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陳默沉默的注視下仿佛被無限拉長。更衣室明亮的燈光照在韓小滿慘白的臉上，她感覺自己的心跳聲如同擂鼓，在死寂的空間里震耳欲聾。她像被釘在恥辱柱上，等待著最終的審判——來自這個冷酷教練對她不自量力、癡心妄想的嘲諷。

然而，預想中的冰冷話語并沒有落下。

陳默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儀器，在那張掉落在地的鉛筆草圖上反復掃描。從那個充滿幾何張力的抽象三角形，到盤旋向上、充滿動感與生命力的弧線核心，再到下方厚重沉穩(wěn)的無襯線字體“NLF”。他的視線在每一根線條、每一個轉折處停留，深邃的眼眸中翻涌著韓小滿完全看不懂的復雜情緒——那里面似乎有純粹的驚訝，有專業(yè)性的審視，有深沉的探究，甚至……還有一絲被強行壓下的、極其微弱的震動？

那張紙上呈現(xiàn)的力量感、蛻變感和摒棄浮華的真實感，與他內(nèi)心深處對“新生”的構想，產(chǎn)生了一種奇異的、強烈的共鳴！這與他之前合作的那些設計公司堆砌出來的、空洞浮夸的垃圾，完全是云泥之別！

韓小滿看著他深不見底的眼眸，只覺得那里面像醞釀著一場無聲的風暴，壓迫得她幾乎窒息。她絕望地閉上眼睛，等待著最后的打擊。

幾秒鐘后，那令人窒息的沉默被打破。

不是嘲諷，不是斥責。

陳默向前走了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完全籠罩了韓小滿。他沒有看她，而是彎下腰，動作干脆利落，用兩根修長而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捻起了地上那張輕飄飄的草圖。

紙張在他指間發(fā)出輕微的聲響。

韓小滿猛地睜開眼，驚愕地看著他。他竟然……撿起來了？不是踩過去或者無視？

陳默直起身，將那張草圖舉到眼前，目光再次專注地落在上面。他的側臉線條依舊冷硬，但眉心卻幾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仿佛在思考一個極其復雜的難題。更衣室明亮的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輪廓，也照亮了紙上那個簡潔有力的圖形。

“這……”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平穩(wěn)，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打破了更衣室的死寂，“是你畫的？”

韓小滿的心臟猛地一縮！她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僵硬地點了點頭，像一個等待宣判的囚徒。

陳默的目光終于從圖紙上移開，重新落回韓小滿驚恐未定的臉上。那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她所有的偽裝，直抵她靈魂深處關于設計的每一個念頭。

“什么時候畫的？”他追問，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探尋。

“昨……昨天晚上……”韓小滿的聲音細若蚊蠅，帶著明顯的顫抖。

陳默的視線再次掃過她額角那道因為訓練用力而格外醒目的紅痕，還有她臉上無法掩飾的疲憊和憔悴。一個在經(jīng)歷了地獄般訓練、身心俱疲的深夜，還有心力畫出這樣東西？

“為什么畫它？”第三個問題，直指核心。他的目光緊緊鎖住她的眼睛，不放過任何一絲情緒波動。

韓小滿被他看得頭皮發(fā)麻，巨大的羞恥感再次涌上心頭。她能怎么說？因為你們的海報設計得太爛，我看著難受？這聽起來簡直像挑釁！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低下頭，避開了他極具壓迫感的視線。

“我……我是設計師……看到那張海報……覺得……覺得……”她艱難地組織著語言，聲音越來越小，“覺得……不太合適……”她最終選擇了最溫和的措辭。

“不太合適？”陳默重復了一遍這四個字，語氣里聽不出是疑問還是陳述。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手中的草圖，指尖無意識地在紙面上那個充滿力量的圖形邊緣輕輕劃過。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專注的審視，仿佛在觸摸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寶。

又是幾秒鐘的沉默。空氣再次緊繃。

就在韓小滿以為自己會因為“妄議”健身房設計而受到更嚴厲的訓斥時，陳默做出了一個讓她完全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小心地將那張對折了一道、略顯皺巴巴的草圖撫平，然后，極其鄭重地，將它夾進了自己手中那個維修工具箱蓋子內(nèi)側的夾層里。動作干脆利落，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重視。

韓小滿徹底愣住了，大腦一片空白。他……收起來了？還這么小心？

“跟我來辦公室。”陳默合上工具箱蓋子，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冰冷和平靜，沒有任何解釋，也沒有再看她一眼，轉身就朝更衣室外走去。高大的背影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命令意味。

韓小滿僵在原地，完全反應不過來。去辦公室？干什么？繼續(xù)訓斥？還是……別的？巨大的困惑和一絲極其微弱、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冀，在她混亂的腦海中交織沖撞。

“動作快點！”陳默冰冷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帶著催促。

韓小滿猛地回過神，心臟狂跳。她不敢再猶豫，也顧不上身體的酸痛和膝蓋的淤青，慌忙跟了上去。她甚至忘了撿起地上那本舊雜志，腳步有些虛浮地追著陳默高大的背影，穿過力量訓練區(qū)，穿過前臺（蘇晴投來驚訝和關切的目光），走向那條通往他辦公室的安靜走廊。

她的腦子亂成一團漿糊。陳默的反應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期。沒有嘲諷，沒有否定，反而……收起了草圖？還要去辦公室？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感覺自己在做夢，一個充滿了未知和巨大壓力的夢。

推開那扇熟悉的、冰冷的辦公室門，陳默徑直走到自己寬大的辦公桌后，將那個維修工具箱隨意放在角落，然后坐了下來。他打開電腦，調(diào)出幾個文件，全程沒有看站在門口局促不安的韓小滿一眼。

辦公室里的空氣帶著熟悉的消毒水和皮革混合的味道，冰冷而壓抑。

“關門。”陳默頭也不抬地命令。

韓小滿趕緊回身把門輕輕關上，隔絕了外面的聲音。她像個犯錯的小學生，低著頭，雙手不安地絞在一起，站在距離辦公桌幾步遠的地方，感覺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額角的紅痕在辦公室冷白的燈光下格外刺眼。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陳默專注于電腦屏幕，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韓小滿站在一旁，度秒如年。身體的酸痛在靜止狀態(tài)下更加清晰，膝蓋的淤青也在隱隱作痛。她偷偷抬眼瞄向陳默，他冷峻的側臉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她的存在。

他到底要干什么？叫她來，就是為了讓她罰站嗎？韓小滿的心一點點沉下去，那份微弱的希冀快要被巨大的不安和尷尬淹沒了。

就在她幾乎要承受不住這種無聲的壓力時，陳默停下了敲擊鍵盤的動作。他抬起頭，目光再次精準地落在韓小滿身上，那眼神依舊銳利，但似乎少了些之前的審視感，多了一絲……公事公辦的嚴肅？

“坐。”他指了指辦公桌對面的椅子。

韓小滿如蒙大赦，幾乎是跌坐進椅子里，椅子的皮革發(fā)出輕微的聲響。她依舊不敢完全放松，脊背挺得筆直。

陳默沒有廢話，直接將自己的電腦屏幕轉向韓小滿。屏幕上是一個打開的PPT文件，標題是：“新生健身品牌視覺升級提案（初稿）”。

韓小滿的心猛地一跳！她定睛看去，屏幕上的設計稿……果然！配色是刺眼的熒光綠和亮橙，字體是夸張變形的藝術字，背景是幾個笑容僵硬、身材完美的模特在器械上擺拍，充滿了廉價感和虛假感。正是讓她在更衣室里皺眉的那種風格！

“這是之前合作的設計公司提交的最終方案。”陳默的聲音冰冷，沒有任何情緒，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我付了錢，但很不滿意。”他頓了一下，目光銳利地看向韓小滿，“垃圾。”

他毫不留情地用了這個詞。

韓小滿被他直白的評價驚得心頭一跳，下意識地點了點頭。確實……是垃圾。

“我需要新的視覺形象。”陳默的目光緊緊鎖住韓小滿的眼睛，那目光帶著巨大的壓力和一種不容置疑的期待，“核心是：力量，蛻變，真實。摒棄一切浮夸和虛假。”

他修長的手指在桌面上無意識地敲擊著，節(jié)奏沉穩(wěn)有力。

“剛才那張草圖，”他繼續(xù)道，目光如炬，“雖然粗糙，但方向是對的。它抓住了‘力量’和‘蛻變’的意象，簡潔，有張力。”

韓小滿的呼吸瞬間屏住了！他……他認可了？！他說方向是對的？！

一股巨大的、難以置信的沖擊感瞬間席卷了她！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血液沖上頭頂，臉頰不受控制地發(fā)燙。她感覺自己的指尖都在微微顫抖。

“但是，”陳默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更加冷峻和嚴厲，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它只是一個概念，一個雛形。粗糙，不完整，缺乏細節(jié)支撐和應用延展性。”

他的目光銳利如手術刀，精準地剖析著她那點剛剛升起的驕傲：

“色彩只有概念，沒有具體的潘通色號和應用規(guī)范。”

“字體選擇單一，缺乏與圖形的系統(tǒng)化關聯(lián)和組合規(guī)范。”

“沒有任何關于應用場景的思考：招牌、名片、宣傳單、會員卡、服裝、APP界面……它如何落地？如何保持一致性？”

“更重要的是，它如何承載‘新生’的理念，如何講述會員真實的蛻變故事？”

一連串專業(yè)而犀利的問題，如同連珠炮般砸向韓小滿。每一個問題都切中要害，將她那張一時興起畫在廢紙背面的草圖，瞬間打回原形——它確實只是一個不成熟的、靈光乍現(xiàn)的碎片。

韓小滿臉上的紅暈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看穿的窘迫和巨大的壓力。她剛剛燃起的微小火苗，在陳默冷酷的專業(yè)審視下，搖搖欲墜。她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無法回答他的問題。她昨晚只顧著表達那股涌動的靈感，根本沒想那么遠！

“告訴我，”陳默身體微微前傾，強大的壓迫感如同實質(zhì)般籠罩過來，那雙深邃的眼眸里翻涌著復雜的光芒——有審視，有質(zhì)疑，有期待，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挑戰(zhàn)？“你，韓小滿，有沒有能力，把這張紙上那點‘方向性的閃光’，變成一個完整的、專業(yè)的、能真正代表‘新生’的品牌視覺體系？”

他不再提她的身體，不再提她的訓練。他把她放在了一個純粹屬于設計師的、專業(yè)的審判臺上！

辦公室的空氣再次凝固。電腦屏幕上那刺眼的“垃圾”提案和韓小滿腦中那張簡陋的草圖形成了殘酷的對比。

韓小滿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感覺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浸濕。巨大的壓力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她看著陳默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看著他眼中那毫不掩飾的質(zhì)疑和……那絲微弱的、如同在廢墟中尋找火種般的期待。

她沒有立刻回答。

額角的紅痕隱隱作痛，膝蓋的淤青也在提醒著她身體的“災難”。但此刻，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火焰，在她心底被點燃了。那是被質(zhì)疑激起的倔強，是被專業(yè)領域挑戰(zhàn)喚醒的斗志，是被那絲微弱期待點燃的、久違的、屬于設計師韓小滿的驕傲！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迎上陳默極具壓迫感的目光。雖然聲音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眼神卻不再閃躲，反而亮起了一種近乎銳利的光芒：

“我……能試試。”

沒有豪言壯語，只有四個字。卻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陳默那雙寒潭般的眼眸深處，激起了一圈無聲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