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小滿是被人用力搖醒的。

“小滿！小滿！醒醒！快醒醒！”蘇晴焦急的聲音穿透沉沉的睡意。

韓小滿猛地抬起頭，臉頰被書桌壓出幾道紅印，眼前一片模糊。陽光透過沒拉嚴的窗簾縫隙刺進來，晃得她睜不開眼。全身的骨頭像是被拆開重組過，每一寸肌肉都在發出尖銳的抗議，尤其是伏案的手臂和僵硬的脖頸，酸痛得幾乎失去知覺。大腦更是昏沉得像灌滿了鉛。

“幾……幾點了？”她聲音沙啞干澀，喉嚨火燒火燎。

“快九點半了！我的天，你怎么睡在這兒？還穿著昨天的衣服！”蘇晴一臉擔憂，手里還攥著手機，“我給你發信息你沒回，打電話也沒人接，嚇死我了！怕你出事就趕緊跑過來了！”她用備用鑰匙開了門。

九點半？韓小滿混沌的大腦艱難地運轉著。她只記得天快亮時發完方案，然后……然后就像斷電一樣趴下了。

方案！

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劈開混沌！她猛地抓住蘇晴的手臂，睡意瞬間被巨大的恐慌驅散：“方案！蘇晴！我發給你的方案！你給陳總了嗎？他看了嗎？他說什么了？”她的心臟狂跳起來，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那份凝聚了她所有心血、在絕望和疲憊中掙扎而生的方案，現在怎么樣了？會不會被陳默隨手丟進垃圾箱？會不會被林薇看到嘲諷？會不會……根本無濟于事？

蘇晴被她抓得有點疼，但看著她布滿血絲的眼睛和臉上毫不掩飾的恐慌，立刻明白了那份方案對她的意義有多重。她趕緊安撫道：“給了給了！我一大早就轉發給陳總了！他……”蘇晴頓了一下，表情有點古怪，混合著興奮和難以置信，“他收到后，只回了我一個字：‘好’。”

一個字？好？

韓小滿的心瞬間沉了下去。一個“好”字，能代表什么？敷衍？收到？還是……根本懶得評價？巨大的失落感和一夜透支后的虛弱感同時襲來，她感覺眼前發黑，身體晃了一下，差點從椅子上滑下去。

“小滿！”蘇晴趕緊扶住她，“你別急啊！陳總那個悶葫蘆，能回個‘好’就不錯了！而且……”蘇晴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湊近，“我剛才來之前，在前臺偷偷瞄到他辦公室了！他坐在電腦前，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但是手指一直在動，好像……在看什么東西，非常非常認真的樣子！我猜，就是在看你的方案！”

一絲微弱的希望火苗，在韓小滿冰冷的心底重新燃起。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忐忑覆蓋。認真看，不代表認可。也許他只是在挑錯，在計算這個方案的成本，或者……在和林薇討論它的可行性？想到林薇，韓小滿的心又揪緊了。

“別瞎想了！”蘇晴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試圖給她打氣，“是好是壞，去了不就知道了？晨訓都快結束了！趕緊收拾一下，跟我去健身房！陳總今天早上沒去巡場，一直在辦公室，肯定在等你！王阿姨還等著給你窩窩頭呢！”

身體的本能在抗拒。每一塊肌肉都在尖叫著需要休息，大腦更是嗡嗡作響。但蘇晴的話，像一根無形的鞭子，抽打著她。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方案交出去了，是好是壞，她必須去面對陳默，必須去承受那個結果。

帶著一種近乎赴刑場的悲壯，韓小滿掙扎著洗漱，換上一身干凈但依舊寬大的運動服，胡亂塞了幾口蘇晴帶來的面包，就被蘇晴半拉半拽地帶出了門。清晨的陽光有些刺眼，她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

踏入“新生”的大門，熟悉的熱身音樂聲和器械碰撞聲撲面而來。但韓小滿卻感覺這里的氣氛有些異樣。前臺的小妹看到她，眼神閃爍了一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器械區里，幾個相熟的會員看到她，也投來比平時更多關注的目光，甚至有人竊竊私語。

“看，就是她……”

“聽說熬通宵搞設計……”

“陳總今天都沒出來……”

這些細碎的議論像針一樣扎在韓小滿緊繃的神經上。她的方案，似乎已經成了健身房的一個公開話題？是蘇晴說的？還是……陳默的態度引起了大家的猜測？她感到更加無所適從，只想把自己縮成一團。

“小滿！這邊！”蘇晴的聲音在前臺響起，帶著刻意的輕松，“王阿姨給你的窩窩頭，低糖的，放你柜子里了！陳總在辦公室等你呢，快去吧！”

該來的，躲不掉。韓小滿深吸一口氣，努力挺直因為疲憊和緊張而有些佝僂的背，一步一步走向那扇緊閉的辦公室門。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她甚至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

抬手，敲門。

“進。”陳默的聲音從門內傳來，聽不出情緒。

韓小滿推門而入。

辦公室內光線充足。陳默背對著門口，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面朝巨大的落地窗。他的身影被陽光勾勒出一道冷硬的剪影。電腦屏幕的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他的眉頭果然如蘇晴所說，緊緊鎖著，形成一個深刻的“川”字。

韓小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局促地站在門口，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不敢出聲，連呼吸都放得很輕。

沉默在空氣中蔓延，只有陳默手指偶爾敲擊鼠標的輕響。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韓小滿感覺自己快要被這沉默壓垮了。

終于，陳默緩緩地轉過了椅子。他的目光落在韓小滿身上。那目光不再是訓練場上的嚴厲審視，也不是昨天在前臺面對林薇時的冰冷疏離，而是一種極其復雜的、深沉的探究，仿佛要將她整個人從里到外看透。

韓小滿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下意識地避開了他的視線，低下頭，盯著自己洗得發白的運動鞋尖。她能感覺到自己臉頰在發燙。

“你……”陳默開口了，聲音有些低沉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更多的是某種難以言喻的……震動？“熬了一個通宵？”

韓小滿猛地抬起頭，有些愕然。他問的不是方案，而是她熬通宵？

“嗯……是。”她小聲回答，聲音干澀。

陳默的目光在她布滿血絲的眼睛和蒼白疲憊的臉上停留了幾秒，那緊鎖的眉頭似乎更深了一些。他沒有再追問，而是指了指辦公桌對面的椅子：“坐。”

韓小滿遲疑地坐下，身體依舊緊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陳默沒有立刻說話，他的手指在鼠標上滑動了一下。韓小滿看到，他電腦屏幕上顯示的，正是她那份熬夜完成的方案PDF！她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你的方案，”陳默終于將目光重新投向屏幕，手指無意識地劃過上面那個被升華的“基石·躍動之心”核心圖形，“我看完了。”

來了！韓小滿屏住呼吸，等待審判。

“核心圖形的立意，”陳默的聲音平緩，聽不出褒貶，“抓住了‘新生’的本質。不僅僅是形體，更是內在的覺醒和重建。比之前的草圖，深刻了很多。”他的手指移動到色彩體系的展示頁，“基石灰、新生綠、晨曦金……色彩的隱喻和層次感，不錯。”他又翻到應用場景構想部分，尤其是健康生活展的方案，“‘廢墟之上·新生之光’的策展概念……”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些關于“心聲墻”、“蛻變攝影”、“互動體驗區”的構想，語速很慢，似乎在斟酌每一個字，“……很特別。它不是單純展示肌肉和器械，它在試圖……講故事。講改變的故事，講痛苦與希望的故事。”

韓小滿的心跳得快要爆炸了。他……他在肯定？他沒有直接否定？

“但是，”陳默話鋒一轉，韓小滿的心又猛地一沉。

“應用構想很豐滿，但落地細節還很粗糙。會員服裝的面料選擇、功能性設計如何具體實現？展臺‘廢墟’意象用什么材質和燈光效果實現？成本控制點在哪里？‘心聲墻’的真實素材收集和版權問題如何解決？”陳默的問題一個接一個，精準地指出了方案中尚待完善的實操環節。他的目光銳利地看向韓小滿，“想法很好，但離一個完整的、可執行的視覺識別系統，還有不小的距離。”

韓小滿的心沉到了谷底。果然……還是不行嗎？她張了張嘴，想解釋，想爭取，但巨大的失落和疲憊讓她一時失語。

就在她幾乎要再次被絕望淹沒時，陳默接下來的動作，讓她徹底僵在了原地。

只見陳默移動鼠標，光標落在電腦桌面一個名為“新生視覺升級_舊方案”的文件夾上。他沒有任何猶豫，右鍵點擊，然后，按下了“刪除”鍵。

“咔嚓”一聲清脆的系統提示音，在安靜的辦公室里格外清晰。

那個凝聚了前任設計師（或是外包團隊）心血、陳默曾經可能寄予厚望的舊方案，就這樣被徹底清除了。

韓小滿的眼睛瞬間睜大，難以置信地看著陳默。

陳默的操作并未停止。他緊接著在桌面上新建了一個文件夾。修長的手指在鍵盤上敲擊，文件夾的名字清晰地顯示出來：

**「Han_Xiaoman_Visual_System」**

她的名字！以她名字命名的視覺系統！

韓小滿的大腦一片空白，巨大的震驚和狂喜如同海嘯般沖擊著她，讓她幾乎無法思考。她看著那個嶄新的文件夾，看著屏幕上她方案的預覽圖，再看向陳默。

陳默的目光終于從屏幕移開，再次落在她臉上。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那么復雜難辨，而是帶著一種清晰的、沉甸甸的……托付。

“一周。”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韓小滿，我給你一周時間。把你方案里這些想法，變成一個完整的、可落地的視覺識別系統（VI）手冊。包含所有核心元素（Logo、標準色、字體、輔助圖形）的規范，以及關鍵應用場景（服裝、空間、線上平臺、展會）的詳細執行方案和預算評估。”

一周！完成一個完整的VI系統！這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巨大的壓力瞬間取代了狂喜。

但陳默沒有給她退縮的機會。他拿起桌面上一個嶄新的U盤，遞了過來：“這里面是更詳細的健身房空間尺寸圖、現有物料清單、以及幾家我們合作過的、可靠的小型供應商的聯系方式和報價參考。還有，”他頓了頓，補充道，“你需要什么支持，可以隨時找蘇晴協調，或者……直接找我。”

韓小滿顫抖著手接過那個溫熱的U盤，感覺它重若千鈞。一周……完整VI系統……她真的能做到嗎？身體的疲憊和精神的壓力再次襲來，讓她感到一陣眩暈。

“我知道時間很緊，任務很重。”陳默看著她蒼白的臉和眼底的掙扎，語氣罕見地放緩了一絲，帶著一種近乎理解的沉重，“‘新生’現在的情況，你也知道一些。”他沒有明說財務危機，但眼神里的凝重說明了一切，“我們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浪費。這份視覺升級，是我們扭轉局面、吸引新關注的重要一環。甚至可能是……關鍵一環。”

他站起身，繞過辦公桌，走到韓小滿面前。高大的身影帶來無形的壓迫感，但此刻，這壓迫感中卻蘊含著一股奇異的力量。

“韓小滿，”他看著她，目光深邃而直接，“我相信你能做好。”

“我相信你能做好。”

這七個字，如同重錘，狠狠敲在韓小滿瀕臨崩潰的心防上。不再是之前在辦公室那句帶著工作指令性質的“我相信你能做好”，這一次，是在他刪除了舊方案、以她名字命名新文件夾、將關乎“新生”存續的關鍵任務托付給她之后，說出的這句“相信”。

這信任，沉重如山，卻也滾燙如火。

韓小滿抬起頭，迎上陳默的目光。在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里，她看到了疲憊，看到了壓力，但更深處，是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和……一種對她孤注一擲的、近乎賭博般的信任。

一周？完整VI？千斤重擔？

她怕嗎？怕得要死。

她能退嗎？無路可退！

一股混雜著恐懼、責任、被信任的激動以及破土而出的倔強的復雜情緒，在她胸腔里激烈地沖撞、沸騰。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化作了眼底一抹被點燃的、不顧一切的火焰。

她握緊了手中那個滾燙的U盤，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迎著陳默的目光，她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清晰而堅定地回答：

“好。一周。我會交出來。”

聲音不大，甚至因為疲憊而有些沙啞，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

陳默看著她眼中那簇驟然亮起的、仿佛能灼穿一切困難和質疑的光芒，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眼底深處，似乎有什么冰封的東西，悄然融化了一絲。

破局之光，或許微弱，但已在最深的絕望和最大的壓力之下，被這個疲憊不堪卻又倔強不屈的女人，親手點燃。前路依舊遍布荊棘，但至少，有了方向，有了必須戰斗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