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7月·杭州,林宅
盛夏的杭州,空氣中卻彌漫著一種與灼熱陽光極不相稱的、令人窒息的恐慌和寒意。街頭巷尾,報童嘶啞的叫賣聲帶著哭腔,一遍遍沖擊著人們脆弱的神經(jīng):
“號外!號外!日軍炮轟宛平城!盧溝橋事變爆發(fā)!”
“緊急號外!北平危急!華北危急!”
鉛印的報紙上,觸目驚心的黑體標題如同泣血的傷口。廣播喇叭里傳出的不再是軟糯的越劇唱腔,而是政府官員急促而焦灼的抗戰(zhàn)宣言,混雜著刺耳的電流噪音,一遍遍回蕩在燥熱的空氣里。街上行人步履匆匆,面色凝重,帶著一種大禍臨頭前的惶然。商鋪早早關(guān)了門,往日喧囂的西湖畔游人稀少,湖面死寂,連蟬鳴都顯得有氣無力,透著一股末日般的頹喪。
林宅的書房,門窗緊閉,厚重的絲絨窗簾隔絕了外面刺眼的陽光和喧囂,卻隔絕不了那份沉甸甸壓在每個人心頭的驚惶。空氣悶熱粘稠,彌漫著雪茄的辛辣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氣息。
林硯修站在窗邊,背對著屋內(nèi),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厚重的窗簾布料,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窗外隱約傳來的號外聲和廣播聲,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緊繃的神經(jīng)上。他穿著熨帖的白色短袖襯衫,脊背挺直,卻透著一種僵硬的、瀕臨斷裂的疲憊。鏡片后的眼神,不再是昔日的清亮銳利,而是布滿了深重的血絲,交織著巨大的震驚、難以言喻的憤怒,以及一種被命運巨輪無情碾壓下的絕望。
書房中央,林母周慧儀端坐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桌后。她穿著一身深藕荷色香云紗旗袍,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臉上施了薄粉,卻掩蓋不住眼底深處的焦灼和一種病態(tài)的亢奮。她手中捏著一封剛拆開的電報,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林父林崇德則像往常一樣,瑟縮地坐在旁邊的太師椅上,不停地用手帕擦著額頭上滲出的細密汗珠,眼神躲閃,不敢看兒子僵硬的背影。
“都聽見了?”周慧儀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拔高的、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也像鞭子一樣抽在林硯修的神經(jīng)上,“北平丟了!戰(zhàn)火眼看就要燒遍全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杭州還能安寧幾天?硯修!”她猛地提高了音量。
林硯修的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震,緩緩轉(zhuǎn)過身。他的臉色蒼白,嘴唇緊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目光越過母親,落在她手中那封薄薄的電報上,眼神銳利如刀。
周慧儀似乎很滿意兒子終于有了反應(yīng),她揚了揚手中的電報,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趙家伯父的電報!你世伯在軍政界多年,消息靈通!他已得到確切消息,政府正在緊急部署,將重要的工廠、學(xué)校、機關(guān)遷往大后方!上海、南京首當其沖,杭州淪陷只在旦夕之間!”
她站起身,繞過書桌,走到林硯修面前,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緊迫感:“趙伯父念及兩家世交之誼,更是看重你的才學(xué)!他愿意為我們林家提供庇護,安排我們?nèi)译S他一同撤往大后方重慶!這是天大的恩情!更是我們林家唯一的生路!”
她深吸一口氣,聲音陡然變得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狠狠砸下:“條件只有一個!你必須立刻與明淑完婚!只有成為趙家的女婿,這庇護才名正言順,這生路才真正穩(wěn)妥!婚期,就定在三日后!”
“轟——!”
林硯修只覺得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眼前瞬間發(fā)黑。最后一絲僥幸被徹底碾碎!戰(zhàn)火!庇護!婚約!這三者被母親冷酷而高效地捆綁在一起,編織成一張他無法掙脫的巨網(wǎng)!巨大的憤怒和屈辱感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里噴涌!
“不!”他幾乎是嘶吼出聲,聲音因極度的憤怒而扭曲沙啞,“我絕不娶趙明淑!絕不!”他猛地向前一步,赤紅的雙眼死死盯住母親,“現(xiàn)在是國難當頭!不是講這些門第聯(lián)姻的時候!我要去大后方,可以!但我要靠我自己的本事!靠我的技術(shù)!不是靠賣身給趙家!更不是靠犧牲我和婉清……”
“住口!”周慧儀厲聲尖叫,聲音尖利得刺破耳膜,她揚起手,一個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林硯修的臉上!
“啪!”
清脆的聲音在死寂的書房里回蕩。林硯修被打得頭猛地偏向一側(cè),臉頰上瞬間浮現(xiàn)出清晰的指痕,火辣辣的痛感直沖腦髓。他僵在原地,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面目扭曲、眼神瘋狂的女人,這還是他的母親嗎?
“混賬東西!”周慧儀胸口劇烈起伏,指著林硯修的手指因憤怒而劇烈顫抖,“國難當頭?國難當頭就更要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救命稻草!本事?技術(shù)?頂個屁用!沒有趙家的關(guān)系,沒有軍方的路子,你和你那點本事,連杭州城都出不去!就得等著給日本人當順民,或者被炸死在路上!”
她的聲音因激動而嘶啞,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瘋狂和不容置疑的掌控:“犧牲?什么叫犧牲?犧牲你那點兒女情長,換來全家活命的機會,換來你日后還能施展你那‘本事’的平臺!這才是大義!這才是對得起林家祖宗!至于那個沈婉清?”她臉上露出一個極其刻薄而冰冷的笑容,眼神如同淬毒的針,“她算什么東西?一個沒落門戶、八字相克的災(zāi)星!她能給你什么?能給你活路嗎?能給你前程嗎?她現(xiàn)在自身都難保!戰(zhàn)火一起,她們那種人家,就是第一批被碾碎的螻蟻!”
“夠了!”林硯修猛地抬起頭,眼中燃燒著痛苦和憤怒交織的火焰,他死死瞪著母親,“不許你這樣說她!不許!!”
“我偏要說!”周慧儀寸步不讓,眼神凌厲如刀,“你死心吧!沈家那邊,我已經(jīng)派人去‘關(guān)照’過了!那個沈婉清,識相的話就該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你休想再見到她!這婚,你結(jié)也得結(jié)!不結(jié)也得結(jié)!除非,你想看著我和你爹,還有這林家上下十幾口人,都死在日本人手里!你想背上這不孝、不仁、不義的千古罵名嗎?!”
“千古罵名”四個字,如同最沉重的枷鎖,狠狠套在了林硯修的脖子上。他劇烈地喘息著,看著母親眼中那瘋狂而篤定的光,再看看一旁早已嚇得面無人色、只會不停擦汗、懦弱地回避他目光的父親……一股徹骨的寒意,比任何耳光都更沉重地擊中了他。他明白了,在這個風雨飄搖、生死攸關(guān)的時刻,母親早已拋棄了最后一絲溫情,將家族存續(xù)的冰冷邏輯發(fā)揮到了極致。親情、愛情、他個人的意志,在生存和“大義”面前,都是可以隨時犧牲的祭品!
他踉蹌地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憤怒和嘶吼,最終被那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絕望死死堵住,化作一聲破碎的、如同嗚咽般的冷笑。那笑聲在死寂的書房里回蕩,充滿了無盡的悲涼和自嘲。
他輸了。輸給了這突如其來的戰(zhàn)爭,輸給了母親的冷酷算計,輸給了趙家的權(quán)勢,更輸給了自己無法真正割舍的血脈親情和對家人安危的最后一點責任。他緩緩閉上眼,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滑過被打得紅腫的臉頰。江南三月的暖陽,西湖的波光,少女含羞帶怯的眼眸,那句“死生契闊”的誓言……都在這一瞬間,被這殘酷的“烽火”燒成了灰燼。
“好……”他的聲音嘶啞干澀,仿佛從喉嚨深處擠出來,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我……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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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11月15日·北方工業(yè)城,林家
北方的初冬,寒意已深入骨髓。清晨,灰白色的天光透過結(jié)了厚厚冰花的窗戶玻璃,吝嗇地灑進室內(nèi),更添幾分清冷。爐膛里的火早已熄滅多時,殘留的灰燼冰冷。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隔夜飯菜的寡淡氣息和劣質(zhì)煤煙未能散盡的嗆人味道。
林硯修坐在冰冷的飯桌旁,面前攤開著一份蓋著鮮紅廠部印章的介紹信和一張嶄新的火車票。信是寫給上海機床廠技術(shù)科的,措辭官方而簡潔。車票是三天后北上的硬臥,終點站:上海。旁邊放著他那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旅行袋,里面簡單塞了幾件換洗衣物和洗漱用品,還有幾本厚重的俄文技術(shù)書籍,像一塊塊冰冷的磚頭。
他慢慢咀嚼著嘴里冰冷寡淡的稀粥,味同嚼蠟。目光落在車票上“上海”那兩個黑色的鉛字上,心臟在胸腔里沉悶而有力地搏動著,每一次收縮都帶來一種混合著焦灼、渺茫希望和巨大恐懼的復(fù)雜悸動。陳遠志的信,那揉皺的紙團仿佛還帶著灼熱的溫度,緊貼在他胸口的內(nèi)袋里。“湖濱路……老張……吳家……去向不明……”這些字眼日夜灼燒著他的神經(jīng)。上海之行,像黑暗深淵中唯一透出的一絲微光,即使明知那光芒可能只是虛幻,也可能是引他走向毀滅的陷阱,他也必須抓住。
廚房里傳來碗筷碰撞的聲音,冰冷而規(guī)律。趙明淑端著兩個剛洗好的空碗走出來。她穿著一件半舊的藏藍色棉襖,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挽著,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像戴著一副僵硬的面具。她將碗放在桌上,目光掃過桌上的介紹信和車票,眼神沒有絲毫波動,仿佛那只是兩張無關(guān)緊要的廢紙。
“東西收拾好了?”她拿起抹布,開始擦拭桌面,動作機械而精準,聲音平板無波,像在詢問一件例行公事。
“嗯。”林硯修低應(yīng)一聲,端起碗,將最后一點冰冷的粥灌進喉嚨,冰涼的液體滑入胃中,帶來一陣不適的痙攣。
趙明淑擦桌子的動作沒有停,甚至沒有看他一眼,語氣依舊平淡,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上海那邊,聽說比這邊暖和些。不過濕冷,容易犯老毛病。你自己注意。”
林硯修握著筷子的手微微一頓。老毛病?是指他偶爾會發(fā)作的、因戰(zhàn)時酗酒留下的胃病?還是……別的?他抬起眼,看向趙明淑。她的側(cè)臉在灰白的光線下顯得異常冷硬,嘴角緊抿著那道深刻的法令紋,沒有任何關(guān)切的神情,只有一種近乎刻板的、完成義務(wù)般的提醒。他無法分辨這平淡話語下是否藏著更深層的審視或試探。
“知道了。”他同樣平淡地回答,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情緒。放下碗筷,他站起身,拿起桌上的介紹信和車票,仔細折好,放進中山裝的內(nèi)袋,緊挨著那封來自上海的信。
“這次交流任務(wù)重,可能……會多待幾天。”他拿起旅行袋,走到門邊,穿上那件半舊的工裝棉外套,動作有條不紊,仿佛只是在準備一次尋常的出差。
“嗯。”趙明淑終于停下了擦桌子的動作,轉(zhuǎn)過身,目光平靜地落在他臉上。那目光平靜無波,卻像冰冷的探照燈,似乎要穿透他刻意維持的平靜表象,直抵內(nèi)心深處那翻騰的焦灼和隱秘的目的。“廠里的事要緊。”她頓了頓,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卻像一塊冰輕輕砸在林硯修緊繃的心弦上,“家里這邊,不用掛心。我應(yīng)付得來。”
“應(yīng)付得來”四個字,她說得輕描淡寫,卻像一根無形的刺。林硯修握著旅行袋帶子的手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他明白她話里的意思。背景復(fù)核的風聲,街道婦女代表會的“關(guān)心”,這些無形的壓力,在他離開后,都將由她獨自面對。她是在提醒他此行的“正當性”,還是在警告他不要節(jié)外生枝?
他沒有回應(yīng),只是低低地“嗯”了一聲,算是答復(fù)。拉開門,一股凜冽的寒風夾雜著煤灰和鐵銹的氣息撲面而來,嗆得他呼吸一窒。他拎起旅行袋,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個冰冷窒息的家門,融入了外面灰蒙蒙的、屬于北方工業(yè)城的寒冬清晨。
趙明淑站在門口,看著那個穿著深色工裝棉襖、拎著簡單行囊、背影挺直卻透著沉重孤寂的男人,一步步走下樓梯,消失在樓道昏暗的光線里。她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那緊握著冰冷抹布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指節(jié)微微泛出了青白色。許久,她才緩緩轉(zhuǎn)身,關(guān)上了那扇隔絕了寒風的門,也將所有的情緒,重新鎖回那副冰冷的面具之后。房間里,只剩下爐灰冰冷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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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7月某夜·杭州,沈宅后巷
夜色濃稠如墨,帶著江南夏夜特有的悶熱濕氣,沉沉地壓下來。白日里喧囂的恐慌似乎暫時蟄伏,整座城市陷入一種詭異的、令人心悸的死寂。遠處偶爾傳來幾聲零星的狗吠,更添幾分荒涼。
沈宅那低矮的后墻,在黑暗中像一道模糊的剪影。墻頭上爬滿了茂密的忍冬藤蔓,在夜風中發(fā)出細碎的沙沙聲。墻根下,潮濕的青苔和泥土混合著腐敗落葉的氣息,彌漫在悶熱的空氣里。
林硯修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緊貼著冰冷粗糙的墻壁。他穿著深色的短褂,臉上帶著白日里尚未完全消退的紅腫指痕,汗水浸濕了他的鬢角和后背,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臉上火辣辣的痛楚和胸腔深處撕裂般的絕望。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如同凌遲。
終于,墻內(nèi)傳來幾聲極輕微的、帶著節(jié)奏的叩擊聲——三長兩短。是約定好的暗號!
林硯修渾身一震,眼中瞬間爆發(fā)出不顧一切的光芒。他后退幾步,借著助跑,猛地蹬上墻邊一棵歪脖子老樹的虬結(jié)樹根,雙手死死扒住濕滑的墻頭,用盡全身力氣向上攀爬!墻頭的藤蔓被他粗暴地扯斷,細刺刮破了手掌,滲出溫熱的血珠,他卻渾然不覺。
翻過墻頭,他幾乎是摔落在墻內(nèi)松軟的泥地上。顧不上疼痛,他立刻抬頭望去。
月光吝嗇地透過濃密的云層縫隙,灑下幾縷慘淡的清輝。就在幾步開外,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桂花樹下,一個纖細單薄的身影正站在那里,微微顫抖著,如同狂風暴雨中一片即將凋零的葉子。
是沈婉清!
她穿著一身素凈的月白夏布衫裙,長發(fā)簡單地用一根素銀簪子綰著,臉上毫無血色,蒼白得近乎透明。那雙曾盛滿西湖春水的眼眸,此刻紅腫不堪,蓄滿了淚水,在慘淡的月光下閃爍著破碎而絕望的光芒。她死死地咬著下唇,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沒有讓自己哭出聲來,單薄的肩膀在夜風中瑟瑟發(fā)抖。
“婉清!”林硯修低吼一聲,像一頭受傷的野獸,猛地撲過去,張開雙臂,不顧一切地將那顫抖的、冰涼的身體緊緊擁入懷中!
巨大的力道讓沈婉清發(fā)出一聲壓抑的嗚咽。熟悉的、帶著汗味和淡淡書卷墨香的氣息瞬間將她包裹,這是她多少個日夜魂牽夢繞的氣息!是她在絕望深淵中唯一抓住的浮木!她再也無法抑制,滾燙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瞬間浸濕了他胸前的衣襟。她伸出冰涼顫抖的雙臂,同樣死死地回抱住他,仿佛要將自己整個融入他的骨血之中,仿佛下一秒他就會消失不見。
“硯修……硯修……”她泣不成聲,破碎的聲音在他胸前悶悶地響起,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淚的控訴和無邊的恐懼,“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他們說……說你要娶別人了……是真的嗎?告訴我……不是真的……”
林硯修的身體猛地僵住,巨大的痛苦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所有的體溫。他緊緊抱著她,仿佛抱著世間最易碎的珍寶,下頜抵在她散發(fā)著淡淡皂角清香的發(fā)頂,喉嚨里像堵著滾燙的沙礫,哽咽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能感受到懷中嬌軀那劇烈的顫抖和絕望的哭泣,那哭聲像一把把鈍刀,反復(fù)切割著他的心臟。
“說話啊!硯修!你說話!”沈婉清猛地抬起頭,淚眼朦朧地望著他,月光下,她紅腫的眼中充滿了最后一絲搖搖欲墜的期盼和深入骨髓的恐懼,“你告訴我……那不是真的!你不會丟下我的!你說過……死生契闊……與子成說……你說過的!”
她的質(zhì)問,如同最鋒利的匕首,刺穿了林硯修最后的防線。他看著她眼中那瀕臨破碎的光芒,看著那蒼白臉上清晰的淚痕,感受著她身體因恐懼和寒冷而無法抑制的顫抖……所有的辯解、所有的無奈、所有關(guān)于“大局”、“生路”的冰冷說辭,都在這一刻變得蒼白無力,殘忍無比。
他痛苦地閉上眼,滾燙的淚水終于無法抑制地滑落,滴在她的額發(fā)上。他艱難地、無比沉重地點了點頭,聲音嘶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是……是真的。”
這三個字,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也徹底擊碎了沈婉清眼中最后一點微光。
她身體猛地一軟,仿佛被瞬間抽走了所有骨頭,如果不是林硯修死死抱著,幾乎要癱倒在地。她眼中的淚水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空洞的、死寂的絕望,比淚水更讓人心碎。她看著他,目光失去了焦點,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又仿佛穿透了他,看到了無盡的黑暗。
“為什么……”她喃喃地問,聲音輕得像一縷即將消散的煙,帶著一種徹底的茫然和無助,“……是因為……戰(zhàn)火嗎?還是……因為……我終究……配不上你林家……”
“不!不是!婉清!不是你的錯!從來都不是!”林硯修心如刀絞,他捧起她冰涼的臉頰,強迫她看著自己布滿血絲和淚水的眼睛,急切地、語無倫次地解釋,聲音因巨大的痛苦而顫抖,“是趙家!是軍方的路子!只有這條路……才能讓全家活命……才能撤出去……我娘她……她以死相逼……我……我不能……”他哽住了,巨大的屈辱和無力感讓他無法再說下去。任何解釋,在此刻都顯得如此蒼白和自私。
沈婉清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空洞的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了然,隨即又被更深更冷的絕望淹沒。她明白了。在這場席卷一切的戰(zhàn)爭風暴面前,他們那點微弱的愛情,他們曾經(jīng)視若生命的誓言,在生存的冰冷邏輯和家族的壓力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活下去……”她忽然輕輕地開口,聲音飄忽,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平靜,“原來……活著……比什么都重要……”她的唇角,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比哭還難看、充滿了無盡悲涼和自嘲的弧度。
這個笑容,徹底擊潰了林硯修。他猛地將她重新死死摟進懷里,仿佛要將她揉碎,融入自己的骨血。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混合著她的冰涼,浸透了兩人的衣衫。他在她耳邊,用盡全身力氣,發(fā)出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和泣血的承諾:
“婉清!你聽著!等我!你一定要等我!這婚……是假的!我的心……永遠是你的!等到了大后方,等安頓下來!等這該死的仗打完了!我一定會找到你!我一定會回來!不管你在哪里!不管要付出什么代價!我發(fā)誓!我一定會回來!我們重新開始!你信我!你一定要信我!”
他的話語熾熱而瘋狂,帶著一種絕境中孤注一擲的決絕,在寂靜的夜空中回蕩,仿佛要對抗整個殘酷的世界。
沈婉清被他緊緊箍在懷里,聽著他胸腔里瘋狂的心跳,感受著他滾燙的淚水和灼熱的誓言。那空洞絕望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波動,如同死灰中掙扎出的一點火星。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冰涼顫抖的手,撫上他被打腫的臉頰,指尖的觸感帶著憐惜和深入骨髓的痛楚。
她沒有回應(yīng)他的誓言,只是用盡了全身最后一點力氣,從他懷中微微掙脫出來。月光下,她顫抖著手,從自己纖細的脖頸上,解下那根細細的紅繩。紅繩上,系著那半塊溫潤的、含苞待放的羊脂白玉佩。玉佩在慘淡的月光下流轉(zhuǎn)著柔和而哀傷的光澤。
她將那半塊玉佩,連同那根帶著她體溫的紅繩,一起珍重地、顫抖地放進林硯修的手心。她的指尖冰涼,觸碰到他同樣冰涼的手掌,傳遞著一種令人心碎的訣別。
“拿著……”她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帶著一種用盡生命力的疲憊,“愿如玉堅……莫失莫忘……”她看著他,眼中是濃得化不開的悲傷、不舍,還有一絲……近乎渺茫的、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祈盼,“……活著……硯修……你要……活著……”
說完這句話,她仿佛耗盡了所有的力氣,身體軟軟地向后倒去,倚靠在冰冷的桂花樹干上,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如同折翼的蝶,覆蓋在蒼白的臉上,沾滿了晶瑩的淚珠。
林硯修死死攥著手中那半塊帶著她體溫和淚水的玉佩,那溫潤的玉石此刻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顫抖。他看著月光下她蒼白脆弱、如同琉璃般易碎的容顏,巨大的悲痛和無力感如同滔天巨浪,將他徹底吞沒。
墻外,遠處隱約傳來了幾聲尖銳的哨音和雜亂的腳步聲,似乎是巡夜的家丁被驚動了。
時間到了!
林硯修的心猛地一沉,巨大的恐懼和不舍撕扯著他。他猛地俯下身,在婉清冰涼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一個滾燙的、帶著無盡痛楚和絕望的吻。那吻,短暫得如同幻覺,卻仿佛用盡了他一生的深情。
“等我回來!”他最后在她耳邊嘶吼出這四個字,帶著泣血的決絕。然后,他猛地轉(zhuǎn)身,像一道絕望的黑色閃電,撲向那堵冰冷的高墻。他手腳并用,不顧一切地向上攀爬,濕滑的墻面和藤蔓的尖刺再次劃破了他的手掌和膝蓋,留下道道血痕。他翻過墻頭,身影消失在濃重的黑暗之中,只留下墻內(nèi)那倚在樹下、如同失去了靈魂的蒼白身影,和手心那半塊被淚水浸透的、冰冷的殘玉。
墻外,死寂的夜空中,只有他壓抑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粗重喘息聲,越來越遠,最終被無邊的黑暗徹底吞沒。烽火已燃,鴛盟驚碎,前路茫茫,只剩手中這半塊殘玉,和一句浸滿血淚的“等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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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11月18日·上海,滬西某舊式里弄
上海深秋的雨,纏綿而陰冷,帶著黃浦江特有的水腥氣和城市深處散不去的陳舊霉味。細密的雨絲無聲地飄灑著,將狹窄的里弄浸潤得濕滑油亮。兩側(cè)是鱗次櫛比的石庫門房子,斑駁的墻壁上爬滿了枯萎的爬山虎藤蔓,濕漉漉地貼在青磚上。弄堂上方狹窄的天空被縱橫交錯的晾衣竹竿和雜亂的電線切割得支離破碎,更顯壓抑。
林硯修撐著那把在火車站臨時買的、骨架生澀的黑色油布傘,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積水的石板路上。他身上那件半舊的深灰色呢子大衣下擺已被雨水打濕,顏色深了一塊。腳下的舊皮鞋踩在濕滑的石板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他按照陳遠志信上那個模糊的地址——“滬西,同孚里附近,王記雜貨鋪幫傭”——已經(jīng)在這迷宮般相似的里弄里轉(zhuǎn)悠了近兩個小時。
每一次向坐在門口揀菜或生煤球爐的老人詢問“王記雜貨鋪”或“老張頭”,得到的都是茫然搖頭或含糊不清的指向。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被冰冷的雨水澆滅。胸腔里那團從踏上南下列車就一直在燃燒的焦灼火焰,此刻被這陰冷的濕氣和徒勞的尋找煎熬著,灼烤得他五臟六腑都在隱隱作痛。陳遠志信上那些字句——“命苦”、“憔悴”、“郁郁寡歡”、“去向不明”——在陰雨中反復(fù)浮現(xiàn),如同鬼魅。他緊緊攥著傘柄,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隱現(xiàn)。
終于,在一個極其不起眼的、被煙熏火燎得漆黑的弄堂拐角,他看到了一個低矮破舊的門面。一塊歪斜的木板上,用幾乎褪盡的紅漆寫著“王記雜貨”四個字。門面極小,里面光線昏暗,堆滿了醬油桶、鹽袋、草紙和一些廉價日用品,散發(fā)著混合的、潮濕的氣味。
林硯修的心猛地一跳,幾乎要躍出喉嚨。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狂亂的心跳,收了傘,站在低矮的屋檐下,抖落傘面上的雨水。他定了定神,才彎腰走進那狹小擁擠、光線昏暗的鋪子。
柜臺后面,坐著一個正在打盹的老者。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布棉襖,身形佝僂,頭發(fā)花白稀疏。臉上刻滿了深深的皺紋,如同干涸龜裂的土地。眼皮松弛地耷拉著,遮住了大半渾濁的眼睛。正是當年沈家那個沉默寡言、專司花木的老仆——老張!雖然蒼老了許多,但那輪廓,林硯修不會認錯!
“老張?”林硯修的聲音因激動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努力讓自己的語調(diào)聽起來平穩(wěn)一些。
打盹的老者被驚動,有些茫然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費力地聚焦,看向站在柜臺前、身形高大的陌生來客。當他的目光對上林硯修那雙銳利而急切的眼睛時,渾濁的眼底似乎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困惑的光,但更多的是麻木和茫然。歲月和生活的重壓,似乎已磨平了他所有的記憶棱角。
“您……您是?”老張的聲音沙啞干澀,帶著濃重的江南口音。
“是我!林硯修!”林硯修向前一步,急切地報上名字,“當年東吳大學(xué),常去沈家的那個林硯修!沈婉清小姐……你還記得嗎?”
“沈……沈小姐?”老張渾濁的眼睛猛地睜大了一些,那麻木的眼底深處,似乎有某種沉睡的東西被驟然喚醒。他上下打量著林硯修,嘴唇哆嗦著,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因為劇烈的情緒波動而扭曲起來。他掙扎著想站起來,腿腳卻不聽使喚,只能扶著柜臺,身體微微顫抖。
“林……林少爺?”他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種久遠記憶被翻出的茫然,“真……真的是您?您……您怎么……”
“我找婉清!”林硯修打斷他語無倫次的驚詫,所有的克制在確認對方身份的瞬間土崩瓦解,他雙手撐在油膩的柜臺上,身體前傾,目光死死鎖住老張渾濁的眼睛,聲音因急切的渴望而變得嘶啞低沉,“老張!告訴我!婉清她在哪里?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吳家搬去哪里了?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告訴我!”
他的追問如同連珠炮,帶著一種不容喘息的壓迫感。鋪子里潮濕陰冷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老張被他急切的目光和逼問懾住,渾濁的眼睛里瞬間涌上了復(fù)雜的神色——有驚愕,有回憶的痛苦,有深深的同情,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他避開林硯修灼人的視線,目光躲閃地看向鋪子外陰雨連綿的弄堂,仿佛在確認是否有人偷聽。他布滿老繭的、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搓揉著油膩的柜臺邊緣,喉結(jié)上下滾動著,發(fā)出艱難的吞咽聲。
“沈小姐……沈小姐她……”老張的聲音干澀而艱難,帶著濃重的嘆息和悲憫,“命苦啊……林少爺……真是……命苦……”
這熟悉的、如同魔咒般的“命苦”二字,像兩把冰錐,狠狠刺入林硯修的心臟!他強忍著巨大的恐懼和痛苦,咬著牙追問:“說下去!告訴我!”
老張長長地嘆了口氣,那嘆息仿佛抽走了他僅剩的力氣,他佝僂的身體顯得更加萎縮。他抬起渾濁的眼睛,看著林硯修,眼神里充滿了不忍和一種面對殘酷現(xiàn)實的無能為力。
“吳家……吳家敗落了……”老張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講述禁忌般的恐懼,“仗打完了……吳老板的生意……全完了……貨船被扣了,鋪子也被……被接收了……還欠了一屁股債……他……他的脾氣就變得……變得很壞……非常壞……”老張的聲音帶著顫抖,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場景,“對小姐……非打即罵……關(guān)起來……不給飯吃……都是常事……”
林硯修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jié)!他眼前發(fā)黑,身體晃了晃,不得不死死抓住柜臺邊緣才穩(wěn)住身形。非打即罵?關(guān)起來?不給飯吃?這些字眼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靈魂最脆弱的地方!他無法想象,那個像江南煙雨般柔美、像春日新荷般純凈的婉清,是如何在那種地獄般的日子里煎熬?!
“后來呢?”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吳家搬去哪里了?婉清呢?!”
“后來……大概……大概是四七年年底……還是四八年開春……”老張努力回憶著,渾濁的眼神更加迷茫,“吳老板……好像惹上了更大的麻煩……聽說是……是倒賣什么……管制物資?還是……欠了不得了的人的錢?……說不清……反正是要命的麻煩!他……他慌了!有一天夜里……突然……突然就收拾了細軟……帶著幾個貼身的……跑了!”
“跑了?!”林硯修的心猛地沉入無底深淵,“那婉清呢?!婉清她沒跟他一起走?!”
老張痛苦地搖了搖頭,渾濁的老眼里溢滿了渾濁的淚水:“沒有……小姐……小姐她娘……就是在那前后……沒了……”他抬起枯瘦的手,用骯臟的袖口擦了擦眼睛,“小姐當時……正病著……病得很重……吳老板……他……他嫌小姐是累贅……就把她……把她丟下了!一個人……丟在那個……那個空蕩蕩的、債主天天上門的宅子里……不管了!”
“丟下了?!!”林硯修如遭雷擊,渾身劇震!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巨大憤怒、心痛和恐懼的洪流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猛地一拳砸在油膩的柜臺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震得醬油桶嗡嗡作響!
“那個畜生!!”他目眥欲裂,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變形,帶著滔天的殺意!
老張被他暴怒的樣子嚇得往后一縮,隨即又涌上更深的悲哀:“后來……后來宅子被債主占了……小姐……小姐就被趕了出來……拖著病體……孤零零一個人……流落街頭……老仆……老仆那時……也被吳家辭退了……自身難保……只能……只能眼睜睜看著……”老張的聲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渾濁的淚水順著臉上深刻的溝壑蜿蜒而下,“再后來……就……就不知道了……有人說……看見她在城隍廟那邊……也有人說……去了教會開的……濟貧院……天大地大……兵荒馬亂……一個孤身女子……又病著……能去哪里呢……”
“城隍廟……濟貧院……”林硯修喃喃地重復(fù)著這兩個地名,如同抓住了兩根虛無縹緲的稻草。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種冰冷的、滅頂?shù)慕^望感如同這上海的陰雨,瞬間將他從頭到腳澆透,浸入骨髓。線索,到這里,徹底中斷了!婉清像一粒塵埃,消失在這座龐大、混亂、冰冷的都市海洋里。她拖著病體,無依無靠,被像垃圾一樣丟棄在街頭……
他無法再聽下去,也無法再站下去。他失魂落魄地后退一步,撞翻了旁邊一個豎著的掃把。他仿佛沒有知覺,只是死死攥著手中那半塊冰冷的玉佩,指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仿佛要將它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老張后面帶著哭腔的、絮絮叨叨的道歉和安慰,他一個字也聽不清了。
他猛地轉(zhuǎn)身,像逃離地獄般沖出了這間狹窄窒息、充滿了絕望氣息的雜貨鋪。冰冷的雨水瞬間打濕了他的頭發(fā)和肩膀,他卻渾然不覺。他漫無目的地沖進陰雨連綿、行人稀少的弄堂深處,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跑著,仿佛身后有擇人而噬的魔鬼在追趕。
冰冷的雨水沖刷著他的臉頰,混合著無法抑制的、滾燙的淚水。他跑到弄堂盡頭,眼前豁然開闊,是渾濁洶涌的黃浦江。渾濁的江水在陰雨中翻滾著,發(fā)出沉悶的嗚咽,江面上船只來往,汽笛聲嘶啞悠長,像一首無盡的哀歌。
林硯修踉蹌著沖到江邊的鐵欄桿旁,冰冷的雨水將他澆得透濕。他雙手死死抓住銹跡斑斑的欄桿,身體因巨大的痛苦和絕望而劇烈顫抖,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慘白。他望著眼前這無邊無際、翻滾著泥漿的江水,望著江對岸在雨霧中模糊不清的、如同巨大怪獸般的城市輪廓,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愴和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江水,瞬間將他徹底淹沒。
十五年前,西湖邊的訣別,他許諾“等我回來”。
十五年后,黃浦江畔,他卻連她在哪里,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啊————!!”一聲壓抑了太久、如同受傷孤狼般的凄厲長嘯,終于沖破了他緊咬的牙關(guān),混合著血淚的嘶吼,撕破了上海陰雨綿綿的黃昏,在嗚咽的黃浦江風中,消散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