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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風絮劫

第一章:塵封的驚蟄

1950年3月5日驚蟄·北方工業城,紅星機械廠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獨特的、金屬被強行馴服時發出的焦糊味,混合著濃重的機油氣息,沉沉地壓在林硯修的肺葉上。巨大的廠房像一個鋼鐵鑄就的巨獸腹腔,轟鳴聲是它永不停歇的咆哮。天車吊著沉重的部件,在頭頂的軌道上緩慢滑行,投下龐大而壓抑的陰影。穿著藏藍色工裝的人們在機器叢林間穿行,動作帶著一種被長期規訓后的整齊劃一,臉上是相似的、被油污和疲憊刻畫的漠然。

林硯修穿著一身洗得發白、卻依舊筆挺的深灰色中山裝,外罩一件半舊的工裝外套,站在一臺正發出低沉嘶吼的龍門銑床旁。他微微蹙著眉,手指關節在冰涼的鑄鐵機殼上無意識地敲擊著。圖紙攤開在一旁的工具臺上,上面布滿了紅藍鉛筆的嚴謹標注。幾個技術員圍著他,屏息凝神,目光緊緊追隨著他指尖在圖紙復雜線條上的移動。

“這里,”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機器的噪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硬,“公差帶標注錯了。0.02毫米不是建議值,是死線。差一絲,整套傳動系統都會提前報廢。”他抬起眼,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刀,掃過負責標注的年輕技術員,“重新核算,下班前把修正圖交到我辦公室。”

年輕技術員的臉瞬間漲紅,囁嚅著應了聲“是”,額頭滲出一層細汗。林硯修沒再看任何人,轉身走向車間深處。他的步伐不快,甚至有些刻意的沉穩,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根在狂風中竭力維持姿態的旗桿。只有離他極近,才能看到他眼底深處那片沉寂的、幾乎凝固的疲憊。這疲憊不是一日的辛勞,而是經年累月沉積下來的、深入骨髓的灰燼。

他是紅星機械廠的技術總工林硯修。一個在建國初百廢待興、急需技術骨干支撐工業脊梁的時代里,被迅速發掘并委以重任的“人才”。檔案上關于他過往的記錄語焉不詳,只強調了他曾在大后方重要的兵工廠和戰后接收工作中展現出的“卓越技術能力”和“復雜背景下的實用主義作風”。這評價本身就帶著那個年代特有的、冰冷的審視意味。他像一顆被強行投入新軌道的行星,精準、高效地運轉著,貢獻著圖紙、方案、冰冷的計算數據,卻吝于給予一絲多余的溫度。人們敬畏他的技術,卻也本能地與他保持著距離。他身上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疏離感,像一層看不見的冰殼。

穿過震耳欲聾的車間,推開厚重的隔音門,喧囂被暫時隔絕在外。技術科的走廊相對安靜,彌漫著曬圖紙特有的氨水味和劣質墨水的酸氣。辦公室的門開著,桌上已經放著一杯剛泡好的、冒著微弱熱氣的茉莉花茶。杯子旁邊,躺著一封厚厚的信。

信封是那種市面上最常見的牛皮紙,沒有任何單位落款,只在中間用遒勁有力的毛筆字寫著“林硯修同志親啟”,右下角是一個簡單的地址——“上海XH區,陳緘”。林硯修的腳步在門口頓住了。一瞬間,仿佛有一道無形的電流從腳底竄起,擊穿了那層厚厚的冰殼,直抵心臟深處某個被刻意封存、早已麻木的區域。

陳遠志。

這個名字像一枚生銹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插入鎖孔,試圖撬開那扇塵封了不知多久的門。

他走過去,動作比平時慢了幾分。拿起那封信,指尖能感受到紙張粗糙的紋理和里面信紙的厚度。信封上沒有郵戳,顯然是托人輾轉帶來的。他拆開信封的動作依舊平穩,只是指腹在撕開封口時,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抽出厚厚一疊信紙,陳遠志那熟悉的、略帶潦草卻筋骨分明的字跡映入眼簾:

“硯修吾兄如晤:

久未晤面,音問疏闊,忽焉數載,恍若隔世。每念及當年渝州烽火同窗之誼,心中愴然,不能自已。今春南歸,料理家父舊宅瑣事,暫居杭州。前日偶過湖濱路,于市肆嘈雜間,竟瞥見一舊影,心中大震,幾疑夢中……”

林硯修的呼吸驟然屏住。湖濱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記憶的碎片帶著尖銳的棱角,猛地扎進腦海。西湖的波光,柳浪的鶯啼,還有……那抹淺淡如新荷初綻的笑容。

“……其人乃沈家舊仆老張也!兄當知,昔日婉清家中,有此老仆,忠厚寡言,專司花木庭院。弟當時驚疑不定,疾步追之,于僻巷將其喚住。老張垂垂老矣,雙目渾濁,然尚識弟。問及近況,他言離沈家已近十載,輾轉流離,今在杭城一雜貨鋪幫傭……”

沈家!婉清!

這兩個名字,像兩枚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林硯修的心尖上。一股劇烈的酸楚猛地沖上鼻腔,眼前瞬間模糊。他下意識地閉緊了雙眼,下頜的線條繃得像一塊堅硬的巖石。他強迫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氣,將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哽咽死死壓回胸腔深處。辦公室的門敞開著,走廊里隨時可能有人經過。不能失態。絕對不能。

他重新睜開眼,目光死死釘在信紙上,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著他:

“……弟急切問詢婉清姑娘下落。老張聞言,渾濁老眼竟也泛紅,搖頭嘆息良久,言道:‘小姐……命苦啊!’自沈老先生病故后,家中境況日下。后小姐嫁與吳姓商人,初尚可,然戰亂頻仍,吳氏生意屢遭重挫,性情大變,對小姐……唉,老仆不忍多言。約摸是四七、四八年光景,吳家似有變故,倉促搬離杭城,去向不明。老張亦于彼時離去,此后便斷了音訊。他最后見小姐時,形容憔悴,郁郁寡歡,比之當年……判若兩人矣……”

信紙在林硯修手中發出輕微的、難以抑制的簌簌聲。指節因為用力過度而泛出青白。吳振邦!那個名字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他早已結痂的傷口。四七、四八年……去向不明……形容憔悴……郁郁寡歡……每一個詞都像一把鈍刀,在他心上來回切割。

陳遠志在信末寫道:“……弟知此消息于兄,無異剜心之痛。然輾轉思之,兄或有尋覓之念,或有知情之權。弟在滬上盤桓尚有數日,地址如信封所書。兄若有需,可來信或電詢。萬望珍重。弟遠志,頓首。庚寅年二月初八。”

信紙飄落在桌面上。林硯修僵立在原地,仿佛一尊瞬間失去靈魂的石像。窗外,工廠巨大的煙囪正噴吐著滾滾濃煙,遮蔽了初春那點可憐的陽光,天空是壓抑的鐵灰色。機器的轟鳴隔著墻壁傳來,變成了遙遠而空洞的背景噪音。世界在他周圍褪色、扭曲、失聲。只有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緩慢地搏動,每一次收縮都帶來沉悶的鈍痛。

婉清……沈婉清……

那個名字在他心底無聲地嘶喊,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和歲月積壓的塵埃。他猛地抬手,近乎粗暴地扯開了中山裝最上面那顆緊扣的風紀扣,仿佛這樣才能喘上氣來。冰涼的空氣涌入脖頸,卻絲毫無法冷卻胸腔里那團灼燒的火焰。

“林工?”一個年輕技術員抱著一摞圖紙怯生生地出現在門口,“那個……修正圖,初步算好了,請您過目……”

林硯修沒有回頭,也沒有應聲。他的背影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透著一種讓人不敢靠近的寒意。

技術員等了片刻,沒敢再出聲,悄悄把圖紙放在門邊的文件柜上,快步退走了。

辦公室重新陷入死寂。林硯修緩緩轉過身,走到窗邊。窗外是巨大的廠區,冰冷、堅硬、秩序森嚴。他的目光掠過那些高聳的廠房、交錯的管道、螞蟻般移動的工人身影,投向更遠的天際線。那里只有一片被工業廢氣污染得灰蒙蒙的天空。

他拉開辦公桌最底層的抽屜,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緩慢。抽屜深處,藏著一個沒有任何標記的舊式扁鐵盒子。盒蓋打開,里面沒有文件,沒有勛章,只有幾件孤零零的舊物:幾張邊緣已經磨損卷曲的泛黃信紙,上面是清麗娟秀的小楷;一本薄薄的、封面印著泰戈爾詩句的舊詩集;還有,一塊用褪了色的紅綢布仔細包裹著的物件。

他解開紅綢布。半塊溫潤的羊脂白玉佩靜靜地躺在掌心。玉質極好,觸手生溫,邊緣是斷裂后打磨光滑的痕跡,刻著半朵精致的、含苞待放的蓮花。這是信物,更是枷鎖。是曾經熾熱的盟誓,也是后來無盡苦痛的根源。

指尖撫過那斷裂的茬口,冰冷而光滑。恍惚間,指尖的觸感變了。不再是冰冷的玉,而是江南三月,帶著水汽的微涼春風,輕輕拂過面頰。機器的轟鳴被另一種聲音取代——是書頁翻動的沙沙聲,是年輕學子們清朗的談笑聲,是西湖水波輕柔拍打岸堤的絮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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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3月·江南,國立東吳大學

春風仿佛一個最溫柔的畫家,蘸飽了嫩綠與鵝黃的顏料,肆意揮灑在江南的每一寸土地上。國立東吳大學的校園,浸潤在這片明媚的春光里。古老的香樟樹抽出新芽,在陽光下閃著油亮的光澤。紫藤蘿的藤蔓纏繞著回廊,垂下一串串淡紫色的花穗,空氣里浮動著若有似無的清甜香氣。年輕的學子們穿著素凈的長衫或新式的學生裝,抱著書本,步履輕快地穿梭在樹影花叢之間,談論著學問、國事,也談論著詩和遠方。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蓬勃的、充滿無限可能的朝氣。

圖書館二樓靠窗的位置,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林硯修坐在光影交界處,面前攤開一本厚厚的英文原版機械工程專著。他看得專注,英文字母在眼前跳躍組合,構建著關于力量、傳動與精密控制的奇妙世界。窗外偶爾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也無法驚擾他沉浸在邏輯與結構中的思緒。他穿著熨帖的藏青色學生裝,領口一絲不茍地扣著,鼻梁上架著一副圓框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眼神清澈而銳利,帶著青年學子特有的、未經世事的理想光芒。他是物理系的高材生,也是校刊《求是》的主筆,以才思敏捷、見解獨到在同學中小有名氣。

一陣輕微的、帶著猶豫的腳步聲在安靜的閱覽室響起,由遠及近,最終停在了林硯修的桌旁。一股極淡雅、如同初綻梔子般的幽香,若有似無地飄了過來。

林硯修下意識地抬起頭。

時間仿佛在那一瞬被拉長、凝固。

一個穿著月白色陰丹士林布旗袍的少女站在桌邊,微微俯著身,正有些無措地看著散落在林硯修腳邊的幾本書。顯然是她不小心碰落的。少女約莫十七八歲年紀,身姿纖細窈窕,如春日初抽的新柳。烏黑的秀發在腦后松松地綰了一個髻,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項和一小段瑩白的耳廓。她的臉龐是標準的江南女子的秀美,肌膚細膩得如同上好的白瓷,在春日的光線下仿佛籠著一層柔光。最動人的是那雙眼睛,清澈得像西子湖的水,此刻因為小小的窘迫和歉意,微微睜大著,長長的睫毛如蝶翼般輕輕顫動,眼波流轉間,帶著一種渾然天成的、惹人憐惜的純真。陽光恰好落在她低垂的側臉上,勾勒出柔和精致的輪廓,連耳垂上那粒小小的、幾乎看不見的痣,都顯得格外清晰。

林硯修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跳了一拍,隨即又猛烈地撞擊著胸腔。他從未見過這樣一雙眼睛,清澈得能映出人的影子,又深邃得像藏著整個江南的煙雨。那淡淡的梔子幽香,似乎也鉆進了他的呼吸里。

少女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注視,臉頰飛起兩朵淡淡的紅暈,更添幾分嬌艷。她慌亂地蹲下身去撿拾散落的書本,動作帶著少女的輕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笨拙。

“啊,對不住,對不住……”她的聲音清潤悅耳,帶著江南水鄉特有的吳儂軟語的韻味,像珠玉落盤。

林硯修這才猛地回過神,慌忙也站起身,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蹲下去幫忙:“沒……沒關系!我來就好!”他的動作有些笨拙,手指無意間碰到了少女微涼的手背。兩人都像被燙到一般,飛快地縮回了手。

幾本書終于被重新摞好。少女抱著書,臉頰的紅暈還未褪去,微微頷首:“多謝學長。”聲音細若蚊蚋。

“舉手之勞。”林硯修扶了扶眼鏡,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一些,“你是……新同學?”他注意到她抱著的書里有幾本是國文系的基礎教材。

“嗯,”少女點點頭,抬眼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我叫沈婉清,國文系新生。”

“林硯修,物理系四年級。”林硯修報上名字,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她清麗的臉上。沈婉清……名字和人一樣清雅。

“林學長。”沈婉清再次微微欠身,抱著書,像一只受驚的小鹿,快步走向閱覽室另一端的空位,只留下那抹月白色的纖細背影和空氣中殘留的、若有似無的梔子幽香。

林硯修站在原地,手里還殘留著方才幫她撿書時觸碰到的、那微涼細膩的觸感。鼻尖縈繞的淡淡香氣,似乎比剛才更清晰了一些。他低頭,發現地上還躺著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顯然是剛才散落時遺漏的。他彎腰拾起,是一本線裝的《漱玉詞》,李清照的詞集。翻開扉頁,一行娟秀清麗的小楷映入眼簾:“沈婉清購于癸酉年春”。

癸酉年,正是去年。他將書輕輕合上,那清麗的名字仿佛帶著溫度,烙印在掌心。

他坐回自己的位置,攤開那本厚重的機械工程專著。然而,那些精密的齒輪圖樣、復雜的力學公式,此刻卻像蒙上了一層薄霧,再也無法清晰地映入腦海。眼前晃動的,是那雙清澈含羞的眼眸,是那抹月白色的、纖細的背影。窗外的鳥鳴似乎更歡快了,連帶著空氣里紫藤蘿的香氣,似乎也更濃郁了幾分。

接下來的日子,仿佛被這驚鴻一瞥悄然改變了流向。林硯修發現自己會不自覺地留意圖書館那個靠窗的位置。有時她會安靜地坐在那里,專注地看書,陽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躍;有時她只是匆匆借還書籍,留下一個纖細的背影。

一次校刊《求是》組織的春日詩會,在校園深處臨湖的“聽雨軒”舉行。軒外楊柳依依,碧波蕩漾。才子才女們或吟誦古人佳作,或展示自己新寫的詩篇。氣氛熱烈而風雅。

林硯修作為主筆,自然在場。他本無意出風頭,卻被幾位熱情的同學推搡著站到了前面。看著臺下諸多期待的目光,他略一沉吟,目光不由自主地掃過角落。沈婉清安靜地坐在那里,手里捧著一杯清茶,目光沉靜如水。當他的目光掠過時,她似乎有所察覺,微微抬起了頭。

四目相對。

林硯修的心猛地一跳,仿佛被那清澈的目光注入了勇氣。他清了清嗓子,不再推辭,開口吟誦。他選擇的不是慷慨激昂的愛國詩,也不是纏綿悱惻的情詩,而是一首自己閑時所作、描繪江南早春景致的小詩:

“煙柳畫橋波影碎,新桃蘸水怯春寒。

風揉淺草青痕亂,誰解東君仔細看?”

詩句清新,意境恬淡,帶著一種對細微景物的敏銳捕捉和對自然生機的由衷喜愛。他的聲音清朗,抑揚頓挫,將詩中那份細膩的情致表達得恰到好處。

詩畢,軒內響起一片掌聲。林硯修的目光再次投向角落。沈婉清也正看著他,唇角噙著一絲極淡、卻無比真實的贊賞笑意,清澈的眼眸里仿佛落入了星光,亮晶晶的。她輕輕拍著手,動作輕柔,卻像鼓點一樣敲在林硯修的心上。

詩會散后,人群三三兩兩離開。林硯修故意放慢了腳步。果然,沈婉清抱著幾本書,也落在了后面。湖邊小徑上,只剩下他們兩人,隔著幾步的距離。

“林學長的詩,”沈婉清的聲音輕輕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靦腆,“寫得真好。‘風揉淺草青痕亂’,一個‘揉’字,把那春風拂過草地的情態寫活了,又帶點俏皮,真是妙筆。”

林硯修沒想到她會如此細致地點評,而且一語道破了他自己頗為得意的那個字眼,心中頓時涌起一股知己般的暖流。他停下腳步,轉過身,看著身旁這個在夕陽余暉下顯得格外柔美的少女:“沈同學過獎了。只是偶有所感,胡亂涂鴉罷了。倒是你,也喜歡詩詞?”

沈婉清點點頭,目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嗯。家父是舊學先生,從小耳濡目染。只是學得粗淺,不及學長才情。”

“興趣是最好的老師。”林硯修微笑道,“詩詞本是心聲,何來高下之分?能打動人心便是好的。”

兩人沿著湖邊慢慢走著,話題從詩詞漸漸展開,聊到各自喜歡的作家,聊到學校里有趣的課程,聊到對時局的懵懂看法……夕陽的金輝灑在湖面上,也灑在兩個年輕人身上,拉長了他們的影子。林硯修發現,沈婉清并非外表看上去那般柔弱內向。她有自己的見解,雖然表達得含蓄委婉,但思想清晰,對許多事物都有敏銳的感知。她提到李清照時眼中閃過的光芒,談到民間疾苦時流露出的真切同情,都讓他感到一種靈魂深處的共鳴。

分別時,沈婉清猶豫了一下,從隨身帶著的布包里拿出那本線裝的《漱玉詞》,正是林硯修在圖書館拾到的那本。

“林學長,”她微微低著頭,臉頰又染上淡淡的紅暈,“上次……多謝你幫我撿書。這本集子……我多買了一本,若不嫌棄……”

林硯修的心跳再次加速。他鄭重地雙手接過那本還帶著少女體溫的薄薄詩集,指尖觸碰到她微涼的指尖,又是一陣細微的電流竄過。“多謝沈同學。我一定會好好拜讀。”

回到宿舍,林硯修迫不及待地翻開那本《漱玉詞》。在書頁的夾縫里,他驚喜地發現了一張小小的、裁得方方正正的素箋。箋上沒有抬頭,沒有落款,只有一行清麗依舊的小楷,抄錄著李清照的一句詞: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字跡清雅,墨痕猶新。

林硯修捏著那張小小的素箋,久久凝視著那行字,仿佛能透過墨跡,看到少女書寫時微微泛紅的臉頰和專注的神情。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夾雜著初生的、甜蜜而微澀的情愫,瞬間充盈了他的整個胸腔,比窗外的春陽更加熾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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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3月5日夜·北方工業城,林家

桌上的茉莉花茶早已涼透,失去了最后一絲熱氣,在杯底凝結成一層渾濁的褐色。那封來自上海的信,被林硯修反復看了幾遍后,最終被他近乎粗暴地揉成一團,死死攥在手心。指節因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咯咯聲。陳遠志那遒勁的字跡,每一個關于沈婉清的字眼——“命苦”、“嫁與吳姓商人”、“形容憔悴”、“郁郁寡歡”、“去向不明”——都像淬了毒的針,密密麻麻扎在心上,帶來一種遲滯而深沉的劇痛。這痛楚如此熟悉,卻又因為時間的塵封而顯得格外尖銳。

下班鈴尖銳地響起,穿透了工廠區的喧囂。林硯修幾乎是憑著一種機械的本能,收拾好桌上的圖紙和文件,將那揉皺的信團塞進中山裝的內袋,緊貼著心口的位置。冰冷的紙團隔著布料,卻仿佛烙鐵般灼燙。他拿起那半塊玉佩,用紅綢布重新仔細包裹好,放回鐵盒,鎖進抽屜深處。動作看似有條不紊,指尖卻在鑰匙插入鎖孔時,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走出廠區大門,初春的寒風立刻裹挾著濃重的煤煙味撲面而來,嗆得人喉嚨發緊。天色已經徹底暗沉下來,只有路燈在寒風中投下昏黃而孤寂的光暈。通往家屬區的道路兩旁,是低矮、樣式雷同的磚紅色蘇式住宅樓,窗戶里透出星星點點昏黃的燈光,映照著斑駁的墻面。空氣里除了煤煙味,還混雜著食堂大鍋飯菜特有的、缺乏油水的寡淡氣息。幾個剛下工的工人裹著厚重的棉襖,縮著脖子匆匆走過,鞋底踩在凍硬的土地上,發出單調的聲響。沒有江南三月的鶯啼柳浪,只有北地初春的肅殺與沉悶。

林硯修的家在二棟三樓。掏出鑰匙打開門,一股混合著消毒水和陳舊家具的味道涌了出來。屋子不大,兩室一廳,陳設簡單到近乎簡陋。墻壁刷著半截淡綠色的油漆,上面是斑駁的水漬。家具是公家配發的,笨重的木桌、木椅、木柜,漆面磨損,透著一股公事公辦的冰冷。唯一顯出點生活氣息的,是窗臺上兩盆半死不活的綠蘿,葉子蒙著一層灰。

廚房里傳來輕微的鍋碗碰撞聲。一個穿著藏藍色列寧裝、頭發在腦后挽成一個一絲不茍圓髻的女人背對著門,正在灶臺前忙碌。聽到開門聲,她動作頓了一下,卻沒有回頭,只淡淡地問了一句:“回來了?飯快好了。”

她是趙明淑。林硯修法律意義上的妻子。

“嗯。”林硯修低應一聲,脫下沾著機油味的外套掛在門后,換上一雙舊布鞋。他的目光掃過這間沒有溫度的房子,最后落在趙明淑挺直的背影上。他們之間隔著幾步的距離,卻仿佛隔著一道無形的、冰冷的鴻溝。

趙明淑轉過身來。她的面容端正,皮膚因為長期缺乏保養而顯得有些粗糙暗沉,嘴唇習慣性地緊抿著,形成兩道深刻的法令紋。眼神是冷的,像結了冰的湖面,沒有任何波瀾。她端著一盤炒好的白菜和一碟咸菜放到桌上,動作利落干脆,沒有一絲多余。飯菜簡單,清湯寡水。

“今天廠里沒什么事吧?”她一邊盛著稀飯(粥),一邊例行公事般地問道。聲音平板,聽不出任何情緒,像是在詢問一個不太熟悉的同事。

“老樣子。”林硯修在桌邊坐下,拿起筷子。碗里的稀飯稀得能照見人影,漂浮著幾顆米粒。他沒有胃口,胸腔里還堵著那封揉皺的信帶來的窒息感。

“嗯。”趙明淑應了一聲,也坐下,端起自己的碗。兩人沉默地吃著飯。餐桌上只有碗筷輕微的碰撞聲和咀嚼聲。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他們之間,沒有共同的話題,沒有情感的交流,甚至連爭吵都懶得發生。像兩條被強行捆綁在一起的平行線,在各自冰冷的軌道上運行。

林硯修的目光落在對面墻上。那里掛著一個小小的玻璃相框。照片是幾年前拍的,在重慶。照片上的林硯修穿著挺括的中山裝,神情卻帶著一種刻意擺出的、與眼底的陰郁不相符的平靜。旁邊的趙明淑穿著樸素的旗袍,表情嚴肅,目光直視鏡頭,嘴角沒有一絲笑意。照片的背景模糊,但隱約能看出是某個機關單位的門口。這是一張標準的、為了某種需要而拍攝的“全家福”,記錄的不是溫情,而是一種冰冷的結合。看著照片里那個年輕幾歲、眼神卻已失去光彩的自己,林硯修只覺得一陣荒謬的諷刺。

“對了,”趙明淑放下筷子,用抹布擦了擦嘴角,動作一絲不茍,“下月初,廠里可能有幾個去上海機床廠學習交流的名額。王科長(技術科科長)下午提了一嘴,問你有沒有意向申請。”她的目光落在林硯修臉上,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仿佛在評估一件工具的使用價值。“這是個機會。新引進的蘇聯設備,技術參數復雜,廠里需要懂行的人掌握核心。”

上海!

這兩個字像一道驚雷,猛地劈在林硯修混沌的思緒里。他握著筷子的手驟然收緊,指節再次泛白。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撞得肋骨生疼。陳遠志的信!湖濱路!老張!吳家!去向不明……這些字眼瞬間在他腦海中呼嘯而過。一股強烈的、幾乎要沖破喉嚨的沖動攫住了他——去上海!找到陳遠志!找到老張!哪怕只有一絲線索,也要順著摸下去!找到婉清!

然而,趙明淑那審視的、冰冷的、不帶一絲情感的目光,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他猛地清醒過來。不能失態。絕不能在她面前流露出任何異樣。這個家,這個婚姻,本身就是一座無形的監獄。任何關于“過去”的風吹草動,都可能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尤其是現在這個風聲漸緊的時候。

他強壓下翻騰的心緒,努力讓臉上的肌肉放松下來,甚至刻意地拿起筷子,夾了一根寡淡的白菜送進嘴里,慢慢地咀嚼著,仿佛在思考一個純粹的技術問題。片刻后,他才用一種刻意放得平穩、甚至帶著點工作式冷漠的語調回答:“嗯,知道了。蘇聯設備的技術資料我研究過一部分,確實有些關鍵點需要現場驗證。我會考慮申請。看廠里安排吧。”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完全符合一個醉心技術、積極要求進步的技術骨干應有的態度。

趙明淑似乎對他的反應很滿意,或者說,這完全在她意料之中。她點了點頭,不再說話,繼續低頭吃飯。

這頓食不知味的晚飯終于結束。趙明淑利落地收拾碗筷,拿到廚房去洗刷。嘩嘩的水聲傳來。

林硯修走進屬于他的那間狹小的書房兼臥室。這里更像一個簡陋的工作間。靠墻一張狹窄的單人鐵架床,鋪著洗得發白的床單。一張舊書桌,一把椅子。桌上堆滿了技術書籍、圖紙和一盞昏黃的臺燈。唯一有點“人氣”的,是窗臺上那盆同樣半死不活的吊蘭。

他反鎖上門。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響。

世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自己沉重而壓抑的呼吸聲,以及心臟在胸腔里沉悶的撞擊聲。那被強行壓下的滔天巨浪,終于失去了堤壩的阻攔,洶涌地沖撞著他的四肢百骸。他背靠著冰冷的門板,緩緩滑坐在地上。

黑暗中,他顫抖著從內袋里掏出那團被揉得不成樣子的信紙。他近乎貪婪地、帶著一種自虐般的痛苦,將皺巴巴的紙團一點點撫平、展開。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路燈光,他死死地盯著那些字跡,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視網膜上,燙在他的心上。

“命苦啊!”

“嫁與吳姓商人……”

“形容憔悴,郁郁寡歡……”

“去向不明……”

“婉清……”這個名字終于沖破了緊閉的牙關,化作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嗚咽,逸出喉嚨。他猛地將頭埋進膝蓋,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聳動起來。沒有眼淚,只有胸腔里發出沉悶的、如同困獸般的嘶鳴。巨大的痛苦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他的心臟,幾乎要將其捏碎。

他恨。恨這無情的世道,恨那拆散他們的禮教和戰火,恨吳振邦,恨自己的軟弱和屈從,更恨這漫長歲月帶來的、令人窒息的未知和絕望!為什么?!為什么命運要如此苛待她?那個像春日新荷般純凈美好的婉清,那個在西湖邊與他私定終身的婉清,那個本該擁有世間所有美好的婉清……“命苦”、“憔悴”、“郁郁寡歡”……這些詞怎么能和她聯系在一起?!

黑暗中,他摸索著拉開書桌最底層的抽屜,再次拿出那個冰冷的鐵盒。打開,取出那半塊溫潤的玉佩。冰冷的玉石貼在滾燙的掌心,帶來一絲異樣的刺激。他緊緊攥著它,仿佛那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是連接他與那個早已破碎的過往的唯一信物。

恍惚間,指尖的觸感不再是冰冷的玉,而是江南三月微涼的夜風,帶著水汽和青草的芬芳。耳邊不再是死寂,而是西湖水波溫柔的拍岸聲,還有……少女清潤悅耳、帶著無限羞澀與堅定的話語,穿越了十五年的烽火塵埃,清晰地在他耳邊響起:

“……愿如玉堅,莫失莫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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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4月·江南,西湖

暮春的西湖,褪去了初春的嬌嫩,染上了更為濃郁深沉的綠意。湖面開闊,波光粼粼,倒映著岸邊如煙的垂柳和遠處青黛的山巒。夕陽西下,將天空渲染成一片瑰麗的橘紅與金紫,霞光鋪灑在湖面上,碎金跳躍。畫舫和烏篷船靜靜停泊在岸邊,隨著水波輕輕搖晃。空氣中彌漫著水汽、草木清香和一種慵懶的暖意。

一艘小巧的烏篷船,悠悠地蕩離了游人如織的蘇堤,向著一處相對僻靜的湖灣劃去。船夫在船尾慢悠悠地搖著櫓,發出有節奏的“吱呀”聲。船頭,并肩坐著林硯修和沈婉清。

林硯修脫去了學生裝,穿著一件干凈的月白色長衫,更顯身姿挺拔。沈婉清則換了一身淺碧色的旗袍,外面罩著一件鵝黃色的薄絨線開衫,襯得她肌膚勝雪,眉眼如畫。晚風拂起她鬢邊幾縷柔軟的碎發,她微微側著頭,看著船槳劃開水面,漾起一圈圈金色的漣漪。

兩人之間,隔著一小段距離,卻有一種無形的、親密的氣流在涌動。自那次詩會湖邊漫步和互贈詩集后,一種心照不宣的情愫便在兩人心中悄然滋生。書信成了他們傳遞心意的橋梁。林硯修的信,寫在印著素雅暗紋的箋紙上,字跡遒勁,談讀書心得,談對時局的憂思,也談些生活瑣事,字里行間透著含蓄的關切和日漸加深的傾慕。沈婉清的回信,則用清麗的小楷寫在散發著淡淡馨香的淺粉色信箋上,筆調溫婉,分享她讀到的詩詞感悟,描述校園里的趣事,偶爾也流露出少女細膩的愁緒和對未來的憧憬。每一次書信的傳遞(通常是通過沈婉清信任的女同學蘇文漪),都像一場隱秘而甜蜜的儀式,讓彼此的心跳加速。

今天,是他們的第一次“正式”約會。地點選在了這遠離喧囂的湖心。夕陽的金輝溫柔地籠罩著他們。

“你看那邊,”林硯修指著遠處被霞光勾勒出優美輪廓的保俶塔,“像不像一支倒懸的玉筆,蘸著這滿湖的金波,書寫天地的文章?”

沈婉清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嘴角噙著溫柔的笑意:“林學長總是能看見詩。不過……經你這么一說,倒真有幾分神似了。”她的聲音輕柔,像晚風拂過湖面。

“叫我硯修吧。”林硯修轉過頭,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帶著一絲不容拒絕的期待,“這里沒有學長學妹,只有……林硯修和沈婉清。”

沈婉清的臉頰立刻飛起紅霞,如同天邊最艷麗的晚霞落到了她的雙頰。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輕輕“嗯”了一聲,算是默許。那聲“硯修”在她舌尖打了個轉,終究沒好意思叫出口,但那份羞澀的默認,已勝過千言萬語。

船行至一片荷花淀附近。荷葉尚未完全舒展,只有稀疏的幾片嫩葉浮出水面,但已有蜻蜓在其間輕盈點水。船夫將船櫓固定好,任小船隨波輕輕蕩漾。

氣氛變得格外靜謐而微妙。夕陽的余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在船舷上交疊在一起。林硯修從隨身的布包里拿出一個小油紙包,打開,里面是幾塊精致的、印著梅花圖案的綠豆糕。

“嘗嘗?知味觀的,聽說很地道。”他遞了一塊給沈婉清。

“謝謝。”沈婉清接過,小口地咬著。清甜細膩的滋味在舌尖化開。她抬起頭,目光盈盈如水:“真好吃。”

“你喜歡就好。”林硯修看著她滿足的模樣,心中一片柔軟。他也拿起一塊,卻沒有吃,目光望向湖天相接處那燃燒般的晚霞,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郁,“婉清,有時看著這如畫的江山,再想想報紙上東北的消息……總覺得這太平光景,像琉璃一樣,美則美矣,卻不知何時會被打破。”

沈婉清臉上的笑意淡了些,染上了一層憂色。她放下糕點,也望向遠方:“是啊。家父也常說,如今外患日亟,內憂未平,讀書人更應心懷天下。只是……我們又能做什么呢?”她的聲音里帶著迷茫和無力感。

“能做的很多!”林硯修的語氣陡然變得堅定,眼中閃爍著理想主義的光芒,“學好知識,強健體魄,啟迪民智!科學可以救國,工業可以興邦!我相信,只要我們這一代人努力,總有撥云見日的一天!”他轉過頭,熱切地看著沈婉清,“婉清,你相信嗎?”

他的目光如此熾熱,充滿了對未來的無限信心和改變世界的豪情。這光芒感染了沈婉清,驅散了她眼中的陰霾。她用力地點點頭,清亮的眼眸里重新燃起光彩:“嗯!我相信!無論將來是繼續求學,還是做別的,只要能盡一份力,我都愿意!”她的聲音不大,卻透著一種柔韌的堅定。

暮色漸濃,天邊的霞光由絢爛的金紫轉為深邃的藍紫,幾顆早起的星辰悄然點綴在天幕上。湖面上升騰起淡淡的霧氣,遠處的山巒和塔影變得朦朧。晚風帶著水汽,吹在身上有了些許涼意。

沈婉清下意識地攏了攏身上的開衫。

“冷嗎?”林硯修立刻察覺到了,輕聲問道。

“有一點。”沈婉清的聲音帶著點鼻音,顯得格外柔軟。

林硯修猶豫了一下,身體微微向她那邊挪近了一些。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了,近得能感受到對方身體散發的微熱和清淺的呼吸。沈婉清沒有躲閃,只是頭垂得更低了,耳根紅得剔透。

小船在靜謐的湖水中輕輕搖晃。四周萬籟俱寂,只有水波溫柔拍打船體的輕響。時間仿佛在這一刻慢了下來,流淌著蜜糖般的粘稠。

“婉清,”林硯修的聲音低沉而鄭重,在暮色中清晰地響起,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勇氣,“有些話,在我心里藏了很久……從在圖書館第一眼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不一樣的。你的眼睛,像這西湖的水,清澈得能照見人心。和你說話,哪怕只是靜靜地待著,我都覺得……覺得心里很滿,很靜,又像有團火在燒。”

他停頓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積蓄足夠的力量來托起這份沉甸甸的情感。他側過身,正對著沈婉清,目光在漸濃的暮色中亮得驚人,緊緊鎖住她:

“婉清,我喜歡你。不是學長對學妹的喜歡,是……是一個男人,想要一輩子守護一個女人的那種喜歡。我知道,世道紛亂,前途未卜,我林硯修現在不過是個窮學生,給不了你錦衣玉食的承諾。但我發誓,我會用盡我全部的力量去努力,去奮斗,去創造一個配得上你的未來!我的心意,天地可鑒,日月可昭!”

他的話語鏗鏘有力,帶著年輕人特有的赤誠和滾燙,在寂靜的湖面上回蕩。每一個字都重重地敲在沈婉清的心坎上。她猛地抬起頭,眼中瞬間蓄滿了淚水,在暮色中閃閃發亮,如同跌落凡塵的星辰。她看著他,看著這個在暮色中向她袒露心跡、目光堅定如磐石的青年,心中所有的矜持、猶豫和不安,都在這一刻被那洶涌的情感沖垮。

“硯修……”她終于叫出了他的名字,聲音哽咽,帶著無盡的歡喜和感動,“我……我也心悅于你。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淚水終于滾落下來,滑過她光潔的臉頰,滴落在船舷上,“我不要什么錦衣玉食,我只要你這個人,要你這顆心!無論前路是風是雨,是荊棘還是坦途,我都愿意跟你走!”

巨大的喜悅和感動瞬間淹沒了林硯修。他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激蕩,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帶著無比的珍重,握住了沈婉清微涼而柔軟的手。她的手在他的掌心微微顫抖著,卻沒有絲毫退縮。十指交纏的瞬間,仿佛有無形的電流連通了彼此的靈魂。她的指尖冰涼,他的掌心滾燙,兩種溫度交融,卻奇異地熨帖了彼此的心。

他凝視著她含淚帶笑的眼眸,那里面映著暮色星辰,也映著他自己深情的倒影。他緩緩地、鄭重地低下頭,一個輕柔如羽翼拂過的吻,珍重地印在她光潔的額頭上。沒有情欲,只有滿溢的憐惜、承諾和一種近乎神圣的歸屬感。

沈婉清的身體輕輕一顫,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如同受驚的蝶翼。那吻落下的地方,仿佛燃起了一小簇溫暖的火苗,瞬間傳遍全身。

暮色四合,小船在湖心輕輕蕩漾,仿佛天地間只剩下他們兩人。遠處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倒映在暗沉的湖水中,如同散落的星子。林硯修從懷中貼身的口袋里,鄭重地取出一個用紅綢布包著的小物件。他一層層打開,一對溫潤無瑕、造型古樸的羊脂白玉佩呈現在沈婉清眼前。玉佩是蓮花的形狀,一朵完整綻放,一朵含苞待放,合在一起便是并蒂蓮開。

“婉清,”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這對玉佩,是我母親留給我……唯一值錢、也唯一有念想的東西。她說,將來遇到認定一生的人,便以此為信。”他拿起那塊含苞待放的玉佩,輕輕放在沈婉清的手心,冰冷的玉石觸碰到她溫熱的肌膚,“今日,我把它交給你。這半塊,是我的心,我的命,我此生不渝的誓言!”

沈婉清的淚水再次洶涌而出,她緊緊攥著那塊溫潤的玉佩,仿佛攥住了整個世界。她也拿起那塊綻放的蓮花玉佩,顫抖著遞給林硯修,聲音哽咽卻無比清晰:

“愿如玉堅,莫失莫忘!”

林硯修接過玉佩,同樣緊緊攥在手心,那冰涼的觸感此刻卻無比灼熱。他深深地看著她,一字一句,如同刻入骨髓的誓言: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小船悠悠靠岸。夜色已深,湖邊的路燈投下昏黃的光暈。林硯修先跳上岸,然后伸出手,穩穩地扶住沈婉清的手腕,幫她踏上堅實的土地。她的指尖依舊帶著湖水的微涼,觸感卻無比真實。

兩人并肩走在寂靜的湖邊小徑上,影子在路燈下被拉長、交疊。晚風帶著涼意,卻吹不散彼此心頭的滾燙。手,不知何時,已自然而然地牽在了一起。沒有言語,只有指尖傳遞的溫度和無聲流淌的默契。空氣里彌漫著青草和泥土的濕潤氣息,還有彼此身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路似乎很長,又似乎很短。直到遠遠能看到沈婉清家那條巷子口昏黃的燈籠光暈。

“就送到這里吧。”沈婉清停下腳步,聲音輕柔,帶著一絲不舍。

林硯修也停下,握著她的手卻沒有松開。他低頭看著她,昏黃的燈光勾勒著她柔美的側臉輪廓,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扇形的陰影。他心中涌動著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一句低沉的叮嚀:“路上小心。明天……我寫信給你。”

“嗯。”沈婉清抬起頭,對他展露一個溫柔而依戀的笑容,眼中星光點點,“你也早些回去歇息。”

她輕輕抽出手,轉身,像一只輕盈的蝶,走向巷子深處那點溫暖的燈火。走了幾步,她又回過頭來,對著依舊佇立在路燈下的林硯修,用力地揮了揮手。

林硯修一直站在原地,目送著她纖細的背影消失在巷子的拐角,直到那點燈火也看不見了。晚風吹過,帶著湖水的濕氣,拂過面頰。他抬手,指尖似乎還殘留著她肌膚微涼的觸感。他低頭,看著靜靜躺在掌心那塊溫潤的、綻放的蓮花玉佩,在路燈下流轉著柔和而堅定的光澤。他緊緊攥住它,仿佛攥住了整個世界的希望和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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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3月5日深夜·北方工業城,林家

冰冷的鐵架床發出輕微的吱呀聲。林硯修直挺挺地躺著,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上那片被窗外微弱路燈光映照出的、模糊不清的灰暗輪廓。北方初春的夜,寒意刺骨,即使蓋著厚重的棉被,那股冷意也像蛇一樣,順著脊椎骨往上爬。

隔壁臥室,傳來趙明淑平穩而規律的呼吸聲。那聲音單調、冰冷,像某種精準的儀器在運行,不帶一絲人間的暖意和情感的波動,更襯得這黑夜死寂得可怕。

胸腔里,那團被陳遠志來信點燃的火焰,非但沒有熄滅,反而在死寂和寒冷中越燒越旺,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眼前不斷交替閃現著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會兒是1950年北方工業城那冰冷堅硬的廠房、嗆人的煤煙味、趙明淑毫無表情的臉、桌上清湯寡水的飯菜、抽屜里那半塊冰冷的殘玉……

一會兒又猛地被拉回1935年江南的春日:圖書館窗邊少女羞澀抬起的眼眸、西湖暮色中她臉頰醉人的紅霞、掌心玉佩溫潤的觸感、烏篷船上十指交纏的滾燙、她含淚帶笑說出的那句“愿如玉堅”、路燈下她回眸揮手的溫柔剪影……每一個畫面都如此鮮活、如此美好,美好得如同一個易碎的琉璃夢。

而陳遠志信紙上那些冰冷的字句——“命苦”、“憔悴”、“郁郁寡歡”、“去向不明”——則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將這個琉璃夢狠狠擊碎,將那些美好的碎片扎進他早已傷痕累累的心臟,翻攪出更深更痛的傷口。

“婉清……”這個名字在他干澀的喉嚨里無聲地滾動著,帶著無盡的痛苦和絕望。她現在在哪里?過著怎樣的生活?是否還在那個吳振邦身邊承受著痛苦?那“形容憔悴”、“郁郁寡歡”八個字背后,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辛酸和折磨?他不敢深想,卻又控制不住地去想。每一個想象都像凌遲的刀。

他猛地從床上坐起,動作因為僵硬和內心的焦灼而顯得笨拙。鐵架床發出刺耳的呻吟。黑暗中,他摸索著拉開床頭柜的抽屜,手指急切地探入,直到觸碰到那個冰冷的鐵盒。他把它緊緊抱在懷里,像一個溺水者抱著最后的浮木。

打開盒蓋,取出那半塊玉佩。黑暗中,看不見它的溫潤光澤,只能感受到它冰冷的、堅硬的輪廓。他緊緊地攥著它,斷裂的茬口硌著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這痛感似乎稍稍緩解了心口那團灼燒的火焰,帶來一種扭曲的、自虐般的慰藉。

他摸索著,又拿出那幾張泛黃的舊信紙。那是1937年夏天,在被迫與趙明淑成婚的前夜,他偷偷翻墻去找婉清,塞給她的一封訣別信。信沒有寄出,因為當時倉惶悲痛,他只寫了一半就被打斷。后來,這半封未完成的信,連同婉清在重慶雨夜碼頭還回來的那半塊玉佩,成了他僅存的、關于那段純粹愛情的最后證物。

他顫抖著,就著窗外透進來的那點微光,展開那幾張脆弱發黃的信紙。紙上是他當年悲憤欲絕、字跡凌亂甚至被淚水暈開的筆跡:

“……婉卿吾愛,見字如面。此信寫于囹圄之中,心碎神摧,萬念俱灰!家門如鐵幕,世情似冰刀,家母以死相挾,父命難違,更有……(此處字跡被用力涂抹,墨團深重)……明日,我……將被迫迎娶趙氏女。此非我愿,實乃刀斧加身,剜心之痛!婉卿,婉卿!我對不起你!當日西湖盟誓,言猶在耳,玉佩尚溫,而我……竟要背棄!此身已不由己,此心……卻永系卿處!戰火紛飛,此去大后方,生死難料。只求你……千萬珍重!若……若蒼天有眼,戰事平息,山河重整之日,我林硯修縱是踏遍天涯海角,粉身碎骨,也定要尋到你!此心此情,天地可鑒,縱死……不渝!……”

后面的字跡戛然而止,被一大片模糊的、深褐色的淚痕徹底洇開,再也無法辨認。那是他當時無法抑制的痛哭留下的印記。

“等我回來……”黑暗中,林硯修對著虛空,無聲地翕動著嘴唇,重復著當年訣別時對婉清嘶吼出的最后一句承諾。淚水,時隔多年,終于無法抑制地奪眶而出,滾燙地滑過他冰冷的臉頰,砸落在緊攥著信紙和玉佩的手背上。那淚水灼熱,卻絲毫溫暖不了心底那片早已冰封的荒原。

“婉清……我對不起你……我終究……還是沒能回去……”破碎的哽咽終于沖破了喉嚨的封鎖,化作壓抑在胸腔深處的、如同野獸瀕死般的哀鳴。他佝僂下腰,將臉深深埋進膝蓋,肩膀劇烈地顫抖著。冰冷的玉佩和泛黃的信紙緊緊貼著他的心口,像兩塊沉重的墓碑,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窗外,北方工業城死寂的夜空中,只有呼嘯而過的寒風,像無數怨魂在嗚咽。沒有回答。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和深入骨髓的寒冷,將他徹底吞沒。1950年的驚蟄夜,沒有驚醒蟄伏的生機,只驚醒了他塵封十五年的、痛徹骨髓的絕望與無邊的愧疚。那江南春日的暖陽,西湖的波光,少女含羞帶怯的眼眸,以及那句“愿如玉堅”的誓言,都成了遙遠得如同隔世的幻夢,被這北地的寒風撕扯得粉碎,只剩下手中這半塊冰冷的殘玉,和心中那片永恒的、無法愈合的廢墟。

壹棵豬籠草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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