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盛夏夜風波
夏夜悶熱,空氣仿佛凝固的膠水,黏糊糊地貼在皮膚上。院子里,月光格外皎潔,銀輝灑滿地面,足以照亮一方天地,所以我們沒有開燈。我和母親借著這清冷的月光,用曬得溫熱的井水沖洗一天的汗膩。院子不大,前屋的后門關著,通向這里。洗澡前,我特意跑到前屋,對著正盯著電視屏幕入迷的父親叮囑:“爸,看著點門!我們在院里洗澡,別讓人進來!”父親眼皮都沒抬,含糊地“嗯嗯”兩聲算是應承。
溫熱的水流沖刷著身體,帶來短暫的清涼。蟬鳴在夜色里聒噪,更顯得小院的寂靜。突然——
“吱呀——哐當!”
后門毫無預兆地被猛地推開!鄰居李大哥那熟悉的大嗓門瞬間刺破了院里的寧靜:“曉瑩!快!幫幫忙,我那……”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李大哥的身影和聲音同時卡在門框里,他顯然沒料到門后是這番光景。母親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像受驚的兔子般,雙手掩胸,狼狽地、跌跌撞撞沖進了院子連著的黑洞洞的后屋。
而我,一股冰冷的怒火混雜著極致的羞憤,如同冰水澆頭,瞬間沖散了所有的暑熱。沒有尖叫,沒有慌亂,在明亮的月光下,我幾乎是本能地,一把扯過旁邊晾衣繩上搭著的寬大浴巾,迅速將自己從頭到腳裹了個嚴實,只露出一雙腳和一個濕漉漉的腦袋。
“李大哥!”我的聲音尖銳得像劃破夜空的哨子,帶著不容置疑的斥責,“你干什么?!沒看到我們在洗澡嗎?!出去!快點出去!”
李大哥徹底懵了,他呆立在門口,臉在月光下漲成了豬肝色,足足愣了好幾秒,才如夢初醒般,語無倫次地道歉:“?。Α瓕Σ黄穑∥摇摇娌恢滥銈冊谙丛?!不知道!”他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腳,慌亂地帶上門,腳步聲倉皇遠去。
門關上了,院子里只剩下劇烈的心跳聲和后屋里傳來母親對父親的埋怨聲。我裹緊浴巾,濕漉漉的頭發貼在臉上,冰冷的感覺從腳底蔓延上來,與月光帶來的涼意交織。
我快速穿好衣服,像一陣裹挾著風暴的烏云,沖進了前屋。電視里還在播放著吵鬧的連續劇,爸爸依舊歪在椅子里,看得津津有味。
“爸!”我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針,帶著一種刺骨的寒意。
父親嚇了一跳,茫然地轉過頭:“咋了?”
“你是干嘛的?!”我一步跨到他面前,離得很近,幾乎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熱氣,“讓你保護我和媽媽的!你就這么‘保護’的嗎?!明明跟你說了!我們在洗澡!讓你看著點門!你在干什么?!”我的目光掃向閃爍的電視屏幕,怒火熊熊燃燒,“你就只顧著看這個破電視!這點小事你都辦不好!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保護不好嗎?!你算什么爸爸!”
父親被我劈頭蓋臉的質問激怒了,臉也沉了下來,梗著脖子:“吼什么吼!不就是沒看著門嗎?李大哥又不是外人!再說了,能有什么事?這不也沒出什么事嗎!”
“沒出事?!”我氣極反笑,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凄厲的嘲諷,“是!是沒出事!是非得等出了大事你才會上心是不是?!什么叫‘出事’?!非得等李大哥真走進來看光了才叫出事?!非得等他手里拿著刀闖進來砍我們才叫出事?!我們差點被人看了!這和拿刀子捅我們的心窩子有什么區別?!非得捅出血來你才認嗎?!”童年的恐懼和那把鋒利的菜刀影像,再次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父親的表情瞬間變得極其不自然,眼神躲閃著,嘴唇哆嗦了幾下,最終只擠出一句蒼白的辯解:“好了好了!小孩子家家的,不要胡說了!”
“胡說?”我寸步不讓,目光死死鎖住他,“今天是個李大哥,是個誤會!萬一下次是個瘋子呢?!萬一他手里真有刀呢?!爸,被人看了,對我們女人來說,本來就是天大的事!在古代,被人看了,和殺了我們有什么區別?!”我的話像重錘,一下下砸在他試圖回避的責任心上。
父親徹底沉默了。他臉上交織著惱怒、羞愧和一絲難以言喻的震動。他猛地站起身,“啪”地一聲,狠狠關掉了那聒噪的電視機。屋子里瞬間陷入一種沉重的寂靜,只有月光從窗戶透進來,在地面上投下清冷的影子。
看著他頹然坐回椅子的背影,我胸中的怒火稍稍平息,涌上一絲復雜的心酸。我走上前,聲音放低了些,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親愛的爸爸,”這個稱呼讓他身體微微一震,“我知道,你很想保護好我們。你只是有點馬虎,有點忘了。所以,我希望你以后,能夠足夠上點心,再重視一點。”我頓了頓,加重了語氣,“保護我和媽媽,這應該是比你看電視、比任何事情都更重要的事情,對不對?”
父親低著頭,沉默了良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終于抬起頭,眼神不再躲閃,帶著一種疲憊卻認真的光,語氣也柔和了許多:“……好的,曉瑩。爸爸記住了。以后…一定不會了?!?/p>
那晚之后,父親像變了一個人。我再交代他任何事情,無論是看門、取東西還是其他瑣事,他都會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計,認真去辦。電視的聲音也小了許多,耳朵似乎也靈敏了起來。那把懸在家庭安全感上的無形之刀,似乎被一只更沉穩的手,牢牢握住了。
第二節交學費,父親責任之戰役
然而,生活的風浪并未停歇。交學費的日子像一道催命符,懸在了這個本就拮據的家庭上空。久違的爭吵聲,再次在前屋響起。母親的聲音帶著哭腔和長期壓抑的疲憊:“……你就不能踏實點?小錢看不上,大錢掙不來!孩子每次要學費,都問我要!我起早貪黑縫衣服、做點小生意,也就掙個辛苦錢!你怎么就不能分擔點?讓孩子也朝你要?。∽屇阋矅L嘗沒錢的難處,知道去想法子掙錢?。 ?/p>
父親的聲音則充滿了煩躁和無力辯解:“……你以為我不想?這不是沒找到合適的……”
我坐在自己屋里,聽著外面熟悉的爭吵模式。自從那次“遞刀”事件后,他們極少再吵,偶爾的小爭執,我也學會了像鴕鳥一樣,直接跑出去玩,眼不見心不煩。但這一次,母親那句“讓孩子也朝你要”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的回避。
第二天,我徑直走到正在院子里抽煙、眉頭緊鎖的父親徐大山面前。
“爸,該交學費了。”我伸出手,語氣平靜。
父親煩躁地揮揮手:“找你媽去!我哪有錢!”
我收回手,沒有離開,反而站得更直,目光平靜卻帶著千鈞之力地看著他:“爸,老師讓找‘家長’?!议L’里面,你最大。你是這個家里的頂梁柱,頂天立地的男人。”我刻意加重了“頂梁柱”、“男人”這幾個詞,“我不找你找誰?你是我爸爸,是個男人,是個男子漢。沒錢?那就想辦法!想辦法去借!想辦法去掙!反正,這錢,得你徐大山想辦法拿出來!”我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帶著一種宣告的意味。
父親被我這番擲地有聲的話震住了,他驚愕地看著我,仿佛第一次認識自己的女兒。
我迎著他的目光,一字一頓,清晰地劃下底線:“但是!爸,你給我聽好了!你要是敢扭臉去找我媽要,讓我媽去低聲下氣地借錢……那你就**不是個男人**!你就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我徐曉瑩,從今往后,一輩子都看不起你!”我深吸一口氣,發出最后的通牒,“要借,也得是你**徐大山**堂堂正正去借!你但凡讓我發現,你讓我媽去張這個口……那我以后,就一輩子都不會再叫你一聲‘爸’!我徐曉瑩,說到做到!”
我的聲音不高,卻像重錘敲在父親的心上。他臉上的驚愕迅速轉為羞怒,嘴唇哆嗦著,眼神里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有被戳穿的難堪,有被女兒如此頂撞的憤怒,但更深處的,是看到了當年那個站在飯桌上、遞出兩把菜刀的小女孩冰冷的眼神重現。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呵斥,但最終,所有的聲音都堵在了喉嚨里,只化作一聲沉重的喘息和滿臉的悻悻。他狠狠地掐滅了煙頭,轉身走開了。
幾天后,父親沉默著把一沓皺巴巴、帶著汗味的錢交到了我手里。那是他東拼西湊借來的。他沒有去找母親。
之后,在家庭事務上,我又如法炮制,強勢地“對抗”了他兩三次。每一次,我都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直指他作為丈夫和父親失職的痛點,態度堅決,毫不妥協,不依不饒。父親的惱火和抵觸漸漸被一種復雜的、帶著敬畏的無奈取代。慢慢的,他變了。他開始放下不切實際的幻想,勤快起來。無論是幫人打零工、做點小買賣,還是去建筑隊出力氣,小錢大錢,只要能掙,他都開始去嘗試。家里的經濟狀況,終于像干涸的河床迎來了細流,開始慢慢好轉。那根名為責任的“頂梁柱”,終于在我徐曉瑩的“逼迫”下,開始真正挺立起來。
第三節校園偶遇童年玩伴
初三的校園,空氣里彌漫著沖刺的緊張和離別的躁動。一天課間,我穿過林蔭道,遠遠看到家屬院走廊盡頭站著一個有些眼熟的男生身影。因為近視,我習慣性地瞇起了眼。
是他?何小威?我小學五年級的同學。
記憶瞬間翻涌。小學時,他可是我的“噩夢”之一??偸枪室饩疚肄p子,藏我橡皮,用各種惡作劇把我氣哭。那時我委屈得要命,直到后來玩得好的伙伴神秘兮兮地告訴我:“曉瑩,你不知道吧?何小威那是喜歡你!他就想逗你玩,看你哭,你一哭他就慌了!”我才恍然大悟。回想起來,每次我真的掉眼淚,他總是手足無措地道歉,而且只要我開口向他借書,哪怕是新買的,他也毫不猶豫地借給我。
大半年沒見了。他似乎也看到了我,臉上露出了一個帶著點靦腆和驚喜的笑容,朝我揮了揮手。
故人重逢,一股純粹的開心涌上心頭。我笑著朝他快步走了過去:“嗨!何小威!你也在這兒?在這上學嗎?”走近了,我故意用肩膀輕輕撞了他一下,帶著老朋友間的熟稔,“怎么這么不夠意思?來了也不找我?”
何小威顯然很開心,撓了撓后腦勺,笑容干凈又有些不好意思:“不是不是,我沒在這讀。我是來找我叔的,我叔是這兒的教務主任。我準備去縣里讀初中了?!?/p>
“哦……”我心底涌起一絲小小的失落,但很快被更明亮的笑容掩蓋,“這樣啊,我還挺開心的,以為我們又能當同學了呢!真可惜。”我想了想,“那這樣,你記下我的地址和班級!以后記得給我寫信!可別忘了喲!”我的語氣真誠而熱切,“咱們可是小學同學,擁有最最純真、最最真的友誼!”我一直都是這樣認為的,那份打打鬧鬧的情誼,純粹而珍貴。
何小威被我逗笑了,他從書包里拿出紙筆,非常認真地記下我的地址,連班級號都寫得清清楚楚。他仔細地把紙條折好,放進書包夾層里一個穩妥的位置,鄭重地說:“好!我一定給你寫信!你到時候也得記下我的地址,要給我回信!”他一臉認真,仿佛在做一個重要的約定。
我們站在走廊下,沐浴著透過樹葉灑下的細碎陽光,聊起了小學五年級那些雞飛狗跳又充滿趣味的往事。我故意提起他當年總把我逗哭的“劣跡”,他果然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摸著腦袋嘿嘿傻笑,那笑容里帶著幾分少年獨有的憨厚和羞澀。青春的氣息在笑聲和回憶中靜靜流淌。
不到半個月,一封貼著郵票、字跡端正的信就躺在了我的課桌上。信封上寫著“徐曉瑩親啟”。從此,我們開始了長達六年的書信往來。即使后來有了手機,最初的幾年,我們依然保持著這份紙質的溫暖與期待。在信里,我們分享彼此新學校的見聞、學習的壓力、青春的煩惱、懵懂的心事。他總是說,收到我信的那天,是他最開心的日子,說我的信里總有讓他眼前一亮的想法和說不出的快樂。對我而言,他的信則像一扇窗,讓我這個困在小城里的女孩,看到了大城市的光怪陸離和新潮事物。他偶爾會夾寄最新款的、閃閃發光的賀卡,中秋節會寄來包裝精美的、我們小城買不到的月餅,惹得宿舍的姐妹們羨慕不已。那些帶著墨香、遠方氣息和少年心事的信箋,成了我灰撲撲的奮斗青春里,一抹亮麗而溫暖的色彩,連接著過去純真的友誼和對未來的無限遐想。
第四節冤枉班主任風波
初三下學期,班主任王老師收了一次班費,用于購買復習資料。后來資料買完,多退少補。王老師把剩余的錢退給了大家。可我拿著退回的錢,總覺得數目不對,好像少了幾塊。我嘟囔著跟好朋友小瑞抱怨了幾句。
小瑞,性格直爽,火爆脾氣,最是講義氣。她一聽,立刻炸了:“什么?敢克扣我們班費?曉瑩你別怕!我去給你討個說法!”沒等我拉住她,她已經一陣風似的沖出了教室,直奔班主任王老師家。
結果可想而知。沒過多久,小瑞垂頭喪氣、滿臉尷尬地回來了。
“曉瑩……那個……”她撓著頭,不敢看我,“我去王老師家了……王老師當時正做飯呢,一聽就火了,把賬本都拿出來了,一筆一筆算給我看……還叫來了班長對賬……”小瑞的聲音越來越小,“結果……結果沒錯,錢沒少……是我……是我們冤枉王老師了……”
我的臉“騰”地一下紅了,火辣辣的。冤枉老師,還讓朋友去出頭,結果弄成這樣!簡直太丟人了!看著小瑞尷尬又懊惱的樣子,我更是自責。
“小瑞,對不起,是我馬虎了?!蔽伊⒖陶f。然后,我轉身向班長借了二十塊錢(那時可是一筆不小的零花錢)。
第二天中午,我硬著頭皮,拉著同樣尷尬的小瑞,又去請了王老師。我沒選什么大飯店,就在學校附近一家干凈的小面館,點了三碗最普通的牛肉面。
面端上來,熱氣騰騰。我深吸一口氣,拿起桌上的茶壺,煞有介事地倒了三杯清茶。然后,我端起自己的茶杯,站了起來,目光真誠地看向小瑞,又轉向王老師。
“小瑞,王老師,”我的聲音清晰而鄭重,“今天這頓飯,主要是道歉。小瑞,對不起!我知道你是因為足夠信任我,才二話不說跑去為我討說法。但這一次,真的是我錯了!是我自己疏忽大意,冤枉了王老師?!蔽肄D向王老師,微微鞠躬,“王老師,更對不起您!是我自己沒算清楚,還讓你被誤會,耽誤你時間,惹你生氣。我向您真誠地道歉!希望你和小瑞,能原諒我這個雖然直率、但有時候確實很馬虎的人?!蔽翌D了頓,語氣更加誠懇,“請你們原諒我。請你們原諒我。請你們原諒我?!蔽疫B說了三遍。
飯桌上原本有些凝滯的氣氛,在我的坦誠和連聲道歉中,漸漸緩和下來。王老師臉上的慍色消退了,嘆了口氣:“行了行了,知道錯了就好。以后做事細心點?!毙∪鹨策B忙說:“哎呀,曉瑩,我也有錯,太沖動了?!?/p>
我們吃著面,聊起了學習,聊起了班里的趣事,之前的尷尬在笑聲中慢慢散去。走出面館時,大家的心情都輕松了許多。
后來問媽媽要錢還班長時,雖然被媽媽數落了幾句“瞎折騰”、“亂花錢”,但我心里卻很踏實。我知道,自己做的是對的。勇于承認錯誤,為自己的疏忽負責,并用行動去彌補——這或許,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反擊”,反擊那個馬虎、沖動、不愿承擔責任的自己。成長的路,就在這一次次的“交鋒”與“修正”中,向前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