻無比珍重的字句，連同他最后一點卑微的祈求，一起被埋葬在了推土機的轟鳴下，被掩埋在了城市更新的廢墟里。它們從未抵達海城，從未抵達那個在站臺等到天色盡墨的蘇林眼中。

十年恨意，根基竟是如此荒謬的虛空。他恨錯了人，恨錯了事。而他昨夜在蘇林的辦公室里，在對方燃燒著痛苦和質問的目光下，親手撕碎了他珍藏的唯一憑據(jù)——那封十七歲的舊信。那動作帶著多少自以為是的憤怒和報復的快意，此刻就反噬回多少尖銳的羞恥和劇痛。

“因為我以為……”

“你他媽有沒有心？！”

蘇林那撕裂般的嘶吼，此刻擁有了全新的、足以將他靈魂都碾碎的分量。那不是對手的指責，是整整十年被辜負、被“拋棄”的絕望控訴。他厲淮，成了蘇林世界里那個最冷酷無情的背叛者。

厲淮猛地直起身，胃部一陣劇烈的抽搐，他踉蹌著沖向洗手間。冰冷的大理石臺面硌著膝蓋，他對著光潔的盥洗池干嘔，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灼燒般的苦澀從喉嚨深處蔓延開。鏡子里映出一張慘白扭曲的臉，眼底布滿血絲，額角青筋跳動，狼狽得像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一個親手摧毀了自己和他人珍貴之物的劊子手。

手腕紗布下的傷口傳來尖銳的刺痛，昨夜風雨中緊攥信紙碎片的感覺似乎還殘留著。他抬起那只手，看著滲出血點的白色紗布，眼神空洞。這點痛，比起此刻心臟被無形之手反復揉捏、撕扯的鈍痛，又算得了什么？

不知過了多久，干嘔帶來的生理性淚水模糊了視線。他用冷水狠狠撲在臉上，刺骨的冰涼讓他混亂的大腦獲得了一絲短暫的清明。不能這樣下去。磐石還在懸崖邊，蘇林的進攻隨時會如雷霆般落下。他必須站起來。

拖著沉重的身體回到書房，目光再次落在那部被遺棄在角落、屏幕碎裂的舊手機上。昨夜的一切，始于它。那個神秘的“磐石之心”的線索，似乎就藏在這部被遺忘的舊物里。

他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拿起它。冰冷的金屬外殼觸手生涼。這是他離開小城、初到海城掙扎求生時用的手機，里面承載著他最灰暗也最……帶著一絲微弱期盼的時光。他嘗試開機，屏幕毫無反應。電池早已耗盡，充電線也不知所蹤。

一種強烈的、近乎偏執(zhí)的沖動攫住了他。必須打開它！里面或許有被時光掩埋的碎片，有指向“磐石之心”的蛛絲馬跡，甚至……可能有他自己都遺忘的、關于“小林”的只言片語？這個念頭讓他心臟狂跳。

他立刻聯(lián)系了最信任的技術主管林森，一個沉默寡言但技術精湛到可怕的心腹，讓他立刻帶一套最專業(yè)的手機數(shù)據(jù)恢復工具過來。

等待林森的每一分鐘都無比漫長。厲淮強迫自己坐在電腦前，處理堆積的緊急郵件和報表。手指在鍵盤上敲擊，大腦卻像被分割成兩半。一半在冰冷地分析市場數(shù)據(jù)、部署防御反擊；另一半則深陷在十年前那個南方小城悶熱的夏日午后，想象著那個綠色鐵皮信箱被推倒、信件如枯葉般散落一地的景象。

敲門聲響起。林森提著一個沉重的銀色工具箱，像一道沉默的影子閃了進來。“厲總。”

“手機，恢復數(shù)據(jù)。立刻，馬上。”厲淮的聲音沙啞，將舊手機推過去，眼神里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

林森沒有多問一個字，迅速打開工具箱，連接電源適配器、數(shù)據(jù)線，將手機連接到一臺特制的筆記本電腦上。屏幕亮起，復雜的命令行窗口飛速滾動。

時間在沉默中流逝，只有鍵盤敲擊和機器運行的細微聲響。厲淮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對著林森，目光投向窗外。城市的燈火在雨幕中暈開，模糊不清，如同他此刻混亂的心緒。雨點開始密集地敲打在玻璃上，發(fā)出沉悶的噼啪聲。

一場新的暴雨，似乎正在醞釀。

突然，身后傳來林森冷靜的聲音：“厲總，有發(fā)現(xiàn)。手機存儲芯片有物理損傷，但部分底層日志文件被成功提取。最后幾次主動連接的網(wǎng)絡地址……指向一個私人加密服務器。服務器注冊信息經(jīng)過多層匿名代理，但初始注冊郵箱的后綴域名……”

林森頓了一下，似乎在確認一個難以置信的事實。

“是蘇氏控股內部使用的保密級域名后綴。”

厲淮霍然轉身，瞳孔驟然收縮！舊手機曾試圖連接蘇氏內部的服務器？

“能定位到具體服務器用途或關聯(lián)項目嗎？”厲淮的聲音繃緊，之前的痛苦和茫然瞬間被冰冷的警惕覆蓋。

“還在嘗試穿透匿名層，初步特征比對……”林森的手指在鍵盤上飛速舞動，屏幕上的數(shù)據(jù)流快得眼花繚亂，“……與蘇氏核心研發(fā)中心‘深藍實驗室’早期某個被擱置的‘神經(jīng)元網(wǎng)絡行為建模’項目數(shù)據(jù)庫特征……高度吻合！”

深藍實驗室？神經(jīng)元網(wǎng)絡行為建模？厲淮的心猛地一沉。

“磐石之心……”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低語出聲。

林森抬起頭，鏡片后的眼神銳利：“是的，厲總。時間點也對得上。這個連接嘗試發(fā)生在磐石科技成立前夕，您最后一次使用這部舊手機的時間段內。”

一股寒意順著厲淮的脊椎爬升。十年前，他離開小城初到海城，在最低谷掙扎時使用的舊手機，竟然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嘗試連接蘇氏內部一個極其前沿且隱秘的研發(fā)項目數(shù)據(jù)庫？而這個項目聽起來……與“磐石之心”的核心——深度學習和用戶行為預測——有著令人不安的相似性！

是巧合？

還是……某種他從未察覺的、更深層次的關聯(lián)？

那個冰冷的猜想再次浮現(xiàn)，帶著更強的穿透力：蘇林對他的“了解”，那種近乎預知的精準打擊，其根源，難道早在磐石誕生之前就已埋下？這部舊手機……會是某個龐大監(jiān)視網(wǎng)絡的入口嗎？

“繼續(xù)深挖！”厲淮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冷靜，“我需要知道這個連接嘗試是怎么發(fā)生的，是主動還是被動，有沒有數(shù)據(jù)流出！動用最高權限，不計代價！另外，查蘇林個人所有公開和隱秘的行程，特別是磐石創(chuàng)立前半年，他是否有離開海城、前往臨江的記錄！動用所有私人信息渠道，我要最精確的結果！”

“是！”林森領命，手指敲擊鍵盤的速度更快。

厲淮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雨更大了，豆大的雨點瘋狂地敲打著玻璃，發(fā)出密集的爆響。漆黑的夜幕被城市的光污染映成一種詭異的暗紅色，如同凝固的血。

真相的碎片正在拼湊，指向一個他無法掌控的方向。舊信箱的謎底剛剛揭開一角，新的、更龐大也更危險的漩渦已然顯現(xiàn)。蘇林……你到底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手腕傷口的刺痛清晰地提醒著他昨夜發(fā)生的一切。悔恨依舊在心底灼燒，但此刻，一種更冰冷、更決絕的東西正在滋生——那是被徹底侵犯了過去的憤怒，和對即將到來的、更猛烈風暴的預知。

這場暴雨，才剛剛開始。而他和蘇林，注定要在風暴的中心，做一個徹底的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