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裹著夏末最后一絲慵懶,混著香樟葉被曬暖后滲出的清苦氣息,拂過尹翔的后頸。他低頭核對手冊上的路線圖,指尖劃過“薔薇花園“的字樣時,鼻尖忽然撞上一縷若有似無的顏料味——是松節油混著鵝黃顏料的甜腥,像被陽光曬化的柑橘糖。抬眼望去,石榴樹下的女孩正用畫筆尖沾著顏料,手腕翻轉間,鵝黃在畫布上暈開晨霧的形狀,發尾沾著的桂花被風吹落,正巧跌進她微抿的唇角邊。尹翔忽然想起商業酒會上那些噴著香奈兒五號的名媛,卻從未覺得任何一種氣味能如此生動——她發間的檸檬香波、石榴樹的樹脂味、顏料盒里鈷藍與赭石的礦物氣息,像一串被意外敲中的琴鍵,在他胸腔里震出不成調的回響。。
花墻一隅的石榴樹下,坐著一個穿象牙白T恤的女生。淺藍色牛仔褲裹著纖細的腳踝,褲腳磨出的毛邊隨著她晃蕩的動作輕顫。松挽的長發被風牽出幾縷,在她專注的臉頰旁輕顫,發尾沾著一兩片昨夜的桂花——那是育才花園特有的金桂,花瓣小如米粒,卻在她發間洇開甜香。她膝頭支著巴掌大的畫架,指尖的畫筆正蘸著鵝黃顏料,在畫布上暈染出晨霧中的花瓣輪廓——顏料盒里擠著的鈷藍與赭石在陽光下泛著珍珠光澤,盒蓋內側還留著不知名的指紋痕跡,像是時光按下的快門,定格了某個專注的瞬間。
是蕭穎。
后來尹翔無數次回憶起這個瞬間,都覺得時光在此按下了慢放鍵。風仿佛帶著甜味,將她發間的檸檬香波氣息送進鼻腔,混雜著石榴樹分泌的樹脂清香——那樹脂正順著樹皮緩緩滲出,凝成琥珀色的淚滴。陽光格外偏心地在她周身勾出金邊,連她蹙起的眉尖、微抿的唇角,都像被精心描摹過的工筆畫。當她舌尖無意識抵住下唇構思構圖時,尹翔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寂靜的花園里格外清晰,像老式座鐘的擺錘,每一次跳動都震得胸腔發麻,連帶著背包側袋里的新生手冊都微微發顫。
他見過商業酒會上穿著高定禮服的名媛,裙擺掃過地板時揚起香奈兒五號的尾調;也見過家族聚會上才藝出眾的同輩,鋼琴鍵上的手指戴著祖傳的翡翠戒指。卻從未有人能讓他在目光交匯的剎那,清晰聽見心臟漏跳的聲響,像程序突然出現的致命bug,讓整個系統瞬間宕機——此刻她額角的碎發被汗水粘住,鼻尖沾著一點未干的鵝黃顏料,反而比任何精致妝容都更生動。
“同學,你也是新生嗎?需要幫忙嗎?”清甜的聲線像露珠墜落在青石板上,帶著晨露未晞的濕潤感,打斷了他的怔忪。
女生抬起頭時,晨露般清澈的眼眸正映著他的身影。她的眼睛是少見的杏眼,瞳仁像浸在泉水里的黑曜石,睫毛上還沾著些許細小的花粉,隨著眨眼的動作輕輕顫動——那花粉或許是從薔薇花瓣上沾染的,或許是來自她畫架旁的雛菊。尹翔這才意識到自己盯著人家看了足有三分鐘,耳尖瞬間燙得像煮熟的蝦,喉結不自覺滾動了一下,扯出一個自認為得體的微笑,聲線卻比平時低了半度,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嗯,我叫尹翔,高一新生。你呢?”
“蕭穎,也是高一新生。”她合上顏料盒站起身,帆布褲腿蹭到的草屑簌簌落下,其中夾雜著三兩片鋸齒狀的楓葉——或許是昨夜秋風從銀杏谷帶來的信物。“本來在找教務處,看這里的月季開得正好,就想先畫下來。”她指向不遠處開得正盛的粉團薔薇,花瓣上還凝著未干的晨露,在陽光下像綴著細碎的鉆石,“昨天剛下過雨,花瓣上的水珠特別有質感,像嵌在絲絨上的珍珠。”
“我正要去教務處,一起走嗎?”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連自己都驚訝的急切,幾乎是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就接了話,語速比平時快了0.5倍。為了掩飾緊張,他特意加快腳步去接她的畫架,指尖觸碰到她微涼的手指時,心臟猛地漏跳一拍——她的指尖因為常年握筆而磨出薄繭,卻異常柔軟。
“那太感謝了!”她彎起眼睛笑,梨渦里像是盛了星光,右臉頰的梨渦比左邊略深一些,像造物主隨手點下的記號。“這個畫架其實不重,就是顏料盒有點沉,里面裝了二十四種丙烯顏料,還有我自己磨的色粉。”
并肩走在林蔭道上,尹翔刻意放緩腳步,皮鞋踩在落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響。“你畫畫時很投入,筆觸很有靈氣。”他斟酌著開口,目光掠過她帆布鞋上沾著的幾點油彩,其中一點鈷藍恰好落在鞋帶孔旁,像不小心打翻的星辰,“尤其勾勒花瓣脈絡時,像在給花朵梳頭發,每根線條都有呼吸感。”
“只是喜歡把喜歡的東西記下來。”蕭穎低頭踢著小石子,發梢掃過鎖骨,留下一道轉瞬即逝的癢意。“我想以后做能讓人感到幸福的設計,比如把風景裝進餐具,讓吃飯也變成看畫展——就像莫奈的睡蓮盛在骨瓷盤里,每次舀湯都像在打撈光影。哦對了,我還想設計會變色的墻紙,根據天氣變換顏色,下雨時變成淡藍色,晴天就是向日葵的明黃,這樣就算不出門也能感受天氣的情緒。”
“你一定可以。”他看著她說話時發亮的眼睛,瞳孔里映著香樟葉的倒影,語氣里是連自己都未察覺的篤定,仿佛在陳述一個早已編譯好的程序指令。當教學樓前的分班名單上,“尹翔”與“蕭穎”的名字在高一(1)班的行列里并列時,他聽見自己胸腔里的心跳聲震耳欲聾,像畢業典禮上敲響的鐘,每一聲都在宣告某種宿命的開始——名單上的油墨還未完全干透,暈染出淡淡的痕跡,如同他們剛剛開始的故事。
“我們同班!”蕭穎的驚喜帶著雀躍,陽光落在她微揚的臉上,連細小的絨毛都鍍著光,鼻尖沁出的薄汗在陽光下閃著微光。尹翔壓下幾乎要沖出口的歡呼,只故作平靜地頷首:“看來以后要多請教了,同桌。”他望著她率先走進教室的背影,白色T恤在陽光下像一只振翅的蝶——卻沒注意到自己背包側袋里,不知何時沾上了一瓣她畫架上掉落的薔薇花瓣,花瓣邊緣還留著她畫筆掠過的淺痕,那痕跡細如發絲,卻像刻進了時光的扉頁。
“喲,尹大少這是春心萌動了?”歐陽瑾勾著他的脖子坐下,校服領帶松垮地掛在脖子上,“剛才在花園跟那個畫畫的女生聊得挺熱乎啊?叫蕭穎是吧,高一級花預定了。”
尹翔不動聲色地推開他的手,視線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坐在窗邊的蕭穎。她正拿出素描本勾勒教室的輪廓,陽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陰影:“別瞎說,只是問路的同學。”
“問路需要幫拿畫架,還一起走半棟樓?”江瑋承從抽屜里拿出一瓶礦泉水,擰開遞給尹翔,“剛才看你倆站在名單前,你嘴角快咧到耳根了,后槽牙都快露出來了。”
沈宗然趴在桌上,悶悶地開口:“那個女生我見過,上次在文具店買素描紙,跟老板砍價砍了十分鐘,挺有意思。”他頓了頓,補充道,“不像某些人,買東西從不看價格,上次把自動鉛筆當一次性的用。”
尹翔沒理會他們的調侃,只是拿出筆記本,卻在第一頁寫下“蕭穎”兩個字,又迅速劃掉——筆尖劃破紙頁,留下一道淺痕。窗外的香樟樹沙沙作響,像是在見證一個秘密的開始,而那個秘密,才剛剛在育才花園的晨光中,埋下第一顆種子。
尹翔的課桌抽屜里總放著兩本書:《C++程序設計》與蕭穎借他的《素描靜物》。當他用鉛筆在代碼注釋里畫小狐貍時,蕭穎正在隔壁畫室調著與他校服同色的鈷藍顏料。后來蕭穎才知道,那些被她嘲笑‘像蜘蛛爬’的潦草公式,竟是他奧賽集訓的解題草稿。