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底的風帶著水汽,吹得賀雙雙打了個寒顫。
她裹緊濕漉漉的外衫,看著謝殊走向山洞的背影——那是一頭濃密的墨色長發,用白玉簪松松束在腦后,發尾還帶著未干的水珠,順著衣擺滴落。若非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寒氣,他看起來就像個尋常的清冷修士。洞壁上垂落的冰棱折射著微光,照得他月白道袍的下擺泛著冷光,倒讓她想起鎮上冰雕鋪子的玉人,好看,卻碰不得。
“仙長!等等我!”賀雙雙追進山洞,正撞見謝殊在石桌前坐下。他已換了身干凈的月白道袍,黑發垂落肩頭,夜明珠的光落在他臉上,側臉線條干凈利落,鼻梁高挺,唇色偏淡,唯獨那雙眼睛,冷得像萬年寒潭。洞中央的石桌上擺著一只青銅香爐,里面燃著不知名的香,煙氣裊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藥味,混著靈泉的濕氣,倒有幾分安神的效果。
“咕嚕——”賀雙雙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起來。她尷尬地摸了摸肚子,這才想起自己從昨天到現在水米未進,剛才又是跳崖又是對峙,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了
洞外傳來賀家長老的怒吼,這次更近了,震得洞口的碎石簌簌往下掉:“仔細搜!那孽障定在崖底!找到她重重有賞!”
賀雙雙頭皮發麻,撲通一聲跪在謝殊面前,膝頭磕在堅硬的石地上,疼得她齜牙咧嘴,卻還是擠出最可憐的表情:“仙長救命!我賀雙雙對天發誓,只要您收留我,日后定當報答!洗衣做飯砍柴挑水……暖床也行啊!”她一邊說一邊偷偷觀察謝殊的反應,見他不為所動,又補充道,“我還會講笑話!會縫補衣裳!我還能幫您盯著那些想偷襲的妖獸——”
謝殊低頭看她,墨色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遮住了眸底的情緒,聲音沒什么起伏:“讓開。”
“不讓!”賀雙雙抱著他的小腿不放(隔著衣料都能感覺到刺骨的寒意,凍得她打了個哆嗦),急中生智道,“我知道您在壓制寒氣!我家古籍上說‘天煞孤星需至陽之體調和’,我……我就是至陽之體!雖然現在才煉氣三層,但我資質好!您護著我,等我修成金丹,肯定能幫您壓住寒氣!”
這話半真半假。“天煞孤星需至陽調和”確實是她在家族那本積灰的《異聞錄》上看到的,但若說至陽之體……她連自己什么體質都搞不清楚,不過是病急亂投醫的胡話。
謝殊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他緩緩抬起手,不是凝冰刃,而是指尖輕輕拂過自己的發梢,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脆弱的無意識,像在確認什么。賀雙雙這才注意到,他的發梢竟沾著幾縷極淡的白霜,只是剛才光線暗,沒看清。半晌,他才移開視線,淡淡道:“起來。”
賀雙雙連忙爬起,膝蓋疼得站不穩,趔趄了一下,差點撞到謝殊身上——就在她鼻尖即將觸碰到他衣袖的瞬間,一股寒氣猛地將她推開,她“哎喲”一聲摔坐在地,屁股差點開花。
“三尺之內。”謝殊的聲音冷了幾分,從儲物袋取出一卷玉簡和一支狼毫筆,放在石桌上,“寫盟約。”
“盟約?”賀雙雙揉著屁股爬起來,湊過去看。
“三個條件。”謝殊的指尖在玉簡上劃過,留下冰冷的字跡,筆鋒凌厲,像他的劍,“一,不得暴露我的身份;二,不得觸碰我的佩劍和手腕(繃帶);三,離我三尺之外。違反任何一條,后果自負。”
賀雙雙看著“三尺之外”四個字,又看了看自己摔疼的屁股,撇撇嘴:“那您呢?只準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啊?至少得幫我打跑外面的人吧?還有,管飯嗎?我快餓死了。”
謝殊沒說話,只是轉身走向洞口,月白道袍的衣擺在風中劃過一道清冷的弧線:“在這里等著。”
賀雙雙乖乖留在洞內,摸著咕咕叫的肚子,透過石壁縫隙往外看——
只見謝殊站在雪地里,墨發白衣,背對著她。崖底的積雪沒到他小腿,冰晶在月光下反射著細碎的光,襯得他身影愈發單薄。賀家長老帶著十幾個打手沖了過來,為首的大長老一眼就看到了他,先是一愣,隨即囂張道:“哪來的野修?識相的交出賀雙雙!不然連你一起扒皮抽筋!
謝殊沒回頭,只是抬手對著虛空一握。
“咔嚓——”
無形的寒氣瞬間凍結了空氣,賀家長老們腳下的地面驟然裂開,冰刺破土而出,直指他們咽喉!那冰刺泛著幽藍的光,寒氣逼人,連躲在山洞里的賀雙雙都覺得一股寒意順著縫隙鉆進來,凍得她抱緊了胳膊。長老們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喊道:“化、化神期!是化神期!快走!”
眨眼間,追兵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幾串雜亂的腳印和一灘被凍住的尿漬(也不知是哪個膽小的打手留下的)。
謝殊轉身走回山洞,墨發在風雪中微動,發梢沾了幾片雪花,很快融化成水珠。他臉上沒什么表情,仿佛剛才只是碾死了幾只螻蟻,只有左手腕的玄色繃帶,在寒風吹拂下微微晃動,露出一絲銀光,像是里面纏著什么了不得的東西。
賀雙雙看得目瞪口呆:“仙、仙長,您是化神期大佬?!”整個修仙界化神期都屈指可數,她竟然隨手抱上了這么粗的大腿?
謝殊沒理她,徑直走到石床前坐下,閉目調息。石床上鋪著雪白的狐裘,一看就價值不菲,賀雙雙看著自己縮著的草堆,心里不平衡了:“仙長,山洞就這么大,您占了床,我睡哪兒啊?總不能讓我睡地上吧?”
謝殊眼都沒睜,指尖對著墻角的草堆一點,一股柔和的靈力將草堆鋪平,還貼心地墊上了一層柔軟的干草。
賀雙雙:“……”行吧,大佬還挺“體貼”。
她識趣地不敢再問,縮在草堆里,偷偷打量謝殊——月光透過洞口照進來,他的側臉平靜得像一幅畫。他盤膝坐著,雙手交疊放在膝上,呼吸悠長,周身的寒氣似乎淡了些,只有偶爾從繃帶里滲出一絲,又被他強行壓回去。可她總覺得,那平靜之下,藏著什么洶涌的東西。
“對了仙長,”賀雙雙忽然想起什么,從背后取下那柄銹劍,放在膝蓋上擦拭著,“您看我這劍,還有救嗎?這是我家祖傳的,據說是什么寶貝,可到我手里就是塊廢鐵,連雞都殺不死。”
謝殊的睫毛顫了顫,沒說話。
賀雙雙也不指望他回答,自顧自地絮叨:“我爹娘去得早,就留下這柄劍和一個快散架的家。賀家那些人看我不順眼,巴不得把我賣了換資源……仙長,您說我是不是特別慘?”她一邊說一邊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其實沒什么眼淚,就是想賣慘博點同情分,最好能混口飯吃。
就在這時,她忽然感覺手心一燙,銹劍上竟浮現出幾道金色的紋路,一閃而逝!那紋路繁復古樸,像是某種符文,又像是劍的魂魄被喚醒了一瞬。
賀雙雙:“???”
她揉了揉眼睛,再看時,銹劍還是那柄銹劍,劍身上的銹跡甚至比剛才更厚了些,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
“奇怪……”賀雙雙皺了皺眉,將銹劍放在一邊,打了個哈欠,“不管了,先睡一覺再說!”
崖底的夜晚格外安靜,只有風吹過洞口的嗚咽聲,和謝殊平穩的呼吸聲。賀雙雙縮在草堆里,聞著淡淡的藥香,竟真的睡著了。
半夜,她被凍醒了。
迷迷糊糊中,她看到謝殊正對月而立,站在洞口的雪地里。月光灑在他身上,墨發被風吹得微微晃動,左手緊握成拳,指節泛白。黑色的寒氣從他手腕的繃帶里滲出,絲絲縷縷,像有生命一般,順著他的手臂蔓延,染白了他幾縷鬢發——但下一秒,他猛地閉上眼,周身靈力暴漲,寒氣瞬間被壓了回去,鬢發恢復墨色,仿佛只是幻覺。
賀雙雙揉了揉眼睛,心想:大佬果然都有怪癖,大半夜不睡覺練寒氣玩?她翻了個身,把自己裹得更緊了些,心里卻莫名有點發慌,總覺得剛才那一瞬間的白發,像極了某種不祥的預兆。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再次睡去后,謝殊緩緩睜開眼,眼底一閃而過的猩紅,在月光下顯得格外詭異。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左手腕,繃帶下的銀色符文正隱隱發燙,那是壓制“天煞孤星”命格的最后一道防線。
“……快壓不住了嗎……”他低聲自語,聲音里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疲憊。
三百年前,他親手斬殺了被魔氣侵蝕的師尊,從此被冠上“天煞孤星”的名頭,被仙門放逐。三百年間,他靠著“鎖靈縛”和“血魂玉”強行壓制命格反噬,本以為能就這樣孤獨終老,卻沒想到,會被一個跳崖的“小丫頭”砸破了平靜。
他想起賀雙雙抱著他小腿時,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像極了他小時候在凡間見過的星星。
“至陽之體……”謝殊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指尖拂過發梢,那里似乎還殘留著剛才被寒氣染白的觸感,“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他轉身走回山洞,經過賀雙雙的草堆時,腳步頓了頓。小姑娘睡得正香,眉頭卻微微皺著,像是做了什么噩夢。他猶豫了一下,指尖凝出一縷柔和的靈力,輕輕拂過她的眉心
賀雙雙的眉頭瞬間舒展開了,嘴角還微微上揚,似乎夢到了什么好事。
謝殊看著她的睡顏,眼神復雜。他知道,留下她,無異于飲鴆止渴。他的命格會吞噬她的氣運,他的寒氣會凍結她的生機,可剛才抱著他小腿的溫度,卻燙得他心臟發痛,那是三百年未曾有過的暖意。
“就留一陣子吧……”他低聲道,像是在對自己說,又像是在對沉睡的賀雙雙承諾,“等風頭過了,就送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