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燈昏黃的光暈在濕漉漉的柏油路面上暈開,又被疾速轉動的車輪無情碾碎。蕭寒俯身壓著車把,胯下那輛斯特拉95的鋁合金車架在雨夜中泛著冷硬的光澤,鏈條在飛輪上咬合、分離,發出細密而規律的嗡鳴,像一顆在胸腔里搏動不休的心臟。冰冷的雨絲針尖般扎在裸露的皮膚上,順著緊身騎行服冰冷的衣料往下淌,寒意沁骨,卻奇異地壓不住他心底那團躁動不安的火。
仁心醫院急診室的燈光,此刻在他腦海中異常明亮。紫落脫下白大褂,臉上帶著手術后的疲憊,眼神卻銳利得像手術刀。她指尖點著他帶去的職業車隊選拔賽邀請函和那份沉甸甸的、要求他全面接手蕭氏集團核心業務的文件,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蕭寒,這不是非此即彼的斷頭路。選拔賽就在眼前,它不只是個機會,更是一面鏡子——讓你看清楚自己究竟是誰,在賽道上能爆發出多大的能量。”
她清亮的眸子深深看進他眼底:“去比賽!用你的輪子說話!只有站在終點線后,你才能真正衡量這份渴望的分量。那時,無論選擇哪條路,你心里都不會有‘如果當初’的遺憾。”窗外城市的霓虹倒映在她眼底,像燃燒的星火,點燃了他連日來被現實陰云籠罩的斗志。她遞來一杯溫水,指尖不經意觸碰到他微涼的手背,一絲暖意悄然滲入。那一刻,他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奔涌的聲音,仿佛沉睡的力量正在蘇醒。
選拔賽的日子在煎熬與期盼中終于到來。地點設在遠郊盤龍山國家訓練基地,巨大的U形賽道依山勢盤旋而上,坡度刁鉆,彎道兇險,空氣中彌漫著輪胎摩擦地面的焦糊味和汗水蒸騰的氣息,像一張繃緊的弓。
更衣室里氣氛凝重。蕭寒低頭整理著鎖鞋的魔術貼,周圍那些年輕騎手投來的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像針一樣扎在他后背。他穿著蕭氏集團車隊統一的黑白配色騎行服,在一群專注于競技、裝備精良的職業預備役中,顯得格格不入。
“喲,蕭總?”一個高個子、剃著板寸的騎手抱著頭盔,踱步過來,眼神輕佻地掃過他身邊那輛斯特拉95,“今兒怎么屈尊降貴,騎這小玩意兒來跟我們搶飯碗了?集團車隊沒給你配輛好車?還是……”他故意拖長了調子,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周圍幾個豎起耳朵的騎手聽見,“……贊助商的錢,都花在別的地兒了?”旁邊響起幾聲心照不宣的嗤笑。
蕭寒扣上頭盔帶子的手頓了一下,指尖微微發涼。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向對方挑釁的眼神,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車,是給人騎的。重要的不是它值多少錢,而是騎它的人,有沒有資格站在這里。”他不再理會那瞬間變得難看的臉色,推著那輛被嘲笑的“小玩意兒”,大步走向賽道起點。身后隱約的議論聲被他拋在腦后,心底那團被紫落點燃的火苗,反而燒得更旺了。
發令槍撕裂空氣的瞬間,幾十輛頂級公路車如離弦之箭般沖出。蕭寒的斯特拉95在頂級碳纖維戰車組成的洪流中,像一葉樸素的扁舟。最初的平路沖刺段,巨大的齒比差異讓他立刻被拉開距離,淹沒在洶涌的車流尾部。冰冷的空氣撕扯著他的喉嚨,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前方的集團像一道無法逾越的高墻,隔絕了陽光和風。他緊咬牙關,死死盯住前面一個騎手晃動的后輪,身體壓得更低,雙腿瘋狂地蹬踏,榨取著鋁合金車架和入門級套件每一絲潛力。鏈條在極限張力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汗水模糊了視線,但他腦中只剩下紫落清亮的聲音:“用你的輪子說話!”
當賽道開始無情地向上蜿蜒,坡度驟然加大,如同巨獸陡峭的脊背,盤龍山露出了它猙獰的獠牙。高速運轉的碳刀輪組帶來的慣性優勢在重力的拉扯下迅速消失。真正的角力開始了。沉重的喘息聲、鏈條摩擦的刺耳噪音在陡坡上彌漫開來,方才還如臂使指的頂級戰車,此刻似乎成了沉重的負擔。集團的速度明顯滯澀,像一條疲憊的巨蟒在陡坡上艱難蠕動。
就在這時,蕭寒那輛被輕視的斯特拉95,反而顯露出一種輕巧的堅韌。他敏銳地捕捉到前方集團因疲憊而出現的微小縫隙,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劃過腦海——時機!他猛地發力,身體像壓縮到極致的彈簧驟然釋放,鎖鞋與踏板的結合處爆發出沉悶的蹬踏聲。斯特拉95的車輪瞬間加速,在令人牙酸的鏈條摩擦聲中,如同一道灰色的影子,從集團側翼的空隙中決絕地切了進去!
“有人突圍!”賽道邊觀戰的教練團隊中響起一聲低呼。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那個突然加速的身影上。領騎集團顯然沒料到在如此陡峭的坡段還有人敢發起進攻,一陣短暫的混亂。蕭寒利用這瞬間的遲滯,雙腿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每一次蹬踏都帶著孤注一擲的狠勁。他清楚地知道,這是他唯一的籌碼。他不再吝惜體力,不再計算功率輸出,只是瘋狂地踩踏,向著前方那段相對平緩的彎道發起沖鋒,那是他計劃中的關鍵點!風聲在耳邊呼嘯,心臟擂鼓般撞擊著胸腔,肺部火辣辣地疼,但他的眼神卻前所未有地銳利明亮。
就在他即將沖出重圍、一騎絕塵的剎那,側后方一輛試圖跟隨他突圍的車輪猛地一歪,車手顯然體力透支,控車不穩,車把劇烈晃動,失控地撞向蕭寒的后輪!千鈞一發之際,蕭寒眼角余光瞥見那失控的陰影,幾乎是本能地做出了反應。他猛地向左帶了一下車把,同時身體重心急遽右壓,斯特拉95的車輪以一個極其驚險的角度擦著那失控的輪胎邊緣掠過,車架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巨大的慣性讓他車身劇烈搖擺,幾乎脫把飛出賽道!
“危險!”賽道邊一片驚呼。
蕭寒咬緊牙關,手臂肌肉賁張,爆發出全部力量才勉強控住車頭,但速度驟降,突圍的勢頭被硬生生打斷。他穩住車身,急促地喘息著,汗水流進眼睛帶來一陣刺痛。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失控的年輕騎手摔倒在路邊,正掙扎著爬起來,滿臉懊惱和痛苦。蕭寒心頭一緊,突圍的銳氣被打斷,但看到對方無大礙,他立刻做出了決定。沒有絲毫猶豫,他猛地捏住剎車減速,迅速掉轉車頭,在那年輕騎手掙扎著想扶起沉重戰車時,蕭寒已經沖到他身邊,伸出有力的手臂一把抓住他的上臂,同時彎腰,用另一只手猛地托住那輛碳纖維車架的底部。
“穩住!抓住我!”蕭寒的聲音在劇烈的喘息中斷續傳來,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幾乎是半拖半架著那個失魂落魄的年輕騎手,將他和他沉重的戰車一起重新帶回了路面中央相對安全的位置。
“謝…謝謝!”年輕騎手驚魂未定,聲音發顫,看向蕭寒的眼神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感激和羞愧。
蕭寒只是快速點了下頭,目光銳利地掃向前方已經開始加速的領騎集團。“跟上!”他低吼一聲,身體再次伏低,雙腿爆發出驚人的力量,鏈條瞬間繃緊,斯特拉95的車輪在路面摩擦出尖嘯,重新化作一道灰色的閃電,帶著那個剛剛被他救起的騎手,朝著漸行漸遠的集團尾部發起了第二次沖鋒!這一次,他身后多了一個追隨者。
這場驚心動魄的意外插曲和隨后的急速回追,像一劑強效催化劑,讓蕭寒的名字瞬間點燃了整個賽道邊的教練觀察區。主教練趙志偉猛地放下望遠鏡,指著那個在集團尾部奮力追趕的灰色身影:“剛才那個!穿蕭氏車隊服的!是蕭寒么?”
“蕭寒!是蕭氏集團的蕭寒!”旁邊助理迅速翻動資料冊,聲音帶著激動,“資料顯示……他以前主要參加業余賽事,這次是首次報名職業選拔!”
趙志偉目光緊緊追隨著賽道上那個沉穩而充滿爆發力的身影,“剛才那個突圍時機的把握,還有那個救人和回追的控車能力、瞬間決策……這TM是業余選手能有的意識和擔當?”他猛地一拍桌子,“通知終點組,重點關注他最后沖刺的表現!這種苗子,一定不能放過!好小子,真沒有辜負我的眼光。”
最后五公里,大集團在連續起伏的坡道上被反復拉扯,早已支離破碎。蕭寒憑借精準的體力分配和堅韌的意志,始終咬在第一集團的中后部。汗水浸透了騎行服,緊貼在身上,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部撕裂般的疼痛,視野邊緣開始發黑。終點拱門巨大的電子計時器在視野盡頭閃爍著,像一座遙遠卻必須抵達的燈塔。
進入最后沖刺直道!平坦的柏油路如同一條灰色的緞帶鋪展向前。蕭寒猛地直起身,身體離開車座,力量從腰腹瞬間傳遞到雙腿,再瘋狂地灌注到鎖鞋與踏板的連接處!他不再保留,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獵豹,將身體里最后殘存的、乃至壓榨骨髓而來的力量全部爆發出來!斯特拉95的車輪發出刺耳的破空聲,鏈條在極限拉力下瘋狂運轉,這輛“小玩意兒”此刻被催動到極致,竟爆發出不遜于頂級戰車的沖刺速度!
他像一枚出膛的炮彈,在最后兩百米內,憑借著一股近乎蠻橫的沖刺力量,硬生生地連續超越了前方三個筋疲力竭的騎手!車輪幾乎擦著他們的輪邊掠過,帶起的勁風吹動了他們的騎行服。終點拱門在眼前急速放大,他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風馳電掣般沖過那條象征榮耀與可能的終點線!電子計時器定格,鮮紅的數字在巨大的屏幕上跳躍——第五名!
沖過終點線的瞬間,巨大的慣性帶著他和車繼續向前滑行。他松開手,身體幾乎從斯特拉95上癱軟下來,雙腳觸地時一陣虛浮,眼前金星亂冒,只能大口大口地貪婪呼吸著灼熱的空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血腥味。汗水如同小溪般順著額頭、鬢角瘋狂流淌,浸透了頭盔襯里,滴落在滾燙的柏油路面上,瞬間蒸騰起微小的白氣。
“蕭寒!”一個洪亮的聲音穿透嘈雜的人聲傳來。主教練趙峰帶著幾個助理教練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和急切。他直接越過還在喘息的幾名選手,徑直走到蕭寒面前,用力拍了拍他汗濕的肩膀,那力道沉甸甸的。
“好小子!第五!第一次參加選拔就干進前五!”趙志偉的聲音帶著興奮,“最后那個沖刺,夠勁!更難得的是,”他語氣一轉,目光變得嚴肅而贊賞,“前面那個坡道,你救人的那一下!反應快,處理穩,有擔當!這才是職業車手的底子!”
蕭寒撐著膝蓋,艱難地抬起頭,汗水順著下巴滴落,胸膛還在劇烈起伏,但趙志偉眼中那團灼熱的光讓他心頭猛地一跳。
趙志偉伸出手,眼神銳利如鷹隼,緊緊鎖住蕭寒,“我現在正式通知你,你通過了我們的預備隊員選拔!有沒有興趣來疾風?合同條款,”他朝旁邊的助理一揚下巴,助理立刻遞過來一份文件,“我們現在就可以談!條件,絕對讓你滿意!”
“預備隊員……”蕭寒喃喃重復著,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不是因為疲憊,而是因為巨大的沖擊和一種近乎眩暈的狂喜。他下意識地接過那份薄薄的文件,紙張邊緣蹭過汗濕的掌心,帶來一種奇異的真實感。紫落清亮的眼睛、充滿信任的話語再次浮現腦海。他做到了!他真的用輪子為自己撞開了一道門!那扇通往夢想、通往風與自由的門!
就在他指尖觸碰到文件,心潮澎湃幾乎要淹沒理智的瞬間,口袋里的手機不合時宜地、固執地震動起來。不是電話鈴聲,是信息提示音,一聲接一聲,帶著某種急促而不祥的意味,硬生生將他從狂喜的云端往下拽。
他下意識地掏出手機,屏幕被汗水模糊了一片。他胡亂地用騎行服袖子擦了擦,解鎖。發信人:“父親”。
屏幕上只有一行字,冰冷、堅硬,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他滾燙的眼底:
“即刻退出那個不入流的車隊!回集團接手所有業務。否則,你我父子情分,到此為止。蕭氏集團,將與你再無瓜葛。這是最后通牒。”
最后四個字——“最后通牒”,像四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指尖猛地一縮。那份剛剛遞到他手中、還帶著無限可能的預備隊員合同,此刻仿佛有千斤重,又像一塊滾燙的烙鐵,灼燒著他的手心。狂喜的浪潮瞬間凍結,被一股刺骨的寒意取代。他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嘴唇微微顫抖著,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終點線的喧囂、趙峰熱切的話語、周圍騎手投來的或羨慕或驚訝的目光,瞬間變得遙遠而模糊,像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
“……蕭寒?蕭寒!”趙志偉察覺到他瞬間劇變的臉色和失焦的眼神,眉頭緊鎖,聲音提高了幾分,“怎么回事?身體不舒服?”他伸手想去扶住這個剛剛還爆發出驚人力量的年輕人。
蕭寒猛地回過神,幾乎是觸電般避開了趙峰的手。他緊緊攥著那部仿佛重若千鈞的手機,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他艱難地抬起頭,看向趙志偉,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無法言說的痛苦和掙扎,嘴唇翕動了幾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最終只是極其艱難地、幅度極小地搖了搖頭。他猛地轉身,甚至來不及去推那輛陪他拼盡全力的斯特拉95,像個逃離災難現場的失魂者,腳步踉蹌地、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賽道外空曠無人的休息區方向,跌跌撞撞地走去。背影僵硬而倉皇,仿佛被那一條短信抽走了全部的靈魂。
與此同時,仁心醫院急診室的白熾燈管嗡嗡作響,將慘白的光均勻地潑灑在每一個角落,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化不開。紫落剛剛結束一場緊急縫合,摘下手套,指尖還殘留著橡膠和一絲淡淡的血腥氣。她揉著發脹的太陽穴,走到護士站想喝口水。
“喲,咱們紫大醫生忙完了?”一個熟悉又令人不適的聲音斜刺里響起。李明,她那個調去后勤部的前同事,此刻正斜倚在護士站臺邊,手里拿著個蘋果,慢條斯理地削著皮,臉上掛著一種混合著探究和惡意的假笑。他故意提高了音量,讓周圍幾個交接班的護士和路過的病人家屬都聽得清清楚楚,“聽說……你那位蕭大總裁,今天跑去參加什么自行車選拔賽了?嘖嘖,真是有閑情逸致啊!”
紫落端著水杯的手一頓,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沒打算接話。跟這種人糾纏,毫無意義。
李明卻像得到了鼓勵,削蘋果皮的動作更慢了,薄薄的皮連成長長的一條,垂落下來。“我就說嘛,”他咂咂嘴,聲音里的惡意幾乎要溢出來,“難怪你之前那篇關于運動損傷的論文,那么快就申請到了項目基金,還上了核心期刊……原來是‘上頭’有人,一路綠燈啊?”他故意把“上頭”兩個字咬得又重又曖昧,眼神在紫落臉上和身上肆無忌憚地掃視著,帶著赤裸裸的審視和貶低,“這年頭,技術再硬,也硬不過枕頭風嘛!傍著大樹好乘涼,找金主拉贊助,路子是野了點,不過……效果立竿見影啊!大家說是不是?”他最后一句,竟是朝著周圍那幾個豎著耳朵聽的護士問的。
空氣瞬間凝固了。護士們尷尬地低下頭,假裝忙碌。幾個病人家屬好奇地看過來,目光在紫落身上逡巡。那一聲聲“傍大款”、“找贊助”、“枕頭風”、“金主”,每一個詞都像淬了毒的臟水,劈頭蓋臉地潑過來,惡臭熏天。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間從紫落的腳底直沖頭頂,燒得她眼前發黑。她一直恪守的原則、付出的汗水、在無影燈下熬過的無數個深夜,在這個無恥之徒口中,竟被如此骯臟地玷污!她猛地轉過身,水杯重重磕在護士臺上,發出“哐”的一聲脆響。她挺直脊背,像一柄驟然出鞘的手術刀,眼神銳利冰冷,直刺李明那張寫滿惡意的臉。
“李明!”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手術室里宣判般的清晰和冷厲,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收起你那些齷齪骯臟的臆想!我的論文,每一個數據都來自臨床觀察和實驗驗證;我的項目基金,是經過醫院學術委員會和外部專家匿名評審層層篩選通過的!程序透明,結果公開!至于蕭寒,”她深吸一口氣,壓下聲音里因憤怒帶來的顫抖,“他參加選拔賽,是因為他有實力,有熱愛!他的贊助,是他憑自己商業眼光和投資換來的正當合作!不是你以為的那種見不得光的交易!”
她的聲音在安靜的護士站區域回蕩,清晰無比。周圍的護士和病人家屬都屏住了呼吸。李明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顯然沒料到紫落會如此強硬地當眾反擊,削蘋果的刀都頓住了。
“倒是你,”紫落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冰錐,直直釘在李明臉上,“整天無所事事,心思都用在琢磨怎么搬弄是非、造謠生事上!技不如人,就靠污蔑他人來獲得那點可憐的優越感?你這種心態,才真正讓人惡心!有這閑工夫,不如去提升一下你那點可憐的業務水平!后勤部都嫌你多余吧?”她的話語像鋒利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對方虛偽的皮囊,露出里面不堪的本質。
李明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惱羞成怒,猛地將削了一半的蘋果和水果刀一起拍在臺子上:“你……你血口噴人!裝什么清高!誰不知道你……”
“夠了!”一個威嚴的聲音響起,急診科的張主任沉著臉大步走了過來,顯然是被這邊的動靜驚動了。他嚴厲地掃視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臉色鐵青的李明身上,“李明!回你的后勤部去!再讓我聽到你在這里傳播不負責任的言論,影響科室正常工作秩序,后果自負!”
李明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雞,狠狠瞪了紫落一眼,抓起那個沒削完的蘋果,狼狽地轉身就走,腳步又急又重。
人群散去。張主任對紫落點點頭,沒多說什么,但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安撫和無奈。紫落緊繃的身體微微松懈下來,一股巨大的疲憊感涌上心頭。她靠在冰冷的護士臺邊,端起水杯,卻發現自己的手控制不住地在微微發抖。剛才那番疾言厲色的反擊,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氣。憤怒暫時壓倒了屈辱,但一種更深的不安卻悄然蔓延開來。她看到周圍幾個護士躲閃的眼神,聽到角落里傳來的竊竊私語,像細小的蚊蚋,嗡嗡作響。
她知道,李明的目的達到了。污水已經潑出,無論她如何自證清白,那些惡毒的標簽——“傍大款”、“靠關系”、“找金主拉贊助”——像跗骨之蛆,一旦貼上,就很難徹底洗刷干凈。在人們獵奇和樂于傳播丑聞的心理下,真相往往敵不過一個“據說”開頭的、充滿刺激性的謠言。她的專業能力,她為之付出的一切,在那一刻,似乎都被粗暴地蒙上了一層曖昧的陰影。
她默默回到自己的電腦前,想整理一下下午的病歷,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屏幕上文檔的字符扭曲晃動,如同她此刻紛亂的心緒。手機屏幕安靜地躺在桌角。她點開,沒有任何來自蕭寒的消息。他此刻應該在賽場上奮力拼搏吧?是否已經沖過了終點?是否收到了那份夢寐以求的認可?她多想立刻和他分享,或者僅僅是聽聽他的聲音,汲取一點力量。然而,父親那條斷絕關系的短信,此刻恐怕也像巨石一樣壓在他心頭。她不能在這個時候用自己這些糟心事去煩擾他。
窗外,不知何時又下起了雨。雨點密集地敲打在玻璃上,發出單調而壓抑的聲響,模糊了外面霓虹閃爍的城市。雨幕籠罩下,整個世界都顯得冰冷而潮濕。她點開醫院內部的工作群,手指懸在屏幕上方,微微顫抖。群里暫時安靜,像暴風雨來臨前詭異的平靜。但她知道,李明的毒液已經開始滲透。那些惡意的揣測和扭曲的“故事”,此刻或許正在無數個私聊窗口、小群里悄然傳遞、發酵、變形,如同黑暗中滋生的霉菌。她仿佛能看到那些閃爍的光標背后,一張張帶著獵奇和窺探欲望的臉孔。
一股沉重的無力感攫住了她。憤怒過后,是深不見底的疲憊和寒意。她所做的一切,她引以為傲的職業尊嚴,在那些卑劣的流言面前,竟顯得如此脆弱不堪。她關掉群聊窗口,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急診室的燈光慘白地照著她毫無血色的臉。窗外是冰冷的雨,窗內是無聲卻洶涌的流言蜚語。她感覺自己像被困在無形的泥沼里,越掙扎,陷得越深。
手機屏幕突兀地亮起,不是電話,是內部郵件系統的新消息提示。發件人是一個她不太熟悉的行政部地址。主題欄只有冰冷的幾個字:“關于部分員工不當言論的澄清建議(請閱知)”。
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攥緊了她的心臟。指尖冰涼,她點開了郵件。
措辭冠冕堂皇,帶著公文特有的冷漠腔調。郵件大意是“關注到近期院內部分涉及員工私人關系及項目資助來源的不當言論流傳”,院方“高度重視員工隊伍的純潔性和醫院聲譽”,建議“相關員工”主動向組織說明情況,澄清事實,“以正視聽”,避免“不必要的誤解和負面影響持續擴大”。
沒有點名,但字字句句都像裹著絲絨的軟刀子,精準地指向她。那所謂的“澄清建議”,更像是一份隱形的、要求她自證清白的“通牒”。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頭頂蔓延到腳底,比窗外的大雨還要刺骨。所謂的“澄清”,不過是要求她在無形的審判席上,再次剝開自己,去證明一件根本無需證明的事。而這份“建議”,本身就帶著某種預設的懷疑立場,如同一個無形的烙印。
她猛地推開椅子站起身,動作太大,帶倒了桌角一個空著的筆筒,塑料筒身磕在地上,發出空洞而刺耳的聲響,在安靜的辦公室里格外突兀。周圍幾個加班的同事驚愕地抬頭望過來。紫落卻渾然不覺,她幾步沖到窗邊,一把推開緊閉的窗戶。
冰冷的、裹挾著雨腥氣的風猛地灌了進來,吹亂了她額前的碎發,也吹得辦公桌上的紙張嘩嘩作響。她深深地、貪婪地呼吸著這帶著寒意的空氣,試圖壓下胸腔里那股翻涌的、幾乎要將她撕裂的窒息感和灼熱的憤怒。雨水被風吹進來,打濕了她的面頰,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
她緊緊抓住冰冷的窗框,指關節用力到發白,身體微微顫抖。窗外,城市在無邊的雨幕中沉浮,霓虹燈的光暈被雨水暈染成一片模糊而扭曲的光斑,像是這荒誕世界的一個巨大隱喻。她仿佛看到自己和蕭寒,像兩艘被卷入不同風暴中心的小船,在滔天的巨浪中各自掙扎,彼此遙望,卻無法靠近。他的斷絕關系,她的污名纏身,如同兩道沉重的枷鎖,將他們死死拖向深不見底的冰冷漩渦。
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留下冰涼的軌跡。她望著這片被雨幕籠罩的、無邊無際的黑暗,第一次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茫然和徹骨的寒冷。風暴,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