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機里循環播放的《大悲咒》,嗡嗡地在段貍的顱骨里震蕩。
可惜,這佛門梵音終究超度不了面前的這尊人間油物。
段貍撩起眼皮,對面的男人唾沫星子橫飛。
“段小姐!”說實在話,你這個年齡,二十六了,在我們老家那邊,嘖嘖嘖……”他故意停頓,小眼睛里閃爍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打量著過期商品的光,油膩膩的手指捻著咖加杯柄,“過了二十五,那就是菜市場下午收攤前的蔫吧菜,懂嗎?”
“嗯,真的……市場行情就這樣!”
他姓陳,陳什么的,抱歉——我壓根沒記住。
額……
隔著桌子,一股混雜著廉價古龍水和陳年煙油的味道霸道地鉆進空氣中。
“聽說你是個……寫網文的?”陳先生身體前傾,帶著審視的目光掃過段貍,“嘖嘖,這算是正經工作?”
“一天天窩在家里敲敲鍵盤,能賺幾個鋼镚?!”
“風吹不著,雨打不著,舒服是舒服……”
“可是女人嘛!終究是要回歸家庭,相夫教子,照顧父母,才是本本分分!”
他的語氣突然拔高,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權威感:“聽我的,趁早辭了!等我們結婚了,你就安心在家,把我爸媽照顧好,才是關鍵!”
段貍的手指無意識地撫過左手腕內側,那里有一道極其淺淺、幾乎與膚色融為一體的舊傷,是童年某次被“教育”后留下的產物。
每次被迫面對這種場景,這道早已麻木的舊傷,潛伏的某人就會不安分地躁動起來。
“嗯!段小姐!段小姐”陳先生不滿地再次提高聲音,油膩膩的手指在段貍的面前晃了晃,企圖拉回段貍的“注意力”。
“嘖,看你長得清清秀秀,性子到底是悶。別裝了,不就是寫寫嘛?有什么難的!”
“我懂,我以前也是文化人,這寫作的關鍵是……放得敞亮!”話未完,一只肥厚、帶著汗濕的手掌竟直接地向著段貍伸了過來,手指張開,目標明了。
一股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無力感瞬間扼住了段貍的喉嚨。
就在那一瞬間,身體里維持著某種平衡的弦,斷裂!
然后,段貍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從喉嚨里流淌。
“嘖嘖嘖,小貍子——”
那道聲音繼續,帶著一絲不茍言笑,清楚地砸在對面那張凝固的、油膩的臉上:
“——你選擇男人的眼光,真是比吃泡面沒有叉子還感人!”
陳先生,瞪圓了那雙被肥肉擠得更小的眼睛,眼珠子幾乎奪眶而出,死死盯著這個突然改變氣質的女人(或者說,此刻暫據女人軀殼的某種存在),嘴唇哆嗦,身子微微顫抖。
薛隨——那位潛伏在段貍陰影的家伙——像是完全沒看到對方的警惕,或者說他看到了,卻只覺得更有趣。
“嘖,”薛隨的聲音拖得更長,帶著一絲甜蜜的惡意,清晰地透過咖啡廳并不算安靜的氛圍,“這手,看著還算完整!”
他頓了頓,指尖的打火機“啪”地一聲脆響,蓋子被利落彈開,幽藍的火焰,跳躍著,映亮了他眼底深處的冷光。
那火焰在他的瞳孔中跳動,像種無聲的威脅。
“既然不想要了!”薛隨的語調陡然下沉,慵懶依舊,裹著沉淀淀、讓人望而卻步的壓迫感,“不如……捐給需要的人!”
“另外——建議你……”薛隨刻意拉長語氣,每一個字都像開刃的利器,有力地劃過陳先生慘白的臉上,帶著一種破抓性,不容置疑的宣判意味:
“……換個星球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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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濃稠,像被打翻的墨汁,沉甸甸地覆蓋了整個城市。
公寓內只剩下冰箱運作的輕微嗡嗡聲,和社恐段貍刻意放輕的呼吸聲。
此刻的平板電腦屏幕上,正播放著一部戀愛甜寵劇。
畫面精致,男女主角在櫻花樹下相遇,慢鏡頭旋轉,粉色的花瓣像不要錢似的漫天飄灑,背景音樂膩得能拉出糖絲。
段貍面無表情帝看著,甚至微微皺著眉。
不是沉迷,是研究。
對,就是研究。
作為靠編故事謀生的網文作者,“愛情”幾乎是繞不開的主題。
可我段貍,一個感情經歷蒼白得像一張A4紙,內心還住著個刻薄毒舌的老男人(薛隨不算)的人,實在難以理解人是如何在荷爾蒙和多巴胺的趨勢下,從“你好”發展到“非你不娶(嫁)”的。
這過程,在我的眼里充滿了未解之謎和邏輯硬傷。
“為了制造肢體接觸潑了自己一身咖啡?疑似腦子進水?”
“下雨天共撐一把傘就臉紅心跳?體溫調接中樞失靈?”
“誤會——吃醋——和好”,無限循環……人的感情處理效率真夠低的。”
“喂喂喂,段小作家,你看的是什么人間尤物?”
薛隨!他又來了!
“換臺!快點換臺!”薛隨的聲音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仿佛他才是這具身體和這臺平板的真正主人。
“誰要看哭哭啼啼、黏黏膩膩、邏輯不通”的這種劇。”
“額,你的品味真的很土!”
“看看我選的劇!”
是的,最后我沒搶過薛隨,此刻我在欣賞薛隨專門為我選擇的青春校園劇。
“嗯——你的心跳……好像加速了哦!”小段同志。看來我選擇是對的!”
“胡說八道!”段貍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甚至下意識地抬手去捂著根本不存在的、發燙的耳朵,“我是被你氣的!還有……還有低血糖!”
“哦?是嗎?”薛隨的聲音充滿了“我信你個鬼”的笑意,尾音拖得長長的,慵懶又肯定,“嗯,我懂,我都懂!”
屏幕前的男女主因為一次意外碰撞而四目相對,背景音樂,實時地變得輕柔而溫暖。
薛隨在我腦海里發出一聲滿足的,近乎嘆息的“嗯……”,仿佛在品嘗美酒佳肴。
更要命的是,我眼角的余光再次瞥見,我身旁空著的沙發位置,那絨軟的平面,極其短暫地、微微凹陷下了一小塊……仿佛真的有一個看不見的人,正悠閑地靠在那里,和我一起看著這該死的、甜得發齁的戀愛番劇。
我猛地閉了閉眼,再睜開。
凹陷處平整如初。
幻覺。
一定是幻覺。
都是被薛隨氣的!
還有——低血糖。
我必須要緩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