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風卷著最后一縷桃花香,漫過京城的青石板路。葉璃提著裙擺走過畫舫林立的護城河畔時,耳畔忽然傳來熟悉的朗笑聲,清越如玉石相擊。她抬眼望去,只見畫舫欄桿邊倚著個月白身影,正與幾位文人說著什么,袖口被風掀起,露出半截勁瘦的手腕——正是楚逸塵。
他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轉頭望來,四目相觸的剎那,他眼底的笑意先于唇角綻開。那日桃林里的倉促驚鴻,竟成了此后一月里頻頻相逢的序章。
詩會那日,她在海棠樹下臨摹字帖,筆尖剛蘸了朱砂,便見一張宣紙落在案上。楚逸塵不知何時立在身后,指尖點著她寫歪的“相思”二字:“葉小姐這筆鋒,倒像春日里的新竹,有韌勁卻少了幾分風骨。”葉璃臉頰發燙,正想反駁,卻見他取過筆,在留白處補了個“逸”字,筆力遒勁如松,與她的娟秀小字相映成趣。周圍有人起哄:“楚將軍這是要與葉小姐聯句?”他不答,只將筆遞還她時,指尖不經意擦過她的手背,像落了片滾燙的花瓣。
畫坊重逢是在雨后。葉璃正對著一幅《寒江獨釣圖》出神,忽聞身后有人低語:“這畫里的孤舟,倒像極了邊關的烽火臺。”她回頭,撞進楚逸塵深邃的眼眸。他指著畫中留白:“看似空無一物,實則藏著千軍萬馬。”葉璃心頭一動,輕聲接道:“就像這雨打芭蕉,聽著是愁緒,細品卻有生機。”他眼中閃過訝異,隨即化為更深的笑意:“葉小姐的見解,與在下不謀而合。”
一來二去,兩人竟成了京中一道微妙的風景。他會提著新得的硯臺尋到尚書府外,借口請教書法;她會托侍女送去親手做的杏仁酥,只說是“謝將軍指點之恩”。直到那日,楚逸塵遞來一張素箋,上面用簪花小楷寫著:“城郊望舒小筑,明日辰時,盼與君共品新茶。”
望舒小筑藏在西山腳下的竹林里,推開柴門便見半畝荷塘,岸邊垂柳依依。楚逸塵已在廊下煮茶,竹炭噼啪作響,紫砂壺里飄出龍井的清香。葉璃剛坐下,便見他從竹籃里取出一疊棋譜:“昨日與鎮北侯對弈,輸了半子,總覺得哪里不對。”
她湊近去看,指尖點在棋盤東南角:“將軍看這里,若走飛象,便可斷他后路。”楚逸塵順著她的思路推演,果然柳暗花明。他抬眼時,正撞見她垂眸淺笑,陽光透過柳葉落在她睫毛上,投下細碎的影。他忽然想起桃林里她驚惶抬頭的模樣,那時她眼里的星子,此刻正浸在茶湯的霧氣里,溫柔得讓人心頭發顫。
此后,望舒小筑成了兩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他會帶來邊關帶回的奇石,說這是“大漠的月光”;她會備好新填的詞,輕聲念給他聽,“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有一次,楚逸塵解下腰間玉佩,放在她手心里:“這是家母留下的暖玉,你且收著,山里涼。”那玉溫潤如他掌心的溫度,葉璃攥了一路,到家時才發現掌心已沁出細汗。
仲夏的月光總帶著幾分纏綿。葉璃剛走到小筑門口,便聽見竹林深處傳來琴音,初時如流水潺潺,漸而轉為百鳥和鳴。她循著聲走去,只見楚逸塵坐在青石臺上,膝頭橫放著一把七弦琴,琴身泛著幽光,竟是前朝名匠所制的“忘憂”。
“這琴是家父留下的,”他指尖未停,琴聲卻緩了幾分,“他說,真正的好琴,要遇懂它的人。”葉璃在他對面坐下,裙擺掃過滿地竹影。月光淌過他挺直的鼻梁,將他平日凌厲的眉峰磨得柔和,銀輝落在琴弦上,仿佛流淌著碎汞。
一曲終了,余音繞著竹梢不肯散去。楚逸塵調了調弦,忽然笑道:“聽聞葉小姐琴藝精湛,不知可否賜教?”葉璃接過琴時,指尖觸到他殘留的溫度,心跳漏了半拍。她彈的是《平沙落雁》,指法雖嫻熟,卻因他目光灼灼,尾音微微發顫。
“彈得好。”他接過琴,指尖在弦上輕輕一撥,清越的音浪漫開來,“只是少了幾分灑脫。”說罷,他俯身調弦,長發滑落肩頭,月光順著他的發梢滴落在琴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琴音再起時,葉璃忽然屏住了呼吸。那是《鳳求凰》的調子,卻被他彈得與尋常不同——開頭的羞澀試探如小鹿撞心,中段的纏綿悱惻似鴛鴦戲水,到后來竟生出幾分“愿言配德兮,攜手相將”的決絕。她望著他專注的側臉,忽然想起《詩經》里的句子:“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風穿過竹林,帶起她鬢邊的珍珠流蘇,叮咚聲恰好落在琴音的間隙里。楚逸塵抬眸時,正見她睫毛上沾著月光,像落了層碎雪。他喉頭微動,琴聲漸緩,最后一個音符消散在風里時,荷塘里忽然躍起一尾紅鯉,濺起的水花映著月色,亮得晃眼。
“逸塵,”葉璃的聲音比月光還輕,“此曲情意綿綿,不知彈與何人聽?”她指尖絞著帕子,指節泛白,連自己都沒察覺尾音里的顫抖。
楚逸塵放下琴,起身走到她面前。月光在他身后鋪開,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恰好將她圈在其中。他彎腰時,葉璃聞到他衣襟上的皂角香,混著淡淡的松煙墨味,是她近來夜夜入夢的氣息。
“自然是彈與璃兒聽。”他的聲音比琴音更沉,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心底漾開圈圈漣漪,“司馬相如以琴寄意,求得文君傾心。今日我楚逸塵,也想借這弦音問一句——”
他頓了頓,指尖輕輕拂過她發間的步搖,珍珠碰撞的脆響里,他一字一頓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葉璃猛地抬頭,撞進他盛滿星光的眼眸。那里沒有了往日的冷峻,沒有了沙場的凜冽,只有化不開的溫柔,像這漫漫長夜里的月光,將她從頭到腳裹住。她忽然想起初見時他慌亂的眼神,想起詩會上他遞來的宣紙,想起棋譜上他刻意讓她的半子——原來那些看似無意的瞬間,早已藏著千言萬語。
臉頰燙得像要燒起來,她慌忙低下頭,卻看見自己的影子與他的在月光里交疊。“若能與君相伴,”她的聲音細若蚊蚋,卻清晰地落在他耳中,“此生無憾。”
楚逸塵忽然伸手,輕輕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微涼,被他掌心的溫熱包裹時,竟微微發顫。荷塘里的蛙鳴不知何時停了,只有風吹竹葉的沙沙聲,和兩人急促的心跳聲交織在一起。
他從懷中取出個錦囊,里面裝著曬干的桃花瓣,是那日桃林里落下的。“等打完這仗,”他望著她的眼睛,認真得像在立軍令狀,“我便奏請陛下,八抬大轎娶你過門。”葉璃望著他鬢角的月光,忽然覺得眼眶發燙,用力點了點頭。
月光忽然濃了幾分,像給這方小天地罩上了層琉璃罩。楚逸塵重新抱起琴,這一次彈的是《長相思》,琴聲里沒有了試探,只有化不開的繾綣。葉璃靠在竹柱上,看著他專注的側臉,忽然覺得歲月就該這樣——有琴,有月,有眼前人,直到青絲染霜,也不負這人間煙火。
她不知道,此時京城的丞相府里,一盞孤燈正亮到天明。蕭嵩捻著密信上的火漆,嘴角勾起冷笑:“楚逸塵啊楚逸塵,你以為藏在溫柔鄉里,就能躲過這滔天巨浪?”窗外的夜風吹過,卷起他袍角的暗紋,像極了暗處窺伺的毒蛇。
而望舒小筑里,琴音還在繼續。葉璃數著落在楚逸塵肩頭的月光,忽然想起他說過的邊關星辰。她想,等他凱旋那天,一定要告訴他,京城的月亮,比大漠的更暖些,因為身邊有他。
那時的他們,都信了這月光的諾言,以為握住的不僅是彼此的手,更是一生一世的安穩。卻不知命運的琴弦,早已在暗處悄然繃緊,只待某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便會驟然斷裂,彈出最凄厲的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