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茫然地走在港島中環(huán)后街那條陡峭的斜坡上。她緩緩穿過一間又一間普通商鋪:咖啡吧、服裝店、海鮮攤、面館……這里沒有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沒有鎂光燈下的名利場,只有煙火氣息和本地人的日常。這,才是真正的香港。
而她,正是從這樣的一條街巷深處走出來的一個普通的香港女孩。
她繼續(xù)走著,腳步游移,心中空茫,不知道該往哪里去。可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已經(jīng)整整一年了,她失業(yè)已經(jīng)整整一年了。
早在1998年亞洲金融風暴肆虐之時,由于業(yè)績重創(chuàng)、銷量腰斬,她被解除德·馮斯集團大中華區(qū)執(zhí)行總裁的職務(wù)。歷經(jīng)千辛萬苦,她終于在一家本地科技公司謀得銷售經(jīng)理一職,薪資大幅縮水,但她咬牙堅持,試圖重新站穩(wěn)腳跟。
可命運并未放過她。兩年未滿,新一輪更猛烈的經(jīng)濟海嘯席卷而來。隨著她公司的破產(chǎn),她也再度失業(yè),跌入人生的又一個谷底。
她繼續(xù)走著,仿佛在逃離現(xiàn)實,又仿佛在尋找出口。
夜色漸沉,中環(huán)的街道霓虹初上,車流穿梭,人影模糊,而她卻仿佛被困在一團無法撥開的迷霧中,無所歸依。
突然,她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站在德·馮斯集團大中華區(qū)總部大樓前。熟悉的大理石門廊、冷峻的玻璃幕墻在夜色中依舊挺拔,而她早已不再屬于這幢大樓的世界。
第二天,瑪麗撥通了東方文華大酒店的電話,預(yù)訂了一晚總統(tǒng)套房。
她坐在浴室的化妝鏡前,耐心地梳理著那一頭漆黑柔順的長發(fā),這是她身上最引以為傲的部分。她記得小時候,母親總愛夸她的頭發(fā)黑亮如緞,說那是上天賜予的珍寶。她也記得,伯爵曾輕撫著她的發(fā)絲,低聲贊嘆:“像絲綢一樣柔軟。”她的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冷冽又凄楚的笑容,多么諷刺,母親和伯爵說的話竟如出一轍。
她還記得,為了取悅伯爵,她曾一度將這頭烏發(fā)染成耀眼的金黃,戴上藍色隱形眼鏡,乍一看,幾乎成了他妻子梅拉妮的翻版。那時的她,還心甘情愿地模仿與討好,只為換來他多看一眼。
可如今,她不再需要染發(fā),也不再需要藍色的瞳孔。因為伯爵已經(jīng)拋棄了她,她成了那個可有可無的“過去式”。她繼續(xù)一絲不茍地梳理頭發(fā),直到它們垂順如黑色的絲緞,柔柔地披散在肩頭。
接著,她打開化妝盒,開始為自己描繪一抹濃艷的妝容:象牙色的粉底均勻地敷在臉上,掩去了原本黝黑的膚色;淡紅的胭脂暈染在顴骨上,仿佛一抹被風吹過的晚霞。她用黑色眼線勾勒出一雙深邃的雙眼,眼皮上輕掃一層柔紅的眼影,使她的眼神在迷離中透著幾分哀婉。厚厚的雙唇被涂上鮮紅的唇膏,紅得艷麗,紅得張揚,在燈光下閃著晶亮的光澤,幾乎有些刺目。
她穿上一條熱烈如火的紅色連衣裙,在鏡前凝視許久。鏡中的女人,已不再年輕。一頭烏發(fā)如瀑,棕色的眼眸被深黑的眼線渲染得沉沉的,臉頰上的胭脂透著一絲刻意的明艷,雙唇鮮紅如血。
那一刻,她就像那個走入暮色中的卡門:熾烈而孤勇,美得決絕,艷麗中滲出無法掩飾的悲涼。
她叫來一輛出租,直奔文華酒店。電梯直達頂層,她熟門熟路地推開總統(tǒng)套間的大門,像多年不見的老友般,自然而沉重地走了進去。
她優(yōu)雅地坐在米黃色真皮沙發(fā)上,從包中取出一瓶亨利四世干邑。那琥珀色的酒液透過雕工精致的水晶瓶,在總統(tǒng)套間柔和而華麗的燈光下,閃爍著溫潤的光彩。她從酒柜中取出一只晶瑩的高腳杯,緩緩斟滿,干邑特有的果香與酒香交織成一股熟悉而微妙的馨香,悄然彌漫在這靜謐奢華的空間里。
她仰頭一飲而盡,酒液滑入喉間的一刻,一行淚水也悄然而落。
這個套間她再熟悉不過。在這里,她曾度過無數(shù)個溫柔繾綣的夜晚。
她清晰地記得第一次遇見伯爵的情景,那年她才二十五歲,擔任集團香港旗艦店銷售科的科長,因業(yè)績優(yōu)異被邀請參加由伯爵親自主持的慶功宴。那一夜,她第一次見到了英俊瀟灑、風度翩翩的伯爵先生。
慶功宴后,伯爵請她來到他下榻的總統(tǒng)套間,親手為她倒上一杯琥珀色的干邑。她仰頭飲盡,伯爵輕輕握住她的手,拉她坐在沙發(fā)上,柔聲說道:“我真喜歡你的頭發(fā),像絲綢一樣柔滑,還帶著蘭花的香氣,迷人極了。”
他的聲音溫柔如水,眼神深邃迷離。瑪麗的心,頃刻間被融化了。
她投入了他的懷抱。伯爵將她輕輕抱起,帶她走進那間寬敞的臥室,他溫柔地撫摸著她,熱情地親吻著她,他們就像一對熱戀中的戀人般擁抱。瑪麗幾乎含著淚,沉溺在那場溫情中。
這段關(guān)系持續(xù)了整整十年。
她的花期悄然過去,卻仍孑然一身。
在工作上,她勤奮而努力,萬事親歷親為。為了一個項目,她常常熬到深夜。她不記得熬過了多少個夜晚,只記得,她將全部心血都奉獻給了德·馮斯集團。
正因為這份忠誠與能力,她終于被提拔為大中華區(qū)執(zhí)行總裁。她更加刻苦、更加投入,徹底放棄了私人生活的可能。
然而,命運卻和她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
兩年前,伯爵再次來到香港。
伯爵一下飛機,瑪麗就陪他來到這間熟悉的總統(tǒng)套房,卻被請到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伯爵一臉鄭重地對她說:“瑪麗,你是個好女孩。但你從一開始就該明白,我們之間從來沒有未來。我有家室,我想結(jié)束我們的關(guān)系。這不會影響你的工作,你仍是我最信賴的大中華區(qū)執(zhí)行總裁。”
她被拋棄了!十年的付出,換來的只是輕飄飄的一句“結(jié)束吧”。
她含著淚接受了分手,因為她知道自己沒有選擇。
她更加拼命地工作,試圖用成績證明自己尚有價值,尚值得依靠。
可一場席卷全亞洲的經(jīng)濟風暴驟然而至,她被公司解雇了。她不甘就此沉寂,毅然接受了一家本地科技公司銷售經(jīng)理的職務(wù)。職位驟降,薪資大減,但她依然一絲不茍、兢兢業(yè)業(yè),只為向世界證明:她仍在職場,還未出局。
然而,好景不長,新一輪金融動蕩再次席卷香港。她所在的公司在泡沫破裂中迅速崩塌,她再一次被推入失業(yè)的深淵。
這一年里,她找遍了香港的每一家公司,投遞了無數(shù)簡歷,卻始終沒能找到一個真正合適的崗位。她還不到四十歲,卻活得像個垂暮之人,日復(fù)一日,在街頭漫無目的地游走,仿佛一個沒有歸屬的影子。
她像被命運拋棄的孩子。終于有一天,她抬起頭,望著灰蒙的天空,心中有一個聲音撕裂般地吼出:
為什么?!
為什么是她?!
為什么偏偏是她?!
她再次倒?jié)M酒,晶瑩的杯中,琥珀色的液體泛著熟悉的光澤……為了這層光澤,她燃燒了十年的青春!
淚水再次滾落臉頰,她沒有擦去。
她站起身來,堅定地拉開玻璃門,迎著夜風走了出去。
四月的晚風拂動著她烏黑的長發(fā),紅色的長裙如烈焰般在身后狂舞。她打了個寒顫,卻毫不退縮。
她輕輕理了理被風吹亂的發(fā)絲與裙擺,深吸了一口氣,毅然翻過欄桿。
夜色中,她的紅裙緩慢張開,如罌粟般盛放,美麗而凄艷。
風,輕輕地拂過她的臉龐,如一只溫暖的手,柔柔地撫慰著她;她聽見了一首遙遠而溫馨的歌,將她的心一點一點地撫平……那是一聲聲呼喚,那個來自溫暖世界的呼喚……
她張開雙臂,閉上雙眼,像一只在燈火闌珊的香港夜空中迷離的紅蝴蝶,悄然飛翔,緩緩地,她的臉上露出安詳?shù)奈⑿Γ坪踅K于找到了歸途,靜靜地飄向她心中永遠的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