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無聲的痛哭仿佛耗盡了厲淮所有的力氣。宣泄之后,他在蘇林懷里沉沉地昏睡過去,呼吸綿長而沉重,眉頭卻不再像之前那樣緊緊鎖著,反而舒展開一些,帶著一種近乎虛脫的平靜。
蘇林小心翼翼地將他放回床上,蓋好被子。他坐在床邊,守了很久,目光落在被厲淮即使昏睡也下意識攥在手里的海豚吊墜和那個裝著信的保護袋上。吊墜冰冷的銀光與信紙泛黃的脆弱形成鮮明對比,無聲地訴說著一段被時光掩埋的遺憾。
門多薩輕手輕腳地進來,做了詳細檢查。“情緒能量釋放得很徹底。腦波顯示深度修復狀態。這種深度的悲傷宣泄,從神經層面看,是積極的,如同清理了積淤的河道。”他頓了一下,看向蘇林,“但醒來后,他的狀態可能會很復雜。直面了最核心的創傷,他需要重新構建對那段記憶、以及對你……的認知。他可能會更沉默,也可能會表現出一種……冷漠。”
蘇林點點頭,眼神疲憊卻清醒:“我明白。他能哭出來,能把委屈發泄出來,已經是最大的進步。冷漠也好,沉默也罷,只要他不再把痛苦壓在心里折磨自己。我等他,多久都等。”
接下來的幾天,厲淮果然變得異常安靜。他不再看素描本,也不再看窗外的海。大部分時間,他只是閉目養神,或者看著天花板發呆,眼神空洞而遙遠,仿佛靈魂飄離了軀殼。門多薩的治療他配合,但像一具沒有生氣的木偶。只有當他無意識地撫摸到頸間的海豚吊墜(蘇林用一根細鏈幫他戴上了)或觸碰到放在枕邊的信袋時,眼神才會微微波動一下,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痛楚,隨即又陷入更深的沉寂。
蘇林依舊每天守在他身邊,不再說太多話,只是在他需要換藥、喝水或做復健時,默默地提供幫助。他不再急于解釋或道歉,只是安靜地存在,像一個沉默的守護者。他會讀一些無關緊要的新聞,或者輕聲哼唱一些很老的、旋律舒緩的歌謠——那是小時候哄生病的小淮時唱過的。
這種沉默的守護似乎形成了一種奇特的場域。厲淮雖然依舊疏離,但身體不再像最初那樣在蘇林靠近時本能地僵硬。有時,在蘇林哼唱那些熟悉又遙遠的調子時,厲淮閉著的眼睛,睫毛會極其輕微地顫動一下。
變化發生在收到信后的第四天下午。門多薩正在給厲淮的左臂做復健按摩,動作盡量輕柔,但觸及到某些粘連的肌肉和神經時,厲淮的身體還是會猛地繃緊,額角滲出冷汗,牙關緊咬,卻一聲不吭。
蘇林在一旁看著,心揪成一團。當門多薩又一次按壓到一個明顯是舊傷的位置時,厲淮的身體劇烈地一顫,左臂不受控制地痙攣了一下,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
“這里……很疼?”門多薩立刻停下,問道。
厲淮急促地喘息著,臉色蒼白,汗水浸濕了鬢角。他沒有回答門多薩,目光卻緩緩轉向了一旁的蘇林。那眼神不再是空洞或冷漠,而是帶著一種沉重的、清晰的痛苦,以及……一絲微弱的、尋求理解的脆弱。
蘇林的心猛地一跳。他立刻上前一步,蹲在輪椅邊,平視著厲淮的眼睛,聲音放得極輕:“很疼,是不是?當年……就是這里斷了?”
厲淮看著他,眼神劇烈地閃爍了幾下,仿佛在確認蘇林是否真的理解這份痛苦的根源。過了好幾秒,他才極其緩慢地、幅度極小地點了一下頭。一個簡單的動作,卻仿佛用盡了力氣,眼中瞬間蒙上了一層生理性的淚水。
“我知道……”蘇林的聲音帶著感同身受的痛楚,他伸出手,沒有去碰厲淮受傷的手臂,而是極其輕柔地、用指尖拂去他額角的冷汗,“對不起……讓你一個人……疼了那么久……”
厲淮的身體微微顫抖著,他閉上了眼睛,淚水順著眼角滑落,但這一次,不再是之前那種崩潰的痛哭,而是一種被理解后的、帶著無盡委屈的脆弱釋放。
門多薩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刻的變化。他沒有繼續按摩,而是輕聲說:“厲先生,試著放松。感受這份疼痛,它屬于你,但它也正在被看見,被理解。你不再是獨自一人承受了。”
接下來的復健,厲淮依舊會疼得冷汗直流,但他不再完全壓抑自己。當疼痛難忍時,他會看向蘇林,而蘇林總會立刻回應一個充滿心疼和鼓勵的眼神,或者一句極輕的“我在”。有時,他會極其輕微地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哼。
這細微的互動,卻像黑暗中的螢火,點亮了希望。他開始在疼痛間隙,嘗試按照門多薩的指導,極其緩慢地、一點點地活動僵硬的手指,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伴隨著巨大的努力和汗水。
一天傍晚,蘇林推著厲淮在露臺上看日落。夕陽將海面染成一片瑰麗的橘紅。厲淮的目光長久地追隨著海面上跳躍的光點,眼神不再空洞,而是帶著一種沉靜的、若有所思的專注。
海風帶來潮濕的氣息。蘇林沒有打擾他,只是靜靜地站在輪椅后。
忽然,厲淮那只放在毛毯上的、纏著繃帶的左手,極其輕微地、試探性地動了一下食指。然后,那根手指,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笨拙的執拗,朝著蘇林垂在輪椅扶手上的手的方向,移動了極其微小的一點點距離。
這是一個比之前指尖試探更艱難、更耗費心力的動作。它來自于他受傷的、承載了最深痛苦記憶的左手。
蘇林屏住了呼吸,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沒有動,只是將目光從海面收回,落在厲淮那只努力移動的、微微顫抖的手指上。
那根手指移動得很慢,很艱難,仿佛在對抗無形的枷鎖。它最終并沒有真正觸碰到蘇林的手,只是停在了距離幾厘米的地方,微微蜷縮著,像一個無聲的詢問,一個小心翼翼的靠近。
蘇林的眼眶瞬間紅了。他緩緩地、同樣帶著無比的鄭重,伸出自己的右手,輕輕地、穩穩地,覆蓋在厲淮那只努力伸出的、微微顫抖的左手食指上。
沒有言語。只有海風輕柔的嗚咽,海浪拍打礁石的嘩嘩聲,夕陽溫暖的余暉,以及指尖傳遞的、微弱卻真實無比的暖意。
這無聲的觸碰,是受傷的靈魂在廢墟中,向著唯一的光源,伸出的第一根重建信任的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