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寒覺得自己的肺在燃燒。每一次踩踏都像在粘稠的瀝青里跋涉，大腿肌肉突突跳動，瀕臨撕裂。笨重的山地車輪胎摩擦著路面，發出沉悶的嘶鳴，把他死死拖在隊伍飛揚的煙塵之后。前方那座灰白色的長橋，坡度在視野里猙獰地延伸，像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汗水早已浸透運動衣的后背，初秋的風掠過，帶來一陣透骨的寒意，卻吹不散他臉上的灼熱和喉頭的腥甜。他死死盯著前方那支流暢如箭的隊伍，他們輕巧地碾過坡度，而他，像個被拋下的累贅。

“新手？”一個清朗的聲音穿透了他粗重的喘息，如同冰泉注入滾燙的沙地。

蕭寒猛地抬頭。一輛銀灰色的公路車不知何時已與他并轡而行。頭盔下，是一雙明澈如秋水的眼睛，帶著溫和的探詢。面罩拉至下頜，露出一張輪廓柔和的臉——是領騎，紫落。

蕭寒喉頭滾動，只能狼狽地點點頭，羞慚像藤蔓絞緊心臟，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穩住，”紫落的聲音平穩清晰，輕易蓋過他風箱般的喘息，“齒比調輕。左手變速撥片，往下按…對，感覺鏈條跳到小盤。右手同樣，換大飛輪…好，再踩。”

蕭寒笨拙地照做?！斑青币宦曒p響，鏈條躍入新的齒比。腳下驟然一輕，仿佛卸下千斤重擔。他難以置信地繼續蹬踏，方才令人絕望的坡度，此刻竟不再榨干他最后一絲氣力，雙腿肌肉那瀕臨崩潰的灼痛奇跡般緩解。

“好多了吧？”紫落唇角微揚，刻意壓住速度，穩穩伴在他身側，像一道移動的屏障，將他與前方漸遠的隊伍隔開。她利落地側身，手臂果斷地向后下方揮動，打出清晰的“減速”手勢。

“謝…謝…”蕭寒終于擠出聲音，汗水滑入眼角，又澀又疼，“拖…拖累大家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膠著在紫落那輛銀灰色戰駒上——纖細的彎把，刀鋒般的光頭胎，流線型的車架在陽光下流淌著冷冽的光澤，無聲地嘲笑著他身下笨拙的山地伙伴。

紫落搖搖頭，目光掃過蕭寒的坐墊：“都有第一次。不過，你這坐墊太低了，”她指了指自己的車座，“腿伸展不開，膝蓋吃勁，久了鐵定疼。蹬到最低點，膝蓋這里該留點微彎的余地。”她的點撥簡潔精準。

蕭寒豁然開朗，難怪一路膝蓋別扭酸痛。他依言在蹬踏中微調姿勢，滯澀感果然減輕。“原來如此…難怪累得像條狗?！彼嘈?，帶著窘迫，“車是臨時借的，光想著能跟就行，沒料到…”

“目標錯了，”紫落溫和截斷，眼中毫無嘲弄，只有了然，“想跟公路車隊，卻騎山地車。像穿皮鞋跑馬拉松，事倍功半。”她揚了揚下巴，“看，坡頂快到了，穩住呼吸，鼻吸口呼！堅持??！”

蕭寒依言而行，努力控制著顫抖的車把。當車輪終于滾過橋的最高點，一種失重般的輕快感瞬間攫住了他。風在耳畔呼嘯，卷走蒸騰的汗氣，吹拂著發燙的鬢角。視野陡然開闊，城市的天際線在遠方鋪展，夕陽熔金，將前方流暢的公路車隊鍍上耀眼金邊。一種前所未有的、征服了重力的狂喜，混合著劫后余生的虛脫，猛烈沖上頭頂。他咧開嘴，無聲地笑了出來，胸腔里積壓的郁氣仿佛被這俯沖的風徹底滌蕩。

抵達終點——城郊那座被巨大法桐拱衛的老水塔下時，蕭寒幾乎是滾下車的。雙腿綿軟如面條，每一次心跳都擂鼓般撞擊著酸脹的肌肉。他扶著車把，貪婪吞咽微涼的空氣，肺葉仍隱隱灼痛。夕陽拉長了他疲憊不堪的影子。

紫落輕盈地單腳點地，摘下頭盔。濃密的長發如瀑瀉下，在夕照中躍動著神秘的深紫光澤。看著蕭寒的狼狽相，她不由莞爾：“地獄到天堂？”

“簡直…涅槃重生?！笔捄⒅?，由衷嘆道，汗水沿額角滾落，“全靠你，不然半路就棄車而逃了。真的…萬分感謝?！彼哪抗庠俅伪荒禽v靜立的銀灰色公路車攫住，它優雅的線條像一件精心打磨的雕塑，散發著無聲的魅惑。

紫落順著他的目光，了然點頭：“動心了？”

蕭寒有些赧然地撓撓頭：“嗯，中毒了…特別是下坡那會兒，感覺…飛起來了。就是，完全兩眼一抹黑?！?/p>

“先回血，”紫落笑著鼓勵，“入門的車，選擇不少?？樟思毩??！彼涞乜凵项^盔，轉身匯入喧鬧的人群，那抹紫色的發尾在攢動的人影中一閃而沒。蕭寒站在原地，身體的疲憊依舊沉重如山，但心底某個角落，一顆裹挾著陌生興奮的種子，悄然頂破了板結的土壤。那抹銀灰流暢的剪影，頑固地盤踞在腦海。

***

城市華燈初上，蕭寒卻仍被一種奇異的興奮余燼包裹。熱水沖刷掉皮膚上的鹽粒與塵土，卻沖不散肌肉深處清晰的酸脹——這感覺奇妙地不惹人厭，反像一枚枚微小的勛章，烙印著午后的掙扎與最終的狂喜。

他陷進書房寬大的皮質轉椅，落地窗外是璀璨而冰冷的都市星河。手指卻自有主張地劃開手機，點進貼吧，找到那個下午新關注的ID：紫落。頭像是一輛在盤山路上疾馳的公路車剪影，動感凌厲。蕭寒深吸一口氣，指尖懸停片刻，終于敲下一行字：

“紫落你好，我是下午那個騎山地拖后腿的蕭寒。萬分感謝援手！關于公路車入門，冒昧請教：純小白起步，預算幾何？具體車型有無推薦？叨擾了！”

信息發送，手機被反扣在光可鑒人的紅木桌面上，仿佛怕被那期待的光亮灼傷。他仰靠椅背，閉目。下午的畫面洶涌回潮：紫落平穩的變速指引，俯沖時灌滿雙耳的風嘯，身體初次體驗到的、掙脫地心引力的純粹自由…還有那抹銀灰魅影。一種久違的、不摻雜質的渴望，如初春溪流，悄然漫過心田。他自嘲地牽動嘴角。何時起，一輛自行車帶來的滿足，竟能壓過千萬訂單的塵埃落定？

“?！?/p>

提示音在寂靜書房里格外清越。蕭寒幾乎是彈坐而起，一把抄起手機。

紫落的回復迅捷而篤定：“客氣。斯特拉95，經典之選。圈剎皮實耐用，幾何設定新手友好，舒適不易勞損。關鍵，性價比極高。落地萬元上下，具體看店家。作為第一輛公路車，能給你純粹的騎行樂趣，又不至復雜難馴。預算若允，強力推薦?！?/p>

“斯特拉95…”蕭寒低聲咀嚼著這個名字，指尖飛快地在搜索框輸入。瞬間，海量的評測、圖片、參數淹沒屏幕。那標志性的美利達綠白涂裝，簡潔凌厲的車架線條，瞬間攫住了他的視線。他點開一個視頻，解說員正剖析著ShimanoSora套件的可靠與舒適的騎乘幾何。蕭寒看得入神，仿佛冰冷的參數與機械結構里，正汩汩流淌出破風而行的自由。他甚至下意識活動了一下酸麻的腿，想象著跨上這匹戰駒，再次碾軋那座長橋的情景。

篤、篤、篤。

書房厚重的實木門被謹慎叩響。蕭寒頭也未抬，目光仍焊死在屏幕上斯特拉95的碳纖前叉特寫上：“進?！?/p>

助理小林推門而入，腳步放得極輕。她捧著一份薄如刀刃的文件夾，臉色是強壓的凝重。行至寬大的紅木辦公桌前，文件夾被無聲地放在光潔如鏡的桌面上。

“蕭總，”小林的聲音繃緊如弦，“宏遠科技…正式通知，下季度核心部件訂單，轉簽‘迅馳科技’。他們最終報價…”她喉頭滾動一下，“低于我們最新底價，整整三個點?！倍虝旱耐ｎD，字斟句酌，“迅馳方面，似乎對我們的成本模型和談判策略…洞若觀火?！?/p>

宏遠科技。這名字如一柄冰錐刺入蕭寒心湖。這是他耗費近兩年心血才穩住的最大單一客戶，支撐著公司高端制造命脈的半壁江山。三個點？低于成本線？這已非利潤的流失，而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精準捅進了命門。

一股熟悉的、鉛塊般沉重的壓力瞬間攫緊胸腔，比下午橋上那令人窒息的疲憊更為冰冷黏膩。他下意識地屈指，用力抵住突突狂跳的太陽穴。

“知道了?！甭曇舻统粒抗鈪s頑固地粘在手機屏幕上。那里正展示著斯特拉95兩種牙盤的抉擇：冷硬閃亮的鋁合金，與幽邃輕量的碳纖維。一行小字標注著它們的分野——重量、剛性、價格。鋁的堅不可摧，碳的羽化登仙…下午俯沖時耳畔呼嘯的風聲隱隱回響，帶著逃離地心引力的蠱惑。

“蕭總？”小林的聲音透出明顯的困惑與一絲掩不住的焦灼。她看著上司，他深鎖的眉頭下，眼神卻異常專注地釘在手機屏幕上，指尖無意識地滑動著。那神情…竟像是在剖析一份生死攸關的并購案，而非眼前這份足以掀翻公司根基的噩耗。

蕭寒的指尖懸停在“碳纖維”三個幽冷的字上。材料科技賦予的羽量與力量，此刻對他散發著近乎神諭的吸引力。窗外，霓虹無聲流淌，映照著落地窗內凝固的寂靜。桌面上，那份攤開的報告如同沉默的傷口。而手機屏幕執著的光芒，卻兀自照亮了他眼底深處那片小小的、屬于速度與風的疆域。兩種截然不同的砝碼——現實世界的傾軋與靈魂渴望的羽化，在這一刻，于他微微發燙的指端無聲地較力。

夕陽熔金般的暢快烙印在神經末梢，尚未冷卻，現實的重錘已挾帶寒氣砸落。宏遠科技冰冷的告別詞，像一紙訃告攤在象征財富與地位的紅木上。蕭寒的目光卻穿透了這沉重的陰霾，固執地錨定在手機屏幕那片微光里——那里，斯特拉95纖細的碳纖維前叉線條，切割著冰冷的數據參數，卻奇異地散發出一種救贖般的輕盈感。他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屏幕上那個代表“重量：1.2kg”的數字，仿佛這微不足道的克數，是唯一能撬動此刻壓頂泰山的支點。當世界以慣常的、令人窒息的重量碾軋下來時，人有時會本能地攥緊一件看似無關緊要的物事，如同溺水者抓住漂過的浮木。此刻，那碳纖維分子結構所承諾的“破風”幻影，便是蕭寒在驟然傾覆的秩序中，指尖所能觸及的第一縷真實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