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朦朧朧的,我睜開雙眼,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松軟的床上,對面灰蒙蒙的小窗透過一點點光線,撒在了睡臥在沙發的男人身上,我不禁大叫:
“是你?!”
男人被我一驚,立馬坐起身看向我,
“你怎么了?傷口又疼了?”
“你先回答我,你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我裹緊被子也跟著站了起來,跟他保持著安全距離,
“對于你們的組織來說我是個壞蛋,對于你一個人來說,我應該算是個好人。”
“為什么要救我?”
“見死不救,那還是個正常人么?”
他滿臉疑惑的看著我說道,
“可是咱倆并沒有什么交集啊。”
“我可憐你行了吧。”
我的心臟在看到他的臉那一刻,嘭嘭一陣亂跳,
“我才不用你可憐呢……”
“好好好,那大小姐麻煩你先把飯吃了好么?”
我窩窩囊囊坐下身,懷里抱著個飯盆開始扒拉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為什么要救我,難道他也是為了我的內臟?還是什么別的?
“喂,你是不是想綁架我給你生孩子啊?”
聽到我說這話,那人盛菜的背影突然一愣,他轉過身來滿臉通紅,
“你,你說什么胡話呢?”
我看著他的臉也愣住了,
“大哥你耳朵連著臉一起紅到脖子根了……”
他趕緊轉過身飛快的把菜盤子盛滿送到我面前,又“嗖”的一下跨出了臥室門外,動作行云流水,像一陣風似的消失在了我眼前。
“你,你趕快吃,吃完了我收拾……”
我探頭發現他靠著門框站得筆直,好像在練站軍姿似的,害得我滿嘴的飯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后來我從他嘴里得知,他就是跟我們組織對立的第二支派,長久以來他們一直在宣傳我們組織思想的重大錯誤,人類本身不需要完美,上天賜予的七情六欲是天賦的禮物,說我們陷入了虛無的主義,可我也不禁要跟他辯駁幾句,難道人類變成高質量的生物豈不是更好?
“你們所謂的高質量就是去除掉多余的情感欲望,變成機器、走獸么?”
“怎么會,復制人是有單一情感的,他們的情感被放大到最佳,可以完美的執行相應的任務,這對社會豈不是更有貢獻么?”
“那你從小到大體會到什么了呢?”
“我……”
我的嘴唇被他這句話塞住了,確實我從小身處的家庭中,感受不到一種溫暖、一種互相聯結起來的感覺,甚至不同性格的復制人理解不了對方的想法,他們以完成任務為首要目標,不顧惜生命,各個籠罩著僵硬的氛圍,我與他們在行為上處處格格不入。
到他這里不久,我發現這跟我長大的城堡氛圍完全不一樣,我不知道如何去形容它,我只能說它讓我感到一股溫暖,一種可以放肆情緒波動的自由,一方充滿人間煙火味的凈土,在這里感受是老大,那個男人對我說,情緒沒有好壞,都需要被重視,人因為有了欲望才有活下去的理由。
后來你也可以猜到了,他教會了我喜歡一個人的感覺,我和他相愛了。我完全融入到他們的支派之中,自那天我逃走,組織再也沒能找到我。
于是,我們在簡陋的屋子里舉行婚禮儀式,從那天開始我成為了他名正言順的妻子,組織不斷擴大,他執行任務很忙,我們聚少離多,直到第六年我們才有了愛情的結晶,但是我們依然很幸福,現在的我活下去的動力是每天睜眼看到他,以及養育我們的孩子。
他雖然外出執行任務很累,但是回來也會幫我做飯料理家務,他說正因為有我在后方支持他,他的工作才能如此得心應手。每每我問道他是什么時候喜歡上我的,他都說,遇見我的第一眼起,就喜歡上我了,我從來不信什么一見鐘情,我也從來沒有感受過愛,但是偏偏這樣的事就降臨到我身上了,我每天貪婪的享受著他說他愛我,欣賞著他望向我時溫柔似水的眼神。一碗飯菜,一杯熱牛奶,一塊手表,一盒化妝品……處處都充滿著單獨屬于我一人的幸福,我以我敏感的情緒感知依戀喋飲。
然而,我也不曾想,美好故事的盡頭來的那么快。
那一天我回到家,看到我們的家滿地杯盤狼藉,大片的血液染紅了臥室的地板,我們的嬰兒被扯在地上嗷嗷大哭,當我看到丈夫人首分離躺在地上的尸體時,雙腿一軟摔倒在地,他死不瞑目,直直盯著孩子的方向,我感受不到空氣的存在,絕望的窒息感狠狠扼住我的喉嚨,看著一旁父親和組織里熟悉的臉龐我暈了過去。
我大腿一痛,一個隊員正在給我注射藥劑,我便快速清醒了過來,還沒等我回過神,父親一把拽住我的頭發把我扯到他眼前,
“說,你怎么在這的?還生了個孽畜!”
我迷迷糊糊看著我的父親,余光之中發現好像有一張熟悉的臉龐站在我父親身后,
是他!是我丈夫!難道他沒死?只是我的幻夢?
不,不對,他看我的眼神不對,他只是一個我丈夫的復制人罷了,一樣的外貌,一樣的身形,不一樣的情感,冷酷無情的眼神。
黑夜夾雜著暴雨傾泄著小窗外面的世界,我,要死了吧,死了也好,可以去陪他。
耳邊突然響起孩子的啼哭聲,我忽然閃回,不行,我起碼要帶著和他的孩子一起活下去!
我跪下身子哭訴我其實是被綁架到這里來的,我也收集了不少情報,但是始終跟你們對接不上,我只能隱忍了……
還沒等我編造完謊言,那個跟我丈夫長得很像的人哼笑了一聲,他旁邊的復制人嘲笑他說:
“喲,看來你的未婚妻給你戴了頂綠帽子~”
未婚妻……我當年要嫁給的,居然是他?!
他張嘴說話了:
“你親愛的丈夫小時候叛逃離開了組織,組織已經秘密通緝他多年,現在你又跟他一起叛逃,還違反紀律私自生育,真是死罪都不足惜。”
這爆發的信息量實在太多太龐大,我的丈夫有復制人怎么情緒還依然存在?我們的位置也十分隱蔽他們是怎么找到這里的?
那個復制人又用我愛著的人的臉和聲音對我說話:
“你的丈夫有著優良的基因系統,組織早就制做了許多復制人服務上層人士,只是沒想到他的情感基因鏈居然還可以再生。”
“讓他逃了真是可惜了,想再找一個天生情感基因鏈再生者,那可不容易啊。”
另一個復制人附和道。
“真是個聰明的老鼠,只不過今天終于是讓我捏死了,還真是多虧了你們組織里的人,愿意賣消息給我。”
父親把我扯的更近,貼著我的耳朵繼續說:
“你母親當時就是這樣偷跑出去跟第二支派的男人鬼混,居然還同時瞞著我生下你這個連基因都不能進行復制的牲畜,真是一家的恥辱!”
周圍的組織成員將我地上的孩子抱起,拿起針管樣的基因檢測儀扎入她的體內,不一會儀器發出“滴滴滴”的提示音,隊員連忙將成果拿給父親看,父親盯著屏幕上的數字不禁滿臉驚喜,
“果然遺傳了那個男人的基因,非常好,你!”
父親指了指我,從腰間扯出一塊令牌狀的東西舉得老高,
“把她帶走,都跟我回去,我命令復制隊員今天所見到聽到的一切都不準聲張出去,違反者一律處理掉!”
丈夫的尸首被組織收走,我的孩子被別人抱在懷里,雙腿早已失去了行走的力氣,我好像又回到了從前的地獄。
第二支派自從我的丈夫被除掉之后,組織內部缺少了一大精英力量,第一支派開始處心積慮剿滅他們的各個據點,最后所剩下的勢力已經為數不多了。
我一回到了組織里便被父親安排了和復制人的婚禮,我畢竟是父親的孩子,為了不讓家丑外揚,我的價值已經成為了孕育優良基因的培養皿,我的情感已然麻木,或許只有看著那張和我丈夫唯一相像的外貌,才是我在這死陰幽谷里唯一的安慰。
不久組織發現我的卵子一直抗拒復制人的精子,導致怎樣都無法受孕,只能通過科技干預才能懷孕,九個月后我誕下了一個兒子,在等一兩年恢復身體后,我又要進行生育任務了。
這樣的日子我渾渾噩噩地過了20年,青春年華在我的臉上早已不見,歲月的斑斕留在我的皮膚各處,那一天,在組織傳達我要準備下一個孕育項目時,我透過家里大大的落地窗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我發瘋似的開門追了上去,屋內,我的大女兒看到我跑出去,跟一位中年有些發福的男人搭著話,她問她的復制人爸爸,媽媽是去干什么了?
她爸爸告訴她:
“你的媽媽就是一個不守婦道的女人,不要跟她學。”
女兒看著我和男人并肩路過窗戶,我的臉上洋溢著笑容,她說:
“媽媽從來沒有這么開心過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為了什么追出門去的,我不只一次這么做過,我所追的是丈夫的復制人,我知道,既然復制人把丈夫的情緒基因都分配掉了,那我一定能找到積極正派的那個,于是今天我又追了出去,說了一個我詢問了20年的問題:
“請問您覺得救一個人值得么?”
發福的中年男人笑了笑:
“見死不救,那還是個正常人么?”
有那么一瞬間,舒心的陽光又光顧我了。
我終于聽到了不同的答案,終于不是“要看這個人的價值是否值得我消耗體力去營救他”了,我,終于找到他了。
我跟他聊了好久,我問如果你因為愛的人死了,你會作何感想,
他說,如果這可以保全我愛的人,我愿意這么干;
我又問如果一個人面對好的技術卻不給自己用這是什么原因呢?他說,如果你說的是現在的復制人技術的話,我覺得他可能是還想保留七情六欲,享受充滿人性欲望的生活吧。
我抬眼,望向周圍一模一樣的人干著不一樣的事,到如今我所聽到的戰爭與沖突不比之前的少,反而比之前的多,人世間早已沒有了純粹的善良,救一只貓,照料一位老人都要進行評估價值,貴族們用所謂的高質量復制人互相進行著一次又一次的領地侵略,廢掉了就挖出他的內臟延續貴族的壽命,而平凡的百姓們在微小的保留地生活得水深火熱,而第二支派……我不知道它是否還存在。或許我不能被復制反而是救了我一命,這是我母親送給我生命的禮物。
我笑了,眼角中帶著一汪晶瑩:
“我好想你啊……”
“小姐,咱們倆人素未謀面,萍水相逢,怎么說是好想我呢?”
“你還是那樣,說話喜歡引經據典用成語。”
我笑著,一滴眼淚順著皺紋奪出眼眶。
夜黑風高,我終于帶著我的大女兒逃走了,20年,我沒有自暴自棄,我拼命鍛煉著自己,只為了哪一天解開我的心結,逃出這方牢籠。我邊跑邊看著手中那塊可以命令復制人令牌一樣的東西,那些被分配走情感的人我一定會慢慢教他們重新學會情緒,我會找到第二支派的傳承人,組織起被壓迫的平民,這個世界不該由貴族們享受凡人的血肉,血肉模糊的世界應該長出新的嫩芽,我知道,我們該翻盤了。
至于勝利后復制人怎么處理嘛,命令他們安靜躺在墓穴里等著被土地自然吸收吧,由我來看守他們和我丈夫的墓碑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