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閘門開啟后,涌出的并非全是溫暖的潮水,更多的是冰冷刺骨、棱角分明的碎片。厲淮的狀態變得極不穩定。他時而陷入長時間的昏睡,仿佛在消化那些洶涌的記憶;時而在深夜驚醒,冷汗涔涔,眼中充滿了未散的驚悸,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嘶鳴,卻說不清具體夢見了什么。
更多的時候,他保持著一種疏離的沉默。他不再像之前那樣依賴蘇林的靠近,反而在蘇林進入房間時,身體會不自覺地僵硬,眼神會瞬間變得警惕,如同受驚的鹿。那目光里,混雜著困惑、審視,以及一種被深深傷害過的、難以消弭的戒備。他認得蘇林,但記憶中的“小林”與眼前這個造成他巨大痛苦的男人,似乎無法完全重合。
“他在……怕我?”蘇林站在病房外,透過觀察窗看著里面背對著門口、望著窗外大海的厲淮,聲音苦澀。門多薩的醫療團隊正在里面進行例行的神經反饋治療。
“不是怕你這個人本身,蘇先生?!遍T多薩分析著數據,“是怕與‘你’相關的記憶。他的大腦在自我保護,下意識地排斥那些帶來劇烈痛苦的信息源——包括你。這很常見。他現在像一片布滿地雷的原野,你不知道哪一步會觸發痛苦的爆炸。他需要時間確認環境是否安全。”
“那我能做什么?”蘇林感到一陣無力。
“存在。安靜地存在。”門多薩指向病房,“像大海一樣,恒常地在那里,不逼迫,不索取,提供最基礎的安全感。讓他知道,無論他記起什么,變成什么樣,你都不會再離開,也不會再傷害他。行動比語言更有力量,尤其是在他信任感崩塌的時候?!?/p>
蘇林聽從了建議。他不再試圖靠近厲淮說話,只是每天按時出現,安靜地坐在病房角落的椅子上,處理一些遠程工作,或者只是看書。他讓護士將三餐送進去,自己并不經手。他請人將那個深灰色的素描本和那塊信箱鐵皮放在厲淮觸手可及的床頭柜上。
起初幾天,厲淮完全無視他的存在,仿佛他是房間里一件無關緊要的家具。蘇林的心像被細密的針扎著,卻強迫自己保持平靜。
改變發生在第五天清晨。蘇林照例坐在角落,翻閱一份文件。厲淮似乎從睡夢中醒來,目光先是茫然地掃過房間,然后落在了蘇林身上。這一次,他沒有立刻移開視線,也沒有表現出警惕。他看了很久,眼神里是純粹的、不帶情緒的觀察,像是在研究一個復雜的謎題。
接著,他的視線落在了床頭柜的素描本上。他伸出手,指尖有些顫抖地撫過粗糙的封面,然后翻開了它。他的動作很慢,一頁一頁地翻看著那些熟悉的畫:破舊的信箱、兩個火柴人、涂黑的人形、憤怒的劃痕、抽象的海浪……
當他翻到那頁被撕碎的“信”的涂鴉時,他的手指停住了。他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另一只纏著繃帶的手下意識地抓住了毯子。
蘇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他強迫自己一動不動,連翻頁的動作都停止了,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緊張地觀察著。
厲淮的目光在撕碎的紙片涂鴉和蘇林之間來回移動了幾次。最終,他抬起頭,目光直直地看向蘇林,那眼神不再空洞,而是帶著一種沉重的、幾乎要將人壓垮的悲傷和質問。他沒有說話,但那眼神比任何語言都更有力量。
蘇林無法再保持沉默,他放下文件,迎上那道目光,聲音干澀而真誠:“厲淮……那件事,是我這輩子做過最愚蠢、最后悔的事。我知道一句‘對不起’太輕,無法彌補任何傷害。我不求你原諒,只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彌補,用我的余生?!?/p>
厲淮依然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那沉重的悲傷似乎更深了。過了許久,他才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試探性的遲疑,抬起那只沒有受傷的右手,朝著蘇林的方向,微微伸出了一點指尖。這是一個極其微小的動作,卻像一道微光,瞬間刺破了沉默的壁壘。
蘇林的心猛地一跳,幾乎要落下淚來。他沒有立刻沖過去,而是深吸一口氣,同樣緩慢地、帶著無比的鄭重,伸出手,將自己的指尖,輕輕地、幾乎只是觸碰空氣般,靠近了厲淮伸出的那一點指尖。
沒有真正的接觸,只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溫度傳遞。
但這無聲的觸碰,卻比任何擁抱都更讓蘇林感到震撼。這是小淮在驚濤駭浪后,向他投出的第一根信任的繩索,脆弱得仿佛一觸即斷,卻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